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飛速轉動的印報機!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點,南京國民黨中央日報社,流水帶上源源不斷的一疊疊報紙!

報紙上赫然的標題:

《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金圓券發行辦法》

《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

《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匯資產登記管理辦法》

《整理財政及加強管制經濟辦法》

1948年8月19日,國民政府在一片爭議聲中決定天亮後向全國宣佈幣制改革:即日凍結國統區所有銀行錢莊業務,停止所有貨幣流通;擇日發行1945年美國代印的二十億元貨幣作爲金圓券,取代現行一切貨幣;金圓券一元幣值美元零點二五元,兌換舊法幣三百萬元;並以金圓券幣值限期收兌民間黃金、白銀、銀幣、外幣;除金圓券外,禁止任何貴金屬貨幣交易,違者嚴懲。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牆上的壁鐘是凌晨一點一刻。

謝培東戴着耳機坐在辦公桌後的電臺前飛快地記錄着中央銀行急電。

方步亭站在謝培東身邊,緊盯着謝培東在第一份電文紙上記錄的每一組數字。

謝培東將第一張記錄完的電文紙順手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辦公桌側坐下了,開始譯電。

方步亭筆下電文紙上的數字密碼上顯出了一行漢字:

《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謝培東開始收聽記錄第二份電文。

方步亭依然在辦公桌前飛快地翻譯着第一份電文。

顧維鈞宅邸王副官房間內,曾可達便沒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緊張的淡定了,他不會譯電,只能站在王副官身邊看着一行行密碼數字,頭上冒汗。

第一份電文終於收聽記錄完了,曾可達:“立刻翻譯!”

王副官連耳機都不敢取,答道:“還有四份……”

曾可達一把抄起第一份電文,緊盯着並不認識的數字密碼,急問道:“這一份是什麼標題?”

可憐王副官,一邊要聽着南京發來的電報記錄密碼,一邊還要分神回答:“是《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

曾可達將那第一份電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轉身走向窗前,突見一輪圓月,不禁驀然心驚!

他走向了另一面牆邊,向牆上的日曆望去,陽曆、陰曆兩個日期撲面而來,觸目驚心:

8月19日!

七月十五 中元節!

曾可達閉上了眼,喃喃自語:“爲什麼要挑在鬼節……”

行長辦公室裡,謝培東已經取下了耳機,在辦公桌前翻譯電文。

方步亭坐在燈前仔細看着已經譯好的電文。

樓下客廳大座鐘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凌晨三點了!

方步亭:“還有多少?”

謝培東沒有接言,寫完了最後五個字,站了起來:“譯完了。”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剛接過電文,敲門聲後是程小云的聲音:“吃點兒東西吧。”

謝培東剛要起身,方步亭已經站起來了:“我去。”

方步亭開了門。

門外,程小云端着托盤,兩碗粥,兩個饅頭,向方步亭遞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佈,沒有什麼好瞞的了。進來吧。”

程小云端着托盤進了辦公室,走向陽臺桌前,將托盤放在桌上,轉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話跟你說。”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門的程小云,“培東,一起來,邊吃邊談。”

方步亭走向陽臺桌前坐下了。

程小云跟過去坐下了。

謝培東這才走了過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個饅頭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個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當年離開上海走得急,金銀細軟都在孟敖孟韋他們媽那裡,幾場大轟炸,一樣也沒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戰,我沒有給你買任何東西,也就這兩三年給你置辦了些金銀首飾。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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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這個中華民國啊,連我方步亭太太的一點兒金銀首飾也饒不過呀……”

程小云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你跟她說吧。”

謝培東:“天亮就要宣佈幣制改革了。根據《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銀和外幣都必須兌換成金圓券,嚴禁私人持有。行長處在這個位置,必須要帶頭執行。”

“我曉得了。”程小云站了起來,“天亮前我把家裡要交的都拿出來。”說着走了出去。

兩碗粥依然擺在桌上,兩個饅頭依然擺在桌上,兩個人誰也沒有去動。

謝培東發現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裡有淚星!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準備回辦公桌。

