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熊熊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圖上標記着荊襄的局勢,皇帝與二十餘位在朝中佔據重要地位的大臣齊聚一堂。段韶、慕容儼、高延宗、唐邕、祖珽……甚至是已經在家賦閒養老的薛孤延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其中,內侍們從御階上下來,將一份份卷宗發放給在列的諸位大臣。
“這些,是我們蒐集過來的一些數據和地圖,都是關於西南方面的,當然,眼下主要是江陵,王卿此刻已經率軍去江陵了,現在,我們就議一議,接下來,我們當如何?”
拿下了襄陽之後,大局已經定下,皇帝的態度卻似乎比之前還要緊張和慎重。在江陵插一腳,可不僅僅是齊周兩國之間的事情了,陳和樑也赫然捲入在內,局勢會比之前更爲複雜。北齊南下,本就是佔了南朝北進的便宜,如今陸騰與章昭達正在江陵打生打死,這個時候插一腳,真的合適嗎?
諸卿沉默半晌,段韶首先發言:“照理來說,拿下襄陽之後,我軍應該鞏固領土纔對。蘭陵王轉戰豐州,王琳坐鎮襄陽,以爲蘭陵王之依仗,這纔是上策,而不該橫生枝節,在這江陵亂局上插上一腳……”段韶撫須搖頭道,“老臣恐怕,這是王琳胸中私怨作祟,非爲顧全大局。”
段韶到底是威望甚重,他這話一說出來,當即獲得了一些人的贊同。“此言在理,陛下,南朝與本朝訂盟,互爲應援。我軍就這樣南下,連招呼也不與南朝打,這實在是不妥……”
“這王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這是置我朝於風頭浪尖之上,背盟之事一出,天下人該如何看待我朝,如何評價陛下?”
“王琳出身兵家,早年隨侍於湘東王蕭繹左右。侯景之亂時,屢從王僧辯作戰,軍功與杜龕並稱第一。
“梁元帝時累遷都督、廣州刺史。江陵失陷後,傳檄四方,舉兵攻西樑蕭詧。
“後因軍力日衰,而同時向我朝、西魏、樑國稱臣。
“太平二年,陳霸先廢樑建陳,王琳拒絕臣服,生擒前來討伐的陳將侯安都、周文育等。
“次年,王琳擁立永嘉王蕭莊爲帝,在我朝支持下起兵對抗陳朝。後被陳將侯瑱擊敗,這才逃亡於我朝。
“臣觀其行事,是一個胸懷梟雄之志的人,其人自恃才高,必不會甘心久屈於人下。非有雄傑之姿,莫能駕馭!
“他起兵反抗陳霸先,與其說是不忿舊主被殺,不如說他不服陳霸先,因此才屢屢興兵對抗……陛下,恕臣直言,王琳不可信,陛下應當趕緊加快馬追其還京,切不可久留他在江陵,否則,臣恐其於江陵自立!”
說這話的是兵部尚書唐邕,他整理了袍服冠帶,在階前跪下,行了一個極其隆重的參拜大禮。
高緯沒有說什麼,下階將唐邕扶起來,環視四周。
諸臣都望過來,等待着皇帝的決斷。
從前陛下繳了王琳在淮南的軍權,換了一個京畿大都督的職權,滿朝文武都不說什麼,是因爲這筆買賣做的划算,王琳走了,朝廷就更方便在江淮佈局,不用擔心有人掣肘。
可如今不一樣,王琳手裡重權在握,數萬大軍聽其轄制,襄陽諸州盡在其掌中,難保他會生出其他的心思。
高家除了這位陛下,幾代君王都不敢重用於他,這難道不是明證?
寒風襲入殿內,火光搖曳,高緯的雙手背在後面,慢慢擰動手指,半晌,笑了笑:
“非雄傑之姿莫能駕馭?呵呵,朕非雄傑嗎?”
此言一出,滿殿羣臣皆跪倒在地,惶恐聲稱不敢,左相慕容儼更是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十歲登基,十五親政,掃平朝中奸佞不臣,不過數年,我大齊便已政通人和、百業待興!定汾州、下襄陽、攏契丹、結盟突厥……光照列祖列宗!
“陛下若非雄主,天下何人敢當之!”
高緯沒有惺惺作態的表一番謙虛,接着道:“王卿乃朕之忠臣良將,他自拜任京畿大都督以來,諸位也都看在眼裡,無時無刻不是兢兢業業。
“這樣的臣子,朕用着放心、舒心!現在你們說他有可能會反,朕是絕不相信的。還有,其他的,你們也不必羅織罪名給他了,攻江陵是朕的意思,王琳只是執行朕的意思罷了。”
高緯轉身上了御階,道:“不瞞各位說,朕曾與王卿密議過,攻取襄陽,並非朕頭腦發熱,心血來潮,朕早有計較,因此才提前布了這個局,其中功勞全都是王琳的!
“若非他事無鉅細的與朕分析,此戰必定不能取得如此完滿的結果,現在他好不容易拿下了襄陽,朕卻後面打算着如何收他權,卸磨殺驢?這事朕幹不出來!”
“王琳此功,封王亦不爲過!朕既然敢用他,就敢把全盤都託付於他,若是他真的背棄了朕,朕也認了,只當自己昏了頭、瞎了眼!
“勸朕退兵的話也不用多說了,陳國若是拿下江陵,王琳自然不會輕舉妄動,陳國若是啃不動,那被我們得了手,他們也休想挑出半個不是來,就這樣吧。”
皇帝給這件事翻篇了,剛纔還飽受攻阡的王琳就這麼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還有些人縱使不甘也不敢再說些什麼了,只有祖珽暗地裡撇嘴,陛下這用人不疑的場面話也就只能拿出來忽悠其他人了,王琳的每一份軍報他必定觀閱,給親信臣子分析……這是用人不疑的樣子?
這位陛下心思難測,肚子裡的彎彎繞繞比九曲黃河還要多,他說這話乍一聽確實讓人熱血上頭,挺讓人感動的,可仔細想想這位陛下多疑的性格,呵呵,誰信誰傻。
接下來,進入下一個話題。
左相慕容儼再度出列,朗聲道:“王琳尚有機會!臣久在邊陲,時常關注江陵動向,深知陸騰此人,此人……彪悍堅韌至極,常示人以弱,一旦發作,便如雷霆電閃,令人猝不及防!
“章昭達之兵力幾倍於他,不能攻下江陵,久戰之後,軍心必然懈怠,而陸騰一路敗退,非戰不力,實則是在保存實力,章昭達所克城池雖多,可就兵力而言,並未讓陸騰傷筋動骨。
“樑國兵馬士卒,家皆在江陵,鼓動之下,必定會奮勇爭先!反敗爲勝,畢其功於一役,也尚未可知!”
“章昭達、陸騰皆爲天下名將,章昭達更有黃法氍以爲奧援,這場大戰,我們光坐山觀虎鬥,恐怕不行。”
高緯若有所思。
慕容儼淡淡一笑,“陛下你難道忘了嗎?我們的王大都督也是名將。”
在王琳面前,目前就算是高長恭也還不夠看,高緯心裡頓時放心不少。
“也是,朕看他屢戰屢勝,風采不減當年……我們要有一個同樣重量級的大將入場,也只能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