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大雨過後,天和地都像被洗了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還亮。

在北平警察局大院裡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隊的警官被淋了半夜的雨,雖脫了雨衣,無奈新任局長沒有發話,依然列隊站在那裡等候。

所有的人又一齊敬禮了。

曾可達陪着謝培東從大樓的大門走了出來。

方孟韋的小吉普從大院裡面開了出來,停在大院門口。

從敬禮的隊列中走向大院大門,曾可達這一次沒有還禮,只陪着謝培東走到小吉普前站住了。

方孟韋開了後座車門。

沒有握手告別,也沒有一句寒暄,曾可達只站在那裡,看着謝培東上車。

方孟韋關了車門,上了駕駛座,吉普車吼的一聲,離去了。

轉身時,曾可達這才掃了一遍還敬着禮的警官們,接着望向了站在隊列前的孫朝忠。

孫朝忠一身透溼,敬禮的姿勢卻比那些警官更挺。

曾可達站住了:“手都放下吧。”

警官們這才都放下了手。

曾可達:“幣制改革,這三天是凍結賬戶,各店鋪面一律關張,不許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了事,我只問分局局長。市局各大隊二十四小時都到街上去。”

“是!”

曾可達獨自向警察局大樓走去。

曾可達回到局長辦公室時,孫朝忠也默默地跟了進來。

“徐鐵英回南京了,你還留在北平,是建豐同志的安排嗎?”曾可達自己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

孫朝忠:“建豐同志沒有具體安排,如果有,也應該直接指示可達同志。”

曾可達回頭看他了:“奇怪,我也沒有接到指示,難道是建豐同志把我們忘了?”

孫朝忠:“今天是幣制改革第一天,建豐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

“理解?”曾可達盯着孫朝忠看了好久,“建豐同志有個核心計劃,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幫我理解一下?”

孫朝忠:“如果不違反紀律,請可達同志提示一下。”

曾可達:“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詩,南北朝的,詩名叫什麼來着?”

“《古詩爲焦仲卿妻作》。”孫朝忠居然立刻答上了!

“是。是這首詩,能不能背來聽聽?”曾可達緊盯着他。

“是。”孫朝忠低聲背誦起來,“‘序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爲仲卿母所遣……’”

居然還能背序!曾可達的眼神都橫了。

孫朝忠:“‘……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爲詩云爾……’”

曾可達:“好,背的很好,接着背。”

“是。”孫朝忠又認真地背誦起來,“‘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喂,校部總機嗎?”燕大總務處那個範主任連夜在何其滄房間試聽剛裝好的電話。

何其滄、何孝鈺還有程小云都站在旁邊看着。

電話有了迴應。

範主任:“我是總務處範亦農呀……嗯,我現在何副校長家……對,新裝的專線,給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長府邸……”

“現在不要接!”何其滄立刻阻止。

“現在不要接!”範主任在話筒裡跟着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電話給我。”

那個範主任對着話筒:“等一下,何副校長有話說。”將話筒遞給了何其滄。

何其滄接過了話筒,“給你們添麻煩了……今晚我要給司徒老校長通電話,應該沒有問題吧……沒有問題就好,你們多辛苦。”

放了話筒,何其滄轉對那個範主任:“辛苦了。”

範主任:“應該的。”

“還有兩個工人呢?對了。”何其滄轉望向何孝鈺,“看看家裡有沒有什麼吃的……”

“不用了!”範主任連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補貼。我們先走了,有問題,隨時叫我。”

何其滄:“孝鈺,你和經綸送送他們。”

何孝鈺:“好。”

“何副校長留步。”那個範主任止住了何其滄,勤勤懇懇地走了出去。

何孝鈺送了出去。

何其滄又望向了那部新裝的電話。

程小云在他身後:“一切都靠何副校長了……”

何其滄慢慢轉過了頭:“你們家那個司機還在樓下吧?”