“今天是陰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話又叫住了他,“沒有別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韋他們的奶奶和他們的媽了……記得你那裡還有一個金鐲子,是孟敖孟韋他們奶奶傳下來的。兩個,一個給了孟敖他們的媽,一個給了木蘭的媽。木蘭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謝培東感到一陣酸楚涌上心頭,轉身走向辦公桌,坐下來整理那些電文:“曉得。”

曾可達住處客廳裡,曾可達快步走向電話,急速撥號,通了,卻無人接聽。

曾可達按掉了這個號碼,煩躁地撥了另一個號碼,這回立刻有人接聽了:“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請問您是哪裡?”

曾可達:“我是曾可達,李營長嗎?”

對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達:“方大隊長呢?打他房間的電話爲什麼沒有人接?”

對方:“報告督察,方大隊長不久前開車出去了……”

曾可達:“這麼晚了,去哪裡了?”

對方:“他沒說,我們也不敢問。”

曾可達:“方大隊長回來叫他立刻打我的電話!”

對方:“是。”

曾可達按了這個電話急速撥了另一個號碼。

這個號碼立刻通了。

曾可達:“樑教授嗎?”

話筒那邊樑經綸的聲音:“我是。”

曾可達:“我是清華的曾教授呀。對不起,這麼晚了還要打攪你。有個急用的稿件請你過來幫忙看看……”

農曆七月十五,圓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條朦朧的河,兩旁的樹像夾岸的桅杆,三輛自行車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輛自行車上騎着青年軍一個便衣,第二輛自行車上便是樑經綸,最後一輛自行車上也騎着青年軍一個便衣。

前方路旁隱約出現了一輛吉普。

自行車加快了騎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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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裡一個穿軍服的青年軍下來了。

三個人都下了自行車,前後兩個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車的支架,後一個人過去從樑經綸手裡接過了自行車。

樑經綸走向了吉普車,穿軍服的青年軍向他行了個軍禮,接着開了吉普車後座的門:“請上車吧,軍服就在後座上。”

“辛苦了。”樑經綸撩起長衫的下襬,進了車門。

吉普車依然沒有開燈,在月亮下飛快地駛去,像一條顛簸的船。

一輛吉普在這裡變成了兩輛吉普,平地變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這裡斷了,兩輛吉普一前一後停在公路盡頭。

前一輛吉普的門開了,走下來方孟敖。

後一輛吉普的門開了,走下來方孟韋。

方孟韋提着一個籃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嗎?”

方孟韋提着籃子已經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陣子,方孟敖纔跟了上去。

小李頗有力氣,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還提着一口極沉的箱子,腳步十分沉穩,從臥室那邊的樓梯下到了一樓客廳。

程小云捧着一個首飾箱站在二樓樓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廳中站定了,居然還能回頭望向二樓的夫人:“夫人,搬到哪裡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裡。”

小李輕鬆地將兩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廳中。

程小云:“你去準備車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云剛要下樓,見對面辦公室的門也開了,方步亭走了出來。

二人一個在二樓東,一個在二樓西,對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樓梯走去。

程小云捧着首飾箱依然站在樓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樓。

方步亭走到兩口箱子前站住了,擡頭望向還站在二樓的程小云。

程小云只對他苦笑了一下,還是沒有下來。

方步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串鑰匙,找準了一把,開了大箱的鎖。

箱蓋掀開了,一層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鈔。

方步亭拿起了一疊美鈔,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齊齊的大洋!

將美鈔放回了大箱,讓箱蓋開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那口極沉的小箱。

箱蓋掀開,都是金條,約有一百根!

讓兩口箱子的蓋都開在那裡,方步亭走到餐桌前離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來。

程小云這才下樓了,將手中的首飾箱擺在餐桌上,鎖是早就開了的,她掀開了箱蓋。

方步亭沒有看首飾箱,只望着程小云,慢慢伸出了右手。

程小云只好將自己的左手伸給了他。

方步亭握着她的手,輕輕摸着,突然停下了。

程小云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云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上!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云的眼了,擡頭向樓上叫道:“姑爹!”

