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的積雪在殿內涌出的熱浪烘烤下漸漸消融,水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啪地一聲,便粉身碎骨了。
書房的門緊掩着,站着兩個人,楊堅掃視着手裡拿着的一張小紙條,臉色有些不好看,在他的對面站着一個老人,面白無鬚,不知是不是由於太冷的緣故,雙手攏在袖子中,縮着膀子,像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寸,慈和的目光中帶着悲憫的笑意,卻總帶着一股子陰柔氣質,令人不寒而慄……
他默不作聲,笑眯眯地站着,等待着楊堅開口。
“陛下這個要求,對於楊某而言,實在是太有些難度了……”楊堅彈彈手中的便籤,無奈的嘆氣,“宇文護要殺尉遲迥,別說是我,就是再加上尉遲綱、宇文達都是頂不住的,更何況是要救出他,這個……請恕楊某直言,當下陛下不宜與宇文護爭鋒相對,向宇文護示弱,暗地糾集力量等待時機纔是上策。”
那陰柔模樣的老人搖搖頭,“國公所慮陛下豈能不知呀?只是尉遲大將軍之事實在是過於重大,尉遲大將軍若死,陛下這邊勢必人心渙散,這個忙,還望國公一定要幫扶纔是……”
說着,他向楊堅躬身行了一禮,“望國公千萬搭救尉遲大將軍,陛下將感激不盡!”
“快起,臣怎麼敢當?”
楊堅連忙將他扶起,這個老宦官一直便是貼身服侍皇帝宇文邕的,在內宮之中,再也沒有比他更得宇文邕信任的人,他這一拜甚至可以代表皇帝,非同小可。楊堅不敢受此大禮。
老宦官抹淚道:“陛下已經落得如此境地,若是國公不搭手幫扶,離被廢立之日不遠矣!”
“老公公快快請起,千萬莫要折殺了在下,唉,我應了就是了……”
話已經說到如此的地步,楊堅就是想不答應也不成了,心頭慍怒這老宦官竟敢以此伎倆相逼,但最終也還是應下了,待到老宦官離開,楊堅坐在書房內思索了好一會兒,一個疑慮一直縈繞在心頭,久之不去。
“尉遲迥剛進去沒幾天,宇文護那邊都還沒有放出風聲說到底要把與尉遲迥怎麼樣,怎麼宇文邕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呢?”
“只是一個尉遲迥被處置……,便讓他惶惶如驚弓之鳥了嗎?”
楊堅坐了許久,門外一個影子悄然佇立,楊堅沉聲問道:
“何事?”
“家主,僕尋訪了許久,並沒有查到什麼眉目,那高芸確實是獨孤賓的遠親,而且鄴城那邊的掌櫃也說,從前鄴城卻有一間金風樓,老闆娘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美人……其他別的,就再難查到了……”
楊堅揉着眉心,道:“除了這個,你們還曾聽到什麼傳聞?”
“據說老闆娘背後的金主是弘農楊氏……好像還有,河東裴氏……”
“弘農楊氏?”
楊堅眉心一挑,“她一個鄴城來的,怎麼又變成了楊家的掌櫃?又怎麼會,傳出跟裴氏有瓜葛?”
“非也,僕聽聞,鄴城那座金風樓本就是楊家的產業,至於裴氏,可能是因爲這裡面裴氏也加了本錢。”
“消息屬實?”
“僕經過多方打聽才獲知的消息,應該是屬實的……”
窗外又傳來聲音,“要不,家主自去楊家問一問?”
楊堅沉默了一會兒,道:“算了,左右不過是個女子,我們和楊家也就表面上的親戚關係,這點事情,不好拿去問,就算人家真有別的什麼打算,也不見得就要告訴我。以後關注動向即可……”
楊堅父子對外宣稱自己是弘農楊氏出身,但實際上和弘農楊氏很難扯得上關係,不過由於楊堅確實是弘農華陰人,再加上後來楊堅的父親和楊堅漸漸發跡,楊氏這才捏着鼻子認了。這跟破落戶功成名就之後,總是喜歡瞎攀扯自己祖上出身某某高門,其實是一個道理。
楊堅憶起那一對遠山般的黛眉還有冷澈的眸子,想起她上回狀似無心的“幫忙”,忽然有些煩亂,但隨即便將之拋到腦後,畢竟也只是一個女人,再厲害又能算得了什麼?