程小云:“他是來給我送衣服的。”

“你還真打算在我們家住?”何其滄苦笑了一下,“你們夫妻就不要給我演戲了,回去告訴方步亭,我何其滄一輩子沒有爲私事找過司徒雷登,在家裡等我的消息吧。”

“老夫子……”程小云是真感動,眼中有了淚星。

何其滄:“你看你看,哪有那麼多眼淚。要哭,回家哭給方步亭看去。”

程小云破涕笑了:“我纔不哭給他看呢。”

王蒲忱在西山監獄密室裡等候蔣經國的電話也不知道多久了,電話沒來,兩個菸缸已經滿是菸頭。

電話鈴終於響了!

王蒲忱從椅子上驟然彈起,扔掉了手裡那個菸頭,拿起話筒:“是我,建豐同志……正要向你報告,樑經綸同志剛從外文書店給我來了電話,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時何副校長在家裡裝了一條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專線,應該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話,請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總統說情,讓方孟敖和他女兒出國結婚。還有,晚上九點,謝培東去警察局見了曾可達,轉達了方行長的意見,請求開除方孟敖的軍籍。蒲忱以爲,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共產黨在破壞我們的‘孔雀東南飛’計劃……”

話筒那邊的指示非常簡潔!

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們全天候監聽了北平分行電臺,目前爲止,沒有發現可疑信號,監視的人也沒有發現謝培東與可疑人員有任何接觸,嗯……我們會繼續監視……”

桌子上另一部電話的鈴聲響了。

王蒲忱望了一眼那部電話:“……是,建豐同志,應該是曾可達同志的電話……知道了,先接他的電話,聽他怎麼說,再向你報告。”

“蒲忱同志嗎,你那邊聯繫上建豐同志沒有?”

果然是曾可達從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

“上海那邊一直聯繫不上。” 西山監獄密室裡,王蒲忱又點燃了一支菸,“需不需要我通過毛局長幫助聯繫?”

曾可達拿起茶杯,喝時才發現裡面沒有水:“我們預備幹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了……對方孟敖如何處置,對樑經綸今天言論如何定性,都直接關係到‘孔雀東南飛’計劃還要不要實施。可總統府四組現在還沒有回覆,建豐同志又聯繫不上,我想是不是應該問一下陳方主任,總統有沒有直接訓示……”

王蒲忱有意沉默了少頃:“總統如果有直接訓示當然好……建豐同志問及,我當然幫你解釋……好,我掛電話了。”

放下了話筒,在菸缸裡按滅了煙,王蒲忱又拿起了那部專線話筒,很快就通了:“建豐同志,曾可達同志果然急不可待了,現在應該在給陳方主任打電話……是,我今晚守在這裡,等你的指示。”

“芷公,您還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曾可達此刻卻彷彿直接進了南京總統府,“風塵未掃,這個時候實在不應該驚擾您……”

“不客氣。”陳方在電話裡依然十分和藹,“報告我回來就看到了,已經呈交總統。經國局長是什麼意見?”

曾可達:“一切聽候總統裁決。”

陳方:“預備幹部局有沒有具體的處置意見?”

曾可達:“這正是我要向芷公報告的。那個謝培東今天晚上來了,轉達了方步亭的意見。方家希望按《陸海空軍服役條例》處置方孟敖,要求開除他的軍籍。”

陳方:“報告經國局長了嗎?”

曾可達:“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聯繫上。可達認爲,謝培東這個要求,可能是方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共黨的謀劃,應該及時報告芷公,讓總統知道。”

電話那邊沉默了。

“芷公,芷公……”曾可達按捺不住了,輕聲呼喚。

“我在聽。”陳方依然和藹,“想一想,如果我是經國局長,你會怎樣建議?”

