泥濘之中,傾塌的城牆,巨大的攻城槌、投石車已經被燒成了焦炭,零星的火焰還在燒着,黑煙升起……滿地都是死屍,屍體橫七豎八地層層堆疊出去。
馬兒嘶鳴了幾聲,抖落粘在鬃毛之中的雨滴。齊國和陳國的甲騎兀自在戰場之上逡巡,下了戰馬,一具具屍體地翻找起來,偶爾照面,各自的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注視對方,慢慢錯開腳步之後,才繼續他們的工作。
大戰之後的收尾工作十分繁雜,這場血腥的搏殺之後,留下了綿延數裡的屍首。
王琳出奇不意,於江陵城下大破陳軍,此時,兩軍還在對峙。副帥樊毅、孫瑒這兩個王琳的老部下與王琳對壘,陳軍不遺餘力督造起來的後方,變成了與齊國勉力一戰的基本盤,看起來,陳國在這一戰之中並沒有折損的很嚴重,可老將們自己心裡清楚,這場北伐已經結束了。
現在,能保住江陵被分走的一半土地纔是重中之重。
對岸荊州,數支千人的軍隊正在急行軍,江面之上橫着數十戰船,這些作戰力量將被運往江陵戰場,將前線軍隊幾乎拼光的老弱病殘給替換下來。
“形勢艱難了。”滿面風霜的老將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數不清的軍士排着整齊的隊列從他身邊跨過,天光幽暗,幾隻沙鷗在蘆葦蕩上空盤旋,
“……齊國的忽然介入,使得我們猝不及防,伯通兄當時正全力對決陸騰,無暇分出心力北顧,這才被王琳乘虛而入。我們鯨吞江陵、北指襄陽的大好局勢,已然崩潰。”
黃法氍今年五十餘歲,同爲南朝大將,爲南豫州刺史、散騎常侍、徵南大將軍,控一方符節,都督一方軍政。於南朝而言舉足輕重,到了如今,這位老將依舊精神健旺。
南朝大軍共分爲兩路,一路爲章昭達,一路爲黃法氍,章昭達爲主,黃法氍在戰略之上側面援應。這二人本爲天作之合,可南朝北伐倉促,在大戰之前,所有將帥都盲目相信江陵一隅彈指可滅,在章昭達止步於江陵城下之後,他們這才意識到戰略出了問題,黃法氍不得已只得留在南岸經略後方。
陸騰已滅,正是南朝厲兵秣馬大舉北上的時機,卻不料王琳先下手爲強,在江陵擊敗陳國大軍,使得南朝北伐大業付諸東流。
北朝和南朝的盟約,所有人都清楚,那只是一張紙,齊國要糧,陳國要馬,二者這才一拍即合,這一紙盟約在領土爭端面前根本無用。
原本按照陳國的設想,齊國奪下襄陽,奪了也就奪了,周國失土,不可能不抽調軍力找齊國算賬,拿下襄陽之後,齊國的主力勢必被吸引到西線,到時陳國便可趁虛而入。與周國前後夾攻,滅了高長恭,葬送掉齊國佈置在河東的主力,也未可知。
若是南朝計策得逞,江陵到襄陽這一大片人口廣袤的戰略地帶便會被南朝收入囊中了,若是經營得當,幾年之後,再窺伺淮南也是未可知之事。現在,全都砸了。
齊國也有兩路統帥,這一開始並不在陳國的計算之中。王琳從淮南調兵,自北江州一路攻下沔州、復州、安州、隨州、順州……一路直搗襄陽之後,又調頭殺向了南邊的江陵,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他們的計算之中,所以當兩軍刀兵相見的時候,陳國猝不及防。
若是章昭達與他可以早一點估計到形勢,不要保有太樂觀的想法,現在說不得就會是另一番局面。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將已經得到的領土保下來,不然皇帝一定會發瘋的!黃法氍目中閃過幾分無奈,下令船隊加快行軍,明日天明時分,務必要抵達北岸。
黃法氍要去接替重病不起的章昭達,將他從戰場之上給替換下來。與王琳一戰後,章昭達怒極攻心,一病不起。南朝軍將之中有許多都曾是王琳的部下,樊毅自不用說,孫瑒更是王琳昔日的同學和下屬,雖然陳國素來用人大膽,可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對這部分人給予全面的信任?