程小云閉上了眼,淚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謝培東從二樓自己房間出來了,提着個小包袱,一步步走向臥房樓梯,一步步下了樓梯。

謝培東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開了。

——一疊美元旁,有一根金項鍊,一個金戒指,還有就是那個金鐲子!

方步亭望着謝培東打開的那個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淚了:“在我北平分行當襄理,只有這點兒財產,除了我,說出去別人都不會相信。其實這點兒東西留給木蘭留學嫁人也不夠。我本來也給木蘭備了一份,不過現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給她,解放區的人也不需要這些了……”

謝培東顯然刻意迴避這個話題,說道:“行長,天一亮只是宣佈幣制改革法案,貴金屬貨幣兌換金圓券估計還得幾天以後,我們需要這麼早就帶這個頭嗎?”

方步亭:“誰叫我們是中央銀行的人呢?剜卻心頭肉的事,我們不帶頭,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資產的人誰會兌換金圓券?兌換前,你先去個地方吧。”

謝培東:“哪裡?”

方步亭:“《世界日報》。請他們的總編務必幫忙,在今天報紙的第一版發佈消息,爲了配合國民政府《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襄理謝培東業已交出家裡所有金銀外幣……包括夫人的結婚戒指和女兒的手鐲。”

謝培東轉臉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已經將手上的戒指取了下來,輕輕地放在謝培東那個包袱中留給謝木蘭的那個戒指旁!

謝培東:“步亭,這太過分了吧。”

方步亭已經轉身走上了樓梯。

這時,大座鐘又響了。

凌晨四點。

去往《世界日報》的路上,就是那天下暴雨回家被阻的路上,小李踩了剎車。

“怎麼了?”後排座上謝培東問道。

小李:“黃包車。好像是那天拉您的那個人。”

謝培東伸過頭從前窗玻璃望去,車燈照處,前方路中停着兩輛黃包車,路邊還停着兩輛黃包車。路中一個黃包車車伕望着車這邊笑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天暴雨中拉自己去見劉雲和張月印的那人!

謝培東正在想着如何交代小李迴避,那個人已經向汽車走來了。

沒有絲毫猶豫,那個人拉開了前座車門,坐了進來,說道:“謝襄理,我們張老闆有一筆要緊的匯款清早就要請你們辦理。我帶路,請你的車耽誤半個小時。”

小李回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開車吧。”

那個人對小李:“從左邊衚衕拐進去。”

小李倒車了,倒了幾米,向左邊衚衕拐了進去。

一所四合院的北屋,就是那天見劉雲同志的那間北屋內,今晚只有張月印,一如既往,張開雙手握住了謝培東的一隻手:“謝老,您時間緊,我們快點兒談。”從門口將謝培東一路讓到桌前,“國民黨幣制改革的法案出臺了?”

謝培東:“天亮就會公佈,一共五套法案,細則很多,不能詳細彙報了,我摘要說一下吧……”

“上級沒有要求您彙報幣制改革的法案。”張月印敏捷地爲謝培東挪了一下椅子,“請坐吧。”

謝培東怔怔地望着走向桌子對面的張月印。

謝培東立刻明白了,國民黨剛剛出臺的幣制改革法案這時已經擺在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案頭。心中五味雜陳,竭力保持平靜,等待離北平不遠處深山中傳來的雷聲。

張月印其實也是在竭力保持平靜:“劉雲同志傳達了周副主席的指示,國民黨在這個時候推行幣制改革,實質是以變相的大膨脹,對全國老百姓實行空前的大掠奪。他們想以這種倒行逆施挽救國統區崩潰的經濟,然後跟我們在正面戰場展開決戰。中央認爲,這場看不見的戰爭將提前引發我們在全國戰場的正面戰爭,加速我們奪取全國勝利的進程。”

謝培東:“城工部的任務是什麼?我的任務是什麼?”

張月印:“城工部的任務是不干預。從今天起,平津地區的幣制改革,還有方孟敖同志參與的國民黨‘孔雀東南飛’行動,北平城工部不干預,華北城工部也不干預,由你相機負責。”

謝培東倏地站了起來:“我負責?”