都說是福至心靈,可更多時候福氣來了人往往更加糊塗,都因爲福氣來的太不容易。

曾可達立刻答道:“我還是那個建議,方孟敖的處置應該聽空軍司令部的意見,如有必要不妨聽聽夫人的意見,畢竟空軍是夫人一手建設起來的。還有樑經綸,幣制改革的論證已經完成,這個人對總統多有不滿,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讓他跟美國方面有直接聯繫。這就是我給經國局長的建議。”

那邊又是片刻沉默。

這回曾可達耐着性子在等。

陳方表態了:“還有五分鐘我就會去見總統,預備幹部局的意見我會直接報告。如果總統同意了你們的意見,方孟敖那個飛行大隊怎麼安置?”

曾可達:“報告芷公,這一點我也想了。幣制改革,北平需要運輸大量物資,華北戰區更需要空運大量軍需。我建議將這個飛行大隊改編到中央航空公司,預備幹部局可以協助代管。”

陳方:“我要去了。建議你把剛纔的想法同時報告經國局長,如果一時還聯繫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發電報。”

曾可達:“謝謝芷公指教!”

放下話筒,曾可達開了辦公室門:“王副官!”

“到!”

曾可達看見,會議室門邊,孫朝忠還站在那裡。

曾可達目光收了回來,對王副官:“以後,這裡就你一個人值班。關了門再進來。”

王副官走到門邊,回頭又看了一眼局長辦公室的門,曾可達進去了,這才輕聲對孫朝忠:“孫秘書,你先到外邊值班室坐坐吧。”

孫朝忠點了下頭,走了出去。

王副官輕輕關了會議室的門,向局長辦公室走去。

曾可達開始直接向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發電了。

電臺便安置在局長辦公桌旁,王副官發完了電文,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回電。

牆上壁鐘的走字聲越來越響。

曾可達望了一眼壁鐘,晚上十一點一刻,接着又挽起衣袖去看手錶:“牆上的鐘慢了一分鐘。”

“我現在就調?”王副官站起了,望着曾可達,慢慢去摘耳機。

電臺的顯示燈亮了!

曾可達:“接收電報!”

王副官立刻坐下了,飛快地記錄。

曾可達竭力鎮靜,去倒了兩杯白水,自己喝了一口,將另外一杯送到了王副官電臺旁。

來電很短,已經記完,王副官欠了一下身子,抓緊翻譯電文。

曾可達緊緊地盯着電文的方格紙。

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回電!

王副官的電文紙剛拿起,曾可達已經一把抓了過去!

電文紙上:

調北平飛行大隊今夜三點赴天津急運物資 張厲生

曾可達的眼睛亮了。張厲生是行政院副院長兼天津經濟區督察,這份來電使他有了底氣,他決定不再等建豐同志回電。

曾可達徑直走到掛衣架前,取下了軍帽,戴上,轉對王副官:“給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回電,我立刻去飛行大隊,執行運輸任務。同時把張副院長的來電轉發建豐同志!”

今晚,北平西北郊飛行大隊軍營大門上亮着的那盞燈昏黃如螢,沒有了大隊長,偌大的軍營朦朧在月色之中。

曾可達的吉普關着車燈悄然開了進來,停在大坪上,對面便是營房。

李營長從大門口便一直跟着車跑了進來,敬禮,開車門。

曾可達下了車,向黑黢黢的營房望去

:“都還好吧?”

好什麼呢?

李營長吞吐着回了一句:“還好吧。”

“還好是什麼意思?”曾可達向營房走去。

李營長跟在身後:“從機場回來後都沒有吃飯,也沒人說話,全躺在牀上。”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絕食?抗議?”

李營長:“應該不是吧……”

“那是什麼?”曾可達盯着他的眼。

李營長:“方大隊長突然被抓了,他們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達:“軍人的詞典裡從來就沒有理解這個詞!”

李營長沒有回話。

曾可達慢慢回頭,語氣緩和了些:“叫他們集合,有緊急任務。”

“是。”

望着李營長向黑洞洞的營房大門走去,曾可達突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孤獨,舉頭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闊,卻看不見南京。

一個老者的聲音如此遙遠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邊悄然響起:“到底是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幾個孩童稚嫩的聲音跟着響起:“月亮近,長安遠。月亮能看見,長安看不見……”

曾可達臉上露出了兒時的笑……

突然整個軍營大亮!