“你過來,我有另一件事要交給你去辦……”
比起她,做好宇文邕交代是事情纔是最重要的。
楊堅這邊徹夜不眠,宇文邕那邊也未曾閒着,三更天了,太極殿內的燭火還亮着,宇文邕面對着碎片一樣的飛雪,聽着還未換下便服的老宦官說着話,良久,他眉心的鬱色漸漸消散了,欣喜道:“那羅延果真是這麼說的?”皇帝心中高興,老宦官更加有勁頭了,“是呀,國公說陛下此舉不妥,但是奴婢只求了幾句之後,他便應允了……”
“你去辦此事,朕就放心了……”
笑着笑着,宇文邕忽然道:
“朕竟從不知道,你從一開始便與那羅延有勾結……”
噗地一聲,老宦官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寒風如刀,撲面而來,刺痛着他老邁鬆弛的皮膚,但他沒有多大的痛感。
血從胸前大片大片的淌下將褐色的襴衫染成了深色,雪亮的長刀從後心貫入,然後一擰,便攪碎了他的五臟……,鮮血從老宦官的口中涌出,那雙充滿驚駭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宇文邕,似有千萬句話要說,但終究是黯淡下去,變成了沉寂的灰色。
宇文邕面無表情,看着屍體委頓在他腳下。
那宦官背後……,赫然便是宇文達還有宇文神舉。
“皇兄,何泉這個狗奴才要怎麼處理?”宇文達將染血的長刀收回鞘內,漠然的踢了那具屍體一腳。
“何泉私服出宮,行爲不端,恐有勾結外人之嫌,被宮中侍衛當場格殺。”宇文邕吩咐道,“不過消息要瞞上兩日,別讓楊堅知道了……”
“臣等明白。”
宇文邕緊了緊衣領子,踏出殿外,白雪漫天呼嘯,紛紛揚揚落滿一地。
凜冽的風可以給宇文邕清醒的感覺。
他望着萬古不變的長夜,嘴脣動了動:
“薄居羅,對不起……”
尉遲迥的小字,便是薄居羅。
……
今夜不眠的並不只有他們,小閣樓裡,紅燭的蠟將要燃盡,素衣的女子捧着明紅的衣裳,一點一點的繡着,一箇中年女人推開閣門進來了,跪坐着:
“小姐,那邊有消息來了,那個與楊堅接頭的何泉死了……”
繡針忽然一偏,豆大的血珠從食指的指腹滲出,女子皺了皺眉,吮吸着指腹,“怎麼回事?”
“我們在皇宮的眼線不多,還並不清楚怎麼回事……”
中年女人從袖子裡摸出一張便籤,猶豫着遞給她,“不過,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了這個。”
女子放下衣裳和針線,接着昏暗的燭光細看,放下,沉吟了一會兒,“馬上告訴接頭的人,宇文邕準備讓楊堅搭救尉遲迥,明日正午之前務必送到晉陽去……”
中年女人看了看天色,估算道:“信鷹的話,應該是可以送到的。”
她又道,“昨日到今日,我們發現有人在四處打探姑娘的消息,人是從隨國公府來的。”
“他這麼快就有所警覺了嗎?”年輕的女子依舊自顧自的繡着,“無妨,我們的準備工作很充分,不怕他查下去,他越查,就越無法懷疑我,有高賓罩着,還有楊家那層皮,我們也不怕……”
“就怕他們那邊……”
“除非他那寶貝兒子不想要了,否則他就只能替我們兜着,人我們已經送到鄴城去了,高熲嘛,這個人是高……是陛下點名要的……”女子神情淡淡的,但提到皇帝的時候情緒有些起伏,她打好一個結,咬斷了線,而後才說,“楊家也不會說出去的,他們要兩邊下注,世家手段,狡兔三窟很常見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如果姑娘沒什麼事吩咐,那老身就先下去了……”
女子不語,婦人臨走之前瞥見她正繡的衣裳,笑道:
“姑娘這喜服做得真是好看,不知將來那家的公子有福氣娶了姑娘……”
“哈,嬤嬤別笑話我,我都是老姑娘了,那裡還嫁的出去?”