“是。”張月印跟着站了起來,“中央判斷,我們干預不干預,國民黨的新貨幣也挺不過兩個月。周副主席的指示,國民黨在平津地區的幣制改革,只有謝培東同志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還有何其滄的關係,利用蔣經國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機會,爲平津爭取更多的物資。到了金圓券變成廢紙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飯吃。”

謝培東:“是讓老百姓有飯吃,還是讓傅作義的軍隊也有飯吃?”

謝培東這一問,讓張月印立刻肅然起來:“您問得好。毛主席的指示,‘有飯大家吃’!”

謝培東頓覺天風海雨撲面而來,耳邊彷彿傳來震天撼地的吶喊:“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要我們利用國民黨的幣制改革盡力保障傅作義的後勤軍需,將他的五十萬軍隊穩在平津……”

張月印剛纔還是肅穆,此刻則露出了敬畏:“我們沒有接到這樣明確的指示,不過主席另外一句指示也許是您這個問題的答案。”

謝培東睜大了眼。

張月印:“‘家有一老,勝過一寶’!”

謝培東怔在那裡。

張月印:“這句話是主席對您的評價,中央對您十分倚重。劉雲同志要我轉告您,國民黨黨通局一直在暗中調查您和崔中石同志的關係,徐鐵英一直想得到您保存的崔中石同志的那份賬冊。因此,從今天起,北平城工部和華北城工部將暫時中止跟您的聯絡。您所擔負的任務,意義十分重大也十分艱鉅。方孟敖同志、何孝鈺同志也都交給您了,您多保重,你們都要注意安全!”

說到這裡,張月印伸出了雙手。

謝培東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如此滄桑,如此巨大。

整個北平最早感受到曙色的就是西山。

東方天際那一線白如此細小,從西山小道上下來的那一點空軍服和警服也如此細小。方孟敖和方孟韋兄弟竟在山中待了一個晚上。

山腳公路上,兩輛吉普顯得比西山還大,吉普旁不知何時已經站列着青年軍一個排,北平警察局一個分隊,還有警備司令部一個憲兵班。

方孟敖在山坡上站住了,方孟韋在他身後也站住了。

望着山腳下的隊列和遠處公路上的兩輛十輪軍卡,方孟敖說道:“找我們的來了。”

方孟韋沒有接言。

方孟敖:“知道什麼事嗎?”

方孟韋:“不想知道。”

“幣制改革了。”方孟敖眼望着遠方,一隻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我們家,我和我們那個爸,還有姑爹都要捲進去了。記住我的話,你不要捲進去,我們三個人不能脫身的時候,你得將程姨和崔嬸一家帶走。”

說完,方孟敖拍了一下弟弟,獨自大步走下山去。

方孟韋愴然站在那裡,一直看着大哥上了吉普,看着吉普掉頭,看着青年軍那個排向軍用大卡車跑去。

也就一兩分鐘之間,天色眼見要大亮了。方孟韋還站在山坡上,好像在等待日出。

“方局!”那個單副局長不能等了,上了山坡,“緊急行動,徐局在等呢。”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方孟韋望向了他。

那個單副局長爬到了方孟韋身邊,露出了一臉的仗義:“今天七月半,你跟崔副主任的感情,弟兄們嘴上不說,心裡都很清楚。”

“謝謝弟兄們。”方孟韋沒等他站穩便下山了,“什麼任務?”

單局只好又跟了下來:“凌晨兩點下的緊急命令,軍警憲特都進入了一級警備,聽說天一亮就要宣佈幣制改革了……”

“幣制改革調軍隊幹什

麼,搶鈔票嗎?”方孟韋大步下坡。

“當然不是……”單局滑着跟了下去,“我們的任務是天一亮押送馬漢山到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馬漢山殺的,由你押送,然後留在南京陪審,高低要判他死刑,給北平分行一個交代,也讓你出口氣……”

方孟韋倏地站住了:“徐鐵英說的?”