是高牆上的碘鎢燈都開了。

曾可達倏地望向營門,見王副官和青年軍那個排都站在那裡,忍住了呵斥,轉望向營房門。

李營長出來了。

他身後卻沒有人。

曾可達盯着李營長。

李營長:“傳達了,都不說話,都不起牀……”

曾可達大步向營房門走去。

“長官!”李營長快步追了過去,“還是我帶人把他們叫出來吧……”

“一個人也不許進來!”曾可達大步進了營房門。

營房內沒有開燈,高牆的碘鎢燈從窗口照進來,依然很亮。

曾可達站在營房門內,舉目望去。

左邊一排,十張牀,十個躺着的背影。

右邊一排,十張牀,十個躺着的背影。

曾可達站了好幾秒鐘,開了營房的燈,接着從牀的通道向最裡端方孟敖的單間走去。

到了單間門口,曾可達又開了單間裡的燈,向躺着的飛行員望去。

二十個人都是側身面向單間,這時自然也就面向着曾可達。

可每個人都閉着眼。

“陳長武!”曾可達點名了。

每個飛行員都在聽着,都沒睜眼。

“陳長武!”曾可達又叫了一聲。

“到。”陳長武慢慢從牀上爬起了,站在牀前。

“問一個問題。”曾可達問道,“你說,是月亮離我們近,還是南京離我們近?”

陳長武:“不知道。”

曾可達:“《陸海空軍刑法》知道嗎?”

陳長武:“知道。”

曾可達:“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三十二條。”

陳長武:“‘在軍中或戒嚴地域掌支給或運輸兵器、彈藥、糧食、被服或其他軍用物品,無故使之缺乏遲誤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誤軍機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

“背誦的很好。”曾可達讚了一句,接着大聲下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北平飛行大隊全體集合,執行運輸任務!”

依然沉寂。

一聲一聲,曾可達聽到自己的心臟像鼙鼓般在敲響!

終於有一個人站起了,是郭晉陽。

又有一個人站起了,是邵元剛。

陸陸續續所有的飛行員都站起了,曾可達心跳減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讚許!

很快,期待和讚許從眼中消失了。

沒有人走出營房集合,陳長武向他走來。

一個跟着一個,無聲排成縱隊,向他走來。

陳長武在他面前站住了,雙手遞給他一個證件。

曾可達下意識接了過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頒發的軍官證!

一個接着一個,曾可達手裡捧着二十個軍官證!

每個人又都回到自己牀前,站住了。

一雙雙眼睛爍爍地望着曾可達!

“意圖離去職役?”曾可達也灼灼地望着他們,“是不是?回答!”

“是!”陳長武大聲接道。

曾可達:“好,好。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九十三條第二款!”

陳長武:“‘軍中或戒嚴地域,無故離去職役或不就職役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達:“你們準備上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嗎?”

陳長武:“報告曾督察,7月6號我們已經在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我們二十個人都已被判解除軍籍,至今特種刑事法庭仍然沒有給我們恢復軍籍,《陸海空軍刑法》任何一條都不再適合給我們判罪。”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現役軍官證也不能給你們判罪嗎?”曾可達嘩的一下將手裡的軍官證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細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大印!”

陳長武:“我們不看了,交給特種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晉陽、邵元剛率先拎起了早就裝好的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所有飛行員同時拎起了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剩下了陳長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着曾可達:“押我們回南京吧,特種刑事法庭上見。”最後一個走出了營房。

曾可達臉色鐵青,在軍營門衛室撥二號專線。

話筒裡的聲音:“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按了電話機鍵,猛搖電話:“國防部調查組,請接南京一號專線,請接南京一號專線!”