女子恬淡的一笑,自我調侃道,毫不在意的樣子,絲毫不會因此而臉紅。
婦人肅然道:“不會,姑娘生得美,又有才幹,是個男人都會對姑娘上心的。”
“也許吧……”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道:“夜深了,嬤嬤早些歇下吧。”
“好,那姑娘也早些睡下……”
門關上了,燈影下,那大紅色的喜服紅的刺眼。
“反正又嫁不出去,何苦繡它?”她拿起一把剪子就要絞碎它,臨了了,又忽然捨不得了,猶豫再三,取出一個盒子裝起來,塞到隔間的衣櫥中去。
“權且留着做個念想吧。”
她吹滅了燭火。
……
第二日,晉陽,高緯擁着襖子坐在宣政殿,腳踩火爐,手裡翻着一張迷信,忽然笑道:
“楊堅吶,他簡直就是朕肚子裡的蛔蟲,當初若不是不好綁,早讓你們把他綁來了。他看得明白,要是拋去那滿肚子野心,倒也是個人才……”
“可惜了……,要給宇文邕做炮灰了……”高緯長吁短嘆。
“陛下何意,臣沒聽明白。”
劉桃枝很有眼色的跳出來滿足皇帝的教育心理,這個時候陛下需要有人聽他裝逼。
“宇文邕明明知道他們加一起都鬥不過宇文護,還讓楊堅去保尉遲迥,這不是沒安好心嗎?”高緯捂着感冒之後有點鼻塞的鼻子,道:“如果楊堅真的照着他的辦,一準被宇文邕賣掉,尉遲迥救不成還得搭上自己……”
“怎麼會?宇文邕難道不想救出尉遲迥?”
高緯白了他一眼,“要換成朕朕也想,可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是不可能的,他以爲楊堅是誰呀?他要是能救出尉遲迥的能量,早就弄死宇文護自己做那個權臣了。”
“他那裡是想要救尉遲迥?他分明就是準備朝宇文護服軟,要放棄尉遲迥了,順便把楊堅也給推坑裡……”
“到時候他大可再推上一把,楊堅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嘴也說不清了。”高緯呵呵一笑,把紙條扔香爐裡,看劉桃枝一臉迷茫,就知道這不是他的智商理解得了的,於是說:
“這種事情宇文邕也不是第一次幹了,當初侯莫陳崇也是站在宇文邕那一邊的,宇文邕和侯莫陳崇一塊出行,忽然宇文邕就連夜回長安去了,衆人對此都很奇怪,只是之前有宇文邕的暗示,侯莫陳崇自以爲是,說大概是宇文護伏誅了,他這句話很快就傳出去了。宇文邕知道之後,又佯裝很震怒的當着衆人的面斥罵侯莫陳崇,這還沒完,宇文護聽說之後,當即派人衝進他家裡,將他逼殺,唉,可憐呦……”
“可這對宇文邕有什麼好處?”
劉桃枝越來越糊塗。
“……”高緯真的是無語了,“宇文邕用實際行動證明對宇文護的忠誠,這不就是最大的好處嗎?”
“他城府很深,知道自己實力遠遠不如宇文護,於是乾脆服軟,等待時機再來致命一擊。”
劉桃枝真的是震驚了,瞥了皇帝一眼,很想問是不是你們這些當皇帝的都是一肚子彎彎繞繞,可是到了嘴邊卻沒膽,只好問道:“這宇文邕這麼厲害,要不要我們……”
高緯從錦墩上站起來,道:“不用,但是楊堅這個人讓她給朕盯緊嘍,萬一他真中了宇文邕的套,救他一命,把他送來,若是事不可爲……”他糾結了一會兒。
“……那就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