那個單局差點兒碰到方孟韋的後背:“沒有直說,大概是這個意思。”

方孟韋:“那就煩你去告訴徐鐵英,我不想出這口氣,這個任務你去執行。”快步走了下去。

那個單局又急追了下來:“方局,馬漢山是憲兵押送,你是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我沒有職務……”

方孟韋那頂大檐帽已經進了吉普車門。

接着,車一吼,撂下列在路邊的那個憲兵排和警察分隊,掉頭而去。

北平警察局會議室的對話機響起。

“警03號呼叫孫秘書!”

孫秘書立刻望向桌上的對話機!

“警03號呼叫孫秘書!”

孫秘書拿起了對話機,按了呼叫鍵:“我是孫朝忠,單副局長請講。”

“請報告徐局長,方副局長不願執行任務!請報告徐局長……”

孫秘書又按了呼叫鍵:“稍等。你親自跟徐局長說。”

孫秘書拿着對話機,輕輕地敲辦公室的門。

“進來。”

局長辦公室裡。

徐鐵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齊齊,是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的軍服!

孫秘書:“主任,是單副局長的報告。”說完將對話機遞了過去。

徐鐵英按了呼叫鍵:“我是徐鐵英,請講。”

鬆開呼叫鍵,那個單副局長的聲音好大地傳了過來:“報告徐局,方副局長不願執行命令,我們現在西山待命,我們現在西山待命……”

“在西山監獄等我。”徐鐵英只答了一句,將對話機遞給了孫秘書,“關了。”

孫秘書接過對話機,關了,剛要去替徐鐵英拿包。

徐鐵英已經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辦公室。

孫秘書跟了出來,關了辦公室門。

北平警察局前門大院內,停候的車也是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一輛徐鐵英的帶篷小吉普,一輛憲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立正!”憲兵班長喊道,“上車!”

一班憲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車。

孫秘書跟着徐鐵英下了大樓的臺階,走向小吉普。

孫秘書開了後座右邊的門,手也搭到了門頂,等徐鐵英上車。

“坐前面。”徐鐵英徑直走到駕駛座前,對開車的憲兵,“你下來,到後面車上去。”

“是。”開車的憲兵推門下了車,走向了後面的中吉普。

孫秘書似乎明白了,連忙轉到了駕駛座這邊,準備開車。

徐鐵英站在那裡並沒讓開,笑了一下:“跟我這麼久,還沒見我開過車吧?”

孫秘書怔了一下,徐鐵英已經將手中的公文包遞了過來:“坐到那邊去,今天我來開。”

孫秘書敏捷地回過了神,已經替徐鐵英拉大了駕駛座的門。

徐鐵英進車時又笑着向孫秘書投來一瞥。

孫秘書關了車門,大步繞到副駕駛座那邊,開了門,上了車。

車立刻發動了,徐鐵英開着車駛出大門。

守門的警衛驚詫地敬禮!

徐鐵英左手把着方向盤,右手還瀟灑地還了個禮。

孫秘書下意識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鐵英:“主任好車技。可還得注意安全。”

“聽你的。”徐鐵英那隻手也搭上了方向盤,“我們都注意安全。”

——引而不發,躍如也!

徐鐵英的車不疾不徐向前面開去。

方孟敖走進曾可達住處客廳的門時,只有穿着青年軍普通軍服的樑經綸坐在面對門的單人沙發上。

樑經綸看着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着望向他面前茶几上那頂青年軍大檐帽和寬邊墨鏡。

曾可達從裡邊房間出來了,拿着一疊電文:“都來了就好。請坐吧。”

方孟敖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樑經綸還站着,讓曾可達從自己身前走過,走到了長沙發前,自己才坐下。

曾可達坐下時竭力控制着激動和興奮,望了一下方孟敖,接着轉望向樑經綸:“幣制改革終於可以宣佈了。建豐同志託我轉告樑經綸同志,你協助何校長寫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總統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在美國人面前還維護了民國的尊嚴。建豐同志說,你們是民族的脊樑,他向你們致敬。”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樑經綸。

樑經綸臉上沒有任何得色,只低聲回了一句:“我們是學經濟的,分內的事。”

曾可達也只能笑了一下,這纔將手裡的電文分別遞給二人:“這是幣制改革的全部法案,時間很緊了,先看看綱要重點,接下來南京有重要任務。”

“有一份會議記錄,打開包第一份就是。”前面已能望見西直門了,徐鐵英開了快十分鐘車才又說了這句話。

孫秘書開了包,拿出了那份記錄,只默默地拿在手裡。

規定是沒叫看不能看,顯然又不能遞給徐鐵英。他在等着,徐鐵英向自己攤牌的時候到了!