話筒裡又是那個聲音:“對不起,您不能……”

曾可達又按了機鍵,搖電話柄。

話筒那邊:“北平華北‘剿總’總機,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沉默着,話筒那邊:“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鼓起了心氣:“聽清楚了,我是國防部北平調查組兼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派駐北平辦事處,立刻給我接通上海中央銀行經濟督察組!”

話筒那邊:“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把話筒擱上了,望向玻璃窗外:“李營長!”

門從外面拉開了,竟是王蒲忱站在門口。

曾可達似乎明白了什麼。

王蒲忱:“這裡的專線撤了,出來說話吧。”

曾可達跟着王蒲忱來到了軍營高牆下。

高牆的碘鎢燈早已被曾可達喝令關了,大坪那邊,月色如夢,二十個飛行員提着皮箱默默站着,像一幅陳年舊照。

“真準備把這二十個人都送特種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轉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蒲忱:“我沒有意見,想不想聽聽徐鐵英的意見?”

曾可達:“徐鐵英都回南京接受調查了,他有什麼意見?”

王蒲忱:“回南京後他就向中央黨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產黨。可方孟敖的任命,還有方大隊這二十個人的任命,發證單位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簽署人是蔣經國局長。”

曾可達這才露出了驚愕之色:“中央黨部怎麼說?”

王蒲忱:“中央黨部沒有怎麼說,只是把他的原話報告了總統。”

曾可達:“總統有態度了?”

王蒲忱靜靜地望着他,少頃:“總統詳細聽了陳方主任的彙報。”

曾可達大驚:“陳主任怎麼彙報?”

王蒲忱:“到現在你也不問一聲我爲什麼來見你?”

曾可達蒙在那裡。

王蒲忱:“根據保密局保密條例,或者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紀律,我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到這裡來跟你說這些。”

曾可達:“建豐同志……”

王蒲忱打斷了他:“陳主任是不是跟你說了,一切都向建豐同志彙報,聽建豐同志指示?”

曾可達:“是……”

“我現在向你傳達總統的原話。”王蒲忱有意停頓了片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說,跟經國說。’”

曾可達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了頭上的大檐帽:“我跟你走吧。”

一個人,便向營門走去。

“到哪裡去?”王蒲忱的聲音叫住了他,接着走到他身後,“作爲同志,我先給你提幾個意見,可不可以?”

曾可達慢慢轉過身:“請說。”

王蒲忱:“你剛纔給飛行大隊下命令,問他們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現在月亮就在我們頭上,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到底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

曾可達突然感覺到一股羞辱:“如果是這樣的問題我就不回答了。組織到底決定怎麼處理我,我服從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組織,組織也沒有說處理你。你如果覺得我問這樣的問題對你不敬,那我談談個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達只望着他。

王蒲忱:“這個答案從古就有,很多人都認同,月亮近我們走不到,長安遠我們能走到。以此拿遠近做文章,我認爲這個答案是錯的。如果說我們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戰,南京被日本人佔了,我們就去不了。那個時候我們心裡都只有一個重慶。抗戰勝利了,現在還有幾個人去重慶?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無論你走到哪裡,它都照着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豐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着我們還是上海在照着我們?我的理解,還是月亮離我們近,建豐同志離我們近。”

曾可達:“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現在可不可以傳達建豐同志的指示了?”

曾可達:“請蒲忱同志傳達。”

王蒲忱:“‘孔雀東南飛’行動旨在保障華北‘剿總’五十萬大軍能夠有充足的後勤軍需出關呼應東北,南下呼應中原和山東,行動的關鍵是美國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樑經綸的目的就在這裡。這麼重的任務交給了你,幣制改革第一天,你卻向總統府建議處置方孟敖,還要求審查樑經綸同志。建豐同志認爲很不妥當,要我問你的真實想法。”

曾可達:“蒲忱同志應該比我更清楚,謝培東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方孟敖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王蒲忱:“謝培東真是共產黨交給我來辦。方孟敖真是共產黨自有建豐同志負責。我重申一下建豐同志給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用好。希望我們真正領會。”