陳國,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北岸,軍寨綿延,章昭達躺在褥子裡,勉強睜開眼睛,直勾勾地頂着帳頂。一個郎將打扮的屬官,一手拿着細毛筆,一守拿着軍報,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誦。
將軍昏昏沉沉了許久,醒來的頭一件事就要聽這些日子以來的戰況。
“……大前日,齊軍襲後營,孫瑒將軍身先士卒,將齊軍擊退。次日,敵將賀若弼破襲左屯軍寨,我軍死傷數百,幸得蕭摩訶將軍援救及時,這才守住左屯……今日清晨,齊軍邀我軍野戰,互有勝負,程文季將軍身披十餘重創,擋下齊軍兵鋒,將陣線前推二里,大漲我軍士氣……”
“夠了……”章昭達說,儘管聲音很虛弱,可屬官還是聽清楚了。
看見大將軍手臂按在榻上,掙扎着要起來,他急忙上前攙扶。
章昭達瘦了兩圈不止,臉色蠟黃,從榻上爬起來居然都大費周章。
英雄遲暮,這大抵是世間最可悲的事情。
“你哭什麼?”章昭達掃了他一眼,屬官這才趕緊用袖子拭乾了淚,唯唯諾諾立在下面。章昭達艱難喘了一口氣,道:“樊毅、孫瑒他們呢?”
“聽說大將軍醒轉,都在帳外候着。有兩刻鐘了。”
“請他們進來吧。”
“遵令。”
大帳的簾幕被掀開,一羣頂盔貫甲的戰將從外面涌入,不少人精神和麪貌都很狼狽,程文季身上掛了不少彩,鎧甲上還粘着未乾涸的血跡。這裡面最拘謹的就是樊毅和孫瑒,他們原本是王琳的舊部,章昭達昏迷的這些日子裡,他們調度大軍遭受了不少的白眼,不少軍士將官不乏惡意地揣度他們幾時會叛變。不光要防備齊軍,還得警惕後方,小心翼翼的維持平穩……總之,這些日子過得實在是,一言難盡。
“你們來了,”章昭達咳嗽了兩聲,親兵捧了一大堆的信紙上來,“這些東西,都是這幾日來,我軍從齊軍哨騎手裡截獲的東西,你們都看一看。”樊毅和孫瑒臉色白了白,這裡面的東西,無非就是王琳寫給他們的招降信。這幾日,軍營裡已經傳遍了。
將軍們默不作聲地看完,敬候大將軍接下來的軍令,章昭達看了樊毅等人一眼,那眼神之中絕不是厭惡和憎恨,他吸了一口氣,居然笑了:“這是王琳的離間計,意圖斷老夫臂膀,樊將軍與孫將軍,赤誠忠勇,屢立戰功,若是要降他王琳,早便可以投誠過去,何必在此處忍下這些猜疑呢?”
“……大將軍!”樊毅與孫瑒立刻拜倒在地,章昭達命左右將他們攙扶起來。
“老夫昏睡不起的這幾日裡,多虧了有幾位坐鎮,老夫多謝兩位了。”
“大將軍言重了。”、“抗擊敵軍是吾等分內之事。”樊毅與孫瑒肅然道。
章昭達點頭:“王琳在調集主力,他們的大軍正在往南迴攏,馬上就要抵達江陵,一個包圍圈,呵呵呵呵……,這個王蠻子,我還以爲他老了。”他提起劍,重重地戳在壁上的地圖之上,“真叫他得逞,我朝豈不是要亡了?”
“……老夫偏不叫他如願!”
………………
北齊武平二年三月十日,王琳引軍與章昭達戰於江陵郊野,互有勝負,雙方鏖戰不休。二十四日,黃法氍率軍北上,攻沔州、克復州,大破齊軍,斬獲十餘城,賀若弼奉王琳軍令,與黃法氍戰於儀川,不敵,退守沔陽,黃法氍調轉兵鋒,攻入樑國境內,襲王琳側翼,亦破齊軍。二十八日,王琳斬殺陳將孫瑒於南郡,大破陳軍,章昭達、黃法氍兩面合圍,與王琳交戰。四月初,王琳破陳軍於西堤……
連場鏖戰之下,兩軍都是損耗慘重。
南朝使者徐陵於北齊朝堂之上雄辯滔滔,指責齊主背信棄義之舉。祖珽列舉齊國出兵三大“不得已”之理由,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句話將皇帝的責任推卸了個乾乾淨淨。
徐陵再次要求齊國退出江陵,被齊國朝野駁回,最終,才達成了一致,江陵橫向一分爲二,北歸齊,南面,包括復州、沔州在內,都歸南朝所有。
兩國達成一致,就此息兵罷戰。陳國皇帝陳頊下詔,命樊毅爲徵西將軍,領兵鎮守此地。都督一應軍政事務。黃法氍歸豫州,敕命淳于量、魯廣達、任忠等地方大員回朝述職,蔭封極隆。授吳明徹大將軍之位,督軍鎮江。南陳的一系列人事更替,在此戰之後做出了極大的調整。陳頊咬碎牙和血吞,一系列的政策都向之後的佈局做出讓步,他把目光盯向了北齊,誓要血此奇恥大辱!
五月,長久的對峙之後,高長恭於義州擊敗辛威,大破周軍。辛威、宇文述退守不出。兩軍結營,互爲對峙之局,同月,章昭達病逝於建康。
局勢漸穩,皇帝高緯詔命大將軍高長恭、王琳班師還朝,舉國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