徐鐵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孫秘書只好看了,儘管有心理準備,可真正看時還是心裡一驚!

孫秘書手裡的文件,那行標題如此赫然: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

接下來的內容更讓孫秘書驚駭:

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

主持 朱家驊

出席 總裁蔣中正

常委 戴季陶 陳果夫 陳立夫 張羣 張厲生 蔣經國……

孫秘書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黨部有規定,這一級文件我不能看。”

徐鐵英:“過幾個小時就幣制改革了,黨國都生死存亡了,還有什麼不能看的。對黨國負責,對你們經國局長負責,看吧,看完後我們也不用再互相掩飾了。”

孫秘書閉了一下眼,一咬牙,展開那份文件看了起來。

一份幣制改革的法案,樑經綸看得很快,方孟敖也只是在翻閱,綱要重點很快便看完了。

曾可達立刻望了一眼客廳壁上的掛鐘。

指針已過六點!

曾可達:“我簡要講一下我們的任務吧。全國分上海、天津、廣州三個經濟管制區。重點當然在上海,那裡是建豐同志親自督導。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天津經濟管制區了。冀平津整個華北都屬於這個經濟管制區,共產黨的首腦機關在這裡,清華、北大、燕大、南開,全國最有影響、學潮鬧得最厲害的大學都在這裡。保障我們這個經濟區的民生物資,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資,直接影響到幣制改革的成敗。還有華北‘剿總’五十多萬軍隊的後勤軍需,牽制共產黨的首腦機關、跟華北共軍的決戰要靠他們,必須保障!南京決定,我們這個經濟管制區的督導員由行政院張副院長厲生親自兼任,坐鎮天津。我們在北平成立協助督導組,主要任務就是推行北平的幣制改革。重點和難點是兩條:一是繼續清查平津的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積大量物資的官商將物資都交出來投入市場;二是盡力爭取將美國的援助物資運往平津。建豐同志要我轉達,這也就是‘孔雀東南飛’的核心任務。”

說到這裡,曾可達又看了一眼壁鐘,接着望向了樑經綸:“建豐同志特地指出,對於經濟,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隊長還要補課,行動前讓樑經綸同志闡述一下要點。樑經綸同志……”

樑經綸慢慢站起來:“我簡單說一下吧。”

“看完了?”徐鐵英的車已經離西山監獄不遠了。

孫秘書:“看完了。”

徐鐵英:“看到你們經國局長的簽名了?”

孫秘書:“看到了。”

徐鐵英聲音大了起來:“我之所以稱你們經國局長,是因爲總有那麼一批人打着經國局長的名義、借反腐的口號攪亂黨國爭權奪位。從黨部到政府,有沒有貪腐?當然有,也當然要懲治。可絕不能成爲某些人顛覆黨國的工具。經國局長成立鐵血救國會,某些人就以爲這個組織是用來取代黨國老一輩位置的進身之階。他們從來就不想想,總裁不徵求中央黨部的意見,就不可能成立這個鐵血救國會。‘一手反腐’不只是鐵血救國會的專利,也是黨部長期的任務,可國策永遠是戡亂救國!中常會的會議記錄你剛纔看了,幣制改革期間最艱鉅的任務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執行,黨部將任務交給了我。想知道協助配合我的人選是誰嗎?”