曾可達從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鐵血救國會就一直將他視爲特工而已,此時方纔知道,他纔是建豐同志的心腹,感慨只能埋在心底:“我現在無法聯繫建豐同志,我的想法請蒲忱兄轉告。”

王蒲忱點了下頭。

曾可達:“王文成公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眼下第一任務是要滅掉心中的賊,認真檢討,徹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轉告。”

曾可達:“可是有一件急務必須馬上處理。”說着,拿出了張厲生的電報遞了過去。

王蒲忱接過電報,沒有看,依然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行政院張副院長電令,今晚三點飛行大隊必須赴天津運送第一批物資,現在快兩點了,這二十個人拒不執行,我該怎麼辦?”

王蒲忱將電報遞還給他,笑了一下:“你覺得行政院真會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直接下命令嗎?”

曾可達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這個電令是建豐同志請張副院長髮的。一面要對付共產黨,一面還要對付我們自己的中央黨部,建豐同志正在採取措施,並叫我告訴你,不要回警察局了,天一亮就去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專抓幣制改革。”

曾可達:“明

白了。”

方邸一樓客廳。

座鐘敲了兩下,今夜無人入眠。

這一家,這三個人,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方步亭靜坐無語,謝培東靜坐無語,程小云給他們的茶壺裡續了水,也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小云哪。”方步亭終於開口了,“我有個安排,想聽聽你的看法。”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我想把他們姑爹調到中國銀行,然後安排到紐約辦事處,你看怎樣?”

應該徵求謝培東的意見,卻對程小云說,多少難言之隱!

程小云轉望向謝培東。

“不要替我操心了。”謝培東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國吧。如果你們真擔心我是共產黨,把我調到哪裡都會牽連你們。”

“到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方步亭拍了桌子,“我們怕受牽連?怕受牽連我現在還坐在這裡跟你說話?!謝培東,二十年前你來見我說我妹妹病死了,八月十二號你回到家裡說木蘭去了解放區……被你牽連的是誰?是你老婆,是你女兒,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經渾身顫抖。

“怎麼了?!”程小云連忙過去攙着他,“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跟姑爹說話?”

“你要我怎樣說話?”方步亭甩開了程小云,“難不成讓我等着國民黨到家裡來把他抓走吧?”

“內兄。”謝培東慢慢站起了,“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方步亭盯向了謝培東。

程小云:“聽姑爹說吧。”

謝培東:“二十年了,你從來沒有懷疑我是共產黨,徐鐵英動用了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證實我是共產黨。我只能這樣跟你說,我如果真是共產黨,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會刻上‘共產黨’三個字……我們倆年紀都大了,誰送誰還不知道。小云比你我年紀都小,有件事只能拜託她……”

“不要這樣說,姑爹……”程小云流淚了。

謝培東:“人都是要死的。真到了那一天請你將我跟木蘭的媽合葬,還有,木蘭如果真被他們害了,就把我們三個人遷到一起……明天,我就離開北平分行,回無錫老家去,看有沒有人抓我。”

“不要說了……”程小云坐下,失聲哭了起來。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淚了。

謝培東眼深,淚水只在眼眶裡轉。

整座大樓,整個大院,只有竹林的風聲。

燕京大學鏡春園。

石徑,細長的鳳尾竹,月明風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到了內院門前。

一個青年輕輕拉開了門,輕輕敬了個禮:“張部長好!”

“你好!”張月印飛快地跟青年握了一下手,跟着前面那個人進了院門。

“把門鎖了。”前面那個人叮囑道。

“是。”青年從外面將院門關了,接着是鎖門聲。

院內對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廂房,張月印跟着前面的人向西廂房走去。

上了石階,前面的人在門前停住了。

他的臉轉過來,竟是燕大總務處那個範主任!

範主任的手輕輕抓住門環,望着張月印,這時才輕聲對他說道:“劉雲同志來了。”

張月印一驚。

門環輕輕叩了兩下。

門從裡面開了。

鏡春園小院西廂房。

“介紹一下。”劉雲同志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紹房內另一個三十出頭的陌生面孔,“齊慕棠同志,接任劉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燈光下,那個齊慕棠比劉初五的眼睛還亮。

——是跟樑經綸接頭的那個電話工“小劉”。

“坐吧。”劉雲同志先坐下了。

大家跟着坐下了。

“張月印同志!”劉雲的眼神比聲調還要嚴厲。

張月印剛坐下,立刻慢慢站起了。

劉雲:“中央已經有指示,城工部不許再跟謝培東同志聯繫,不許干涉謝培東同志的工作,今晚你爲什麼跟他接頭?”

張月印:“劉雲同志……”

“不要解釋。”劉雲立刻打斷了他,“國民黨保密局北平站已經對謝培東同志二十四小時監視,你知不知道?謝培東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現在的處境比任何時候都危險,你知不知道?”

張月印只好答道:“知道……”

劉雲:“知道還在謝培東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見他?小李同志是組織派去保護謝培東同志的,誰給你們的權力改變他的工作性質?給何孝鈺同志遞紙條,還監視謝培東同志的行動。給你們說的很清楚了,謝培東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負責,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們這樣做是想幹什麼?”

張月印沉默了少頃,必須解釋了:“徐鐵英對謝培東同志突然採取行動,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駕機起飛。根據組織的地下工作條例,這種突**況,地方黨組織有采取緊急措施的義務。”

劉雲望着他,森嚴地笑了一下:“很好。那就說說你們採取的緊急措施。坐下說。”

張月印站在那裡,已經坐不下去了。

坐在張月印身旁的齊慕棠望向了劉雲:“劉雲同志,我建議您直接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接過了他的眼神,又望向張月印:“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張月印:“請劉雲同志傳達指示。”

劉雲:“那就坐下吧。”

張月印慢慢坐下了。

劉雲:“先提個問題。我們已經知道,國民黨在北平有個秘密行動叫作‘孔雀東南飛’,爲什麼叫‘孔雀東南飛’?張月印同志學問大,記得當時就是你提議嚴春明同志破譯了這個密碼,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劉蘭芝是樑經綸。現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國民黨關了,樑經綸也因爲國民黨內部的矛盾鬥爭受到了猜忌。你來分析一下,這隻‘孔雀’還能不能飛?”

依然是批評帶着諷刺,氣氛尷尬沉悶。

張月印畢竟黨性很強,還是認真答道:“上次會議中央已經指示,‘孔雀東南飛’行動是蔣介石保證傅作義華北戰區後勤軍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樑經綸是蔣經國安排執行這個方案的重要人選。如果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樑經綸受到猜忌,國民黨很可能安排其他人執行這個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劉雲的態度明顯緩和了,“接着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出國還是希望他留在北平?”

張月印沉思了,答道:“謝培東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國。”

劉雲:“那你認爲中央是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還是不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張月印的覺悟在關鍵時刻顯現了出來:“我認爲中央會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劉雲:“爲什麼?”

張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謝培東同志,中央信任謝培東同志,謝培東同志既然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劉雲笑了:“講道理就好。我現在正式傳達中央指示,宣佈一條紀律,僅限於向你們三個人傳達。”

三個人同時答道:“是。”

劉雲:“什麼叫‘孔雀東南飛’?這隻‘孔雀’是誰?向東飛到哪裡去?向南又飛到哪裡去?”