孫秘書望着撲面而來的西山:“主任宣佈吧。”

徐鐵英:“兩個人,一個是王站長,一個是你。”

儘管已經猜到,聽徐鐵英一說出,孫秘書還是怔了一下。

徐鐵英輕嘆了口氣:“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再隱瞞鐵血救國會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裝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槍斃崔中石,處決嚴春明還有謝木蘭,經過這兩次考察,你堅決反共的態度,黨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讓你看中常會的記錄,是爲了讓你明白,經國局長就是中常委;中常會的決定,經國局長也會堅決執行。你如果還有顧慮,現在就告訴我,我立刻報告黨部。”

孫朝忠感覺到自己和這輛吉普已經沒入了西山,四面都是山影,答道:“我服從黨的決定。”

曾可達住處客廳。

“請等一下。”

曾可達打斷了樑經綸,在密密麻麻的稿紙上飛快地記下了“布匹棉紗”四個字,又畫了一槓,寫下了“物價槓桿”四個字,才接着問道:“布匹棉紗爲什麼是物價槓桿?請接着說。”

樑經綸:“跟美國和西方工業國不同,我國是落後的農業國,從一般民衆到大學教授,生活都還停留在穿衣吃飯的水平。糧食是農民生產的,農民把糧食拿到城市來賣,主要是爲了交換布匹棉紗。因此布匹棉紗就成了我國市場的物價槓桿……”

“這就是要點!”曾可達擱了筆,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還有問題要問嗎?”

方孟敖:“我在聽。”

曾可達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一份名冊:“‘物價槓桿’都在這裡面了!”

那份名冊上:

非常複雜的一份表格,第一欄標着公司和商行,第二欄標着經營範圍,第三欄財產統計是空白,第四欄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欄納稅情況是空白!

曾可達:“這份名冊上的公司和廠商經營的就是平津地區的布匹棉紗。按樑教授的說法,平津地區的物價槓桿就操縱在他們手裡。這些公司和廠商多數坐落在天津,大部分業務卻在北平分行走賬。一年多前,這些公司廠商多數掛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紗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財政部長和行政院長的職務後,便把股東的名字陸續換了,掛靠到了中央黨部和各級黨部的黨產下!現在要嚴禁所有黃金、白銀、外匯在市場流通,嚴令囤積的物資必須立刻投入市場按金圓券限價出售,暗中反對的首先是他們。動他們,不但觸及孔宋,還觸及黨產,招來中央黨部的抵制。不動他們,平津地區的幣制改革第一步便邁不出去。”說到這裡,他望了望樑經綸,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怎麼動?查北平分行的賬,讓我去抓人?”

曾可達搖了搖頭:“查了一個多月,我們已經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賬,他們早就在中央銀行洗白了,查賬面誰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內情的兩個人,崔中石已經被他們殺了,還有一個活着的,就是馬漢山。真要查,必須馬漢山配合。”說到這裡,他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最後一份文件,“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已經批准我們的申請,馬漢山由天津經濟管制區控制,配合查名冊上這些公司。從今天起,這些公司由我督辦徹查。”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鐵英和他背後的黨部會聽行政院的?”

“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是幣制改革最高權力機構!”曾可達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去西山監獄提調馬漢山。方大隊長和樑經綸同志,你們的任務是立刻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具體部署是,方大隊立刻恢復航空飛行大隊編制,三架C-46飛機已經調到南苑機場由你指揮,今天的任務是配合北平分行去天津押運金圓券,嗣後的主要任務是爲冀平津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運送物資。建豐同志特別囑咐,希望你跟方行長好好合作。樑經綸同志的具體任務依然是配合好何副校長的工作,爭取司徒雷登大使給平津地區增加援助。幣制改革的前一個月,務必保證北平和天津半年的民生物資儲備,保證華北‘剿總’五十萬軍隊半年的軍需物資儲備。”

一番激昂慷慨,曾可達一手拿起了軍帽,一手剛要伸向方孟敖,電話鈴突然響了。

曾可達只好過去拿起了話筒:“是我,王站長有話請說。”

話筒那邊也就說了幾句話,曾可達的臉色立刻變了:“拖半個小時!半個小時過後是我的責任,半個小時內馬漢山被押走你向行政院交代去!”

擱了話筒,曾可達慢慢轉過身來:“被方大隊長說中了,徐鐵英要把馬漢山押飛南京。”說着將兩隻手同時伸向了方孟敖和樑經綸。

樑經綸握住了他的手,方孟敖也把手伸向了他。

曾可達同時握緊了兩個人的手:“黨國存亡,民生危難,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全靠我們精誠合作了!”

鬆了手,曾可達戴上軍帽,大步走出了房門。

“王副官!”曾可達的腳步從門外走下了臺階,聲音已經飄向園子的後門。

剩下了方孟敖,剩下了樑經綸。

方孟敖望着樑經綸,樑經綸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轉望向了茶几上樑經綸那頂青年軍的大檐帽和那副寬邊大墨鏡:“記得那天晚上我問了你一句話,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

樑經綸:“我正面回答,你會相信嗎?”

方孟敖:“請說。”

樑經綸:“不要再想我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中國的現實是四萬萬五千萬民衆仍然生活在苦難之中。將來不管誰勝誰敗,都不能再讓國人飢寒交迫。”

說了這幾句話,樑經綸拿起了大檐帽和墨鏡:“至於你的家人,我的先生,還有孝鈺,包括那些無辜的學生,保護他們是我的良心,請相信我!”

戴上了帽子,戴上了墨鏡,樑經綸第一次向方孟敖行了個軍禮,也沒等他還禮便走了出去。

方孟敖突然發現樑經綸門外的背影塗上了一層園子裡的陽光。

已經看不見樑經綸了,方孟敖還是默默地向門外還了個軍禮。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保密局的監獄,從大門到大坪倒被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憲兵警戒了,到處是列隊的鋼盔和卡賓槍。

王蒲忱從大樓內出來了。

徐鐵英和孫秘書站在坪中,望着走過來的王蒲忱。

王蒲忱:“請示了保密局,命令我們配合黨部的行動。徐局長稍候,我去提調馬漢山。”

徐鐵英:“辛苦。”

王蒲忱向監獄方向獨自走去。

徐鐵英望向了孫秘書。

孫秘書回望徐鐵英時眼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虛無神。

徐鐵英:“對王蒲忱王站長你怎麼看?”

孫秘書:“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面。”

徐鐵英:“想不想知道中央黨部對他的看法?”

孫秘書望着徐鐵英。

徐鐵英:“王蒲忱,民國二十五年入黨,民國三十八年加入鐵血救國會,忠誠執行黨國任務,竭力協助經國局長和中央黨部精誠團結。你覺得是不是應該從他身上學些什麼?”

王蒲忱的身份黨部居然也已掌握!孫秘書頓時覺得鐵血救國會的光環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沉默少頃,答道:“是。”

徐鐵英:“好好學習。”

沒有帶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夾着一套乾淨衣服,開了鎖,提起門外一大桶水,走進了西山監獄一號囚室。

馬漢山閉目盤腿在囚牀上打坐,氣色居然不錯,身旁還擺着一本書。

王蒲忱輕輕放下了水桶,輕輕將那套衣服放在牀上。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馬漢山顯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卻仍閉着眼說道,“寫一篇日記,下一局圍棋,靜坐四刻鐘。蒲忱哪,你這本《曾文正公日記》好哇,自己天天讀,爲什麼不早點兒借給我看?”說到這裡,他才睜開了眼。

儘管習慣了他的做派,儘管還在保持不露聲色,王蒲忱心裡還是酸了一下,只得答道:“老站長如果喜歡,就送給你了。”

“好!”馬漢山練過全真功,用了個託天式收了功,順手脫了衣服,光着上身,站起來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對付那幫不黑不白、不痛不癢審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話讓他們錄口供。總統看了,一感動就將我調到中央研究院當了研究員……蒲忱,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王蒲忱轉身走到門邊,通道空蕩,心裡也空空蕩蕩:“您可以慢點兒洗。不管走到哪裡,我們軍統的人都要儀容整潔。”向門外走去。

“蒲忱。”馬漢山在身後又喊住了他。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頭。

馬漢山卻沒急着