三個人屏息望着他。

劉雲:“‘孔雀’就是傅作義,就是傅作義在華北的五十多萬大軍。這支大軍,向東可以飛到東北,和衛立煌的部隊夾擊我東北野戰軍;向南可以飛到中原、山東甚至徐州和國民黨中央軍會合跟我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作戰。可是,這隻‘孔雀’不是蔣介石家養的,是從山西飛過來的,想讓他向東飛,向南飛,就得好好養着他。說穿了,就得充分滿足傅作義的後勤軍需,砸鍋賣鐵也得保證傅作義的要求。後勤從哪裡來,軍需從哪裡來,國民黨也只能靠美國的援助了。這就是他們爲什麼要讓方孟敖同志和樑經綸來執行這個行動的原因。何其滄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援助,方步亭能夠要央行多給北平撥款,蔣家父子的算盤都打到最後一顆珠子了……張月印同志剛纔說,謝培東同志主張讓方孟敖同志出國自有他的道理。現在明白謝培東同志的道理了嗎?”

張月印:“不讓傅作義的部隊獲得後勤軍需,阻止國民黨的‘孔雀東南飛’計劃。”

“是這個道理嗎?”劉雲望向了齊慕棠,“慕棠同志,你剛從西柏坡調來,談談你對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齊慕棠站了起來。

劉雲:“坐下,坐下說。”

“是。”齊慕棠又坐下了,“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國民黨充分保證傅作義的後勤軍需補給。”

劉雲:“傳達主席的原話。”

齊慕棠:“主席的原話是,‘鳥爲什麼要飛呢?肚子餓了才飛,它要找東西吃。有什麼辦法讓鳥不飛呢?很簡單,把它餵飽就懶得飛了;最好是把它喂撐,想飛也飛不動了’。”

劉雲:“不兜圈子了,傳達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條:第一條,同意方家的意見,讓方孟敖同志出國。第二條,如果蔣經國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國而是繼續要他和樑經綸執行‘孔雀東南飛’,我們不干預、不阻止。第三條,通知謝培東同志,從今天起停止一切黨內活動,務必保證安全。第四條,同意何孝鈺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結婚。嗣後,黨的指示由何孝鈺同志向方孟敖同志傳達。範亦農同志。”

“到。”

劉雲:“今天發生了新的情況變化,是不是印證了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劉雲望着他:“把新的情況通報一下,簡潔一點。”

範亦農,那個範主任:“是。何副校長今晚跟司徒雷登通了電話,司徒雷登出面找了蔣介石,蔣介石又找了傅作義,傅作義擔了擔子,出面說了假話,說方大隊今天起飛是他的指令,不屬擅自起飛,沒有觸犯國民黨《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天一亮就會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閉,讓他繼續擔任國民黨駐北平特別飛行大隊的飛行任務……”

這個老範同志十分嚴謹,果然囉唆。

劉雲笑望了他一眼:“再簡潔一點。”

“是。”老範同志接着說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東南飛’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義,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樑經綸。何副校長請司徒雷登出面釋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國民政府趁機又開出了一個交換條件,何副校長開始還不同意,後來爲了保方孟敖,也爲了保他的學生樑經綸……”

“我來說吧。”劉雲再也忍受不了老範同志的囉唆,“國民黨要組織一個以王雲五爲首的代表團赴美爭取援助,邀請何其滄先去美國遊說,何其滄同意了,同時要求樑經綸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了。‘飛鳥盡,良弓藏’,這說明樑經綸對蔣經國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們估計樑經綸去了美國不會再回來。”

說到這裡,劉雲望向老範:“是不是這樣?”

老範同志永遠是笑臉:“還是劉雲同志概括總結得簡潔。”

劉雲:“以後何孝鈺同志一個人住在燕南園,就由你單線聯繫並負責她的安全,將中央的四條指示向她傳達,並叫她傳達給方孟敖同志。着重指出,國民黨要他運輸什麼就運輸什麼,把‘孔雀’喂得越飽越好。”

老範:“是。”

劉雲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立刻站了起來。

劉雲:“謝培東同志還是你負責聯繫。”

張月印:“是。”

劉雲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煙:“這是周副主席送給謝老的。中間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寫給謝老的信,叫小李轉交謝老。”將煙遞向張月印。

張月印雙手接過了那盒煙,望着劉雲:“我可不可以也寫個字條,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謝老道歉。”

劉雲手一揮:“好好保護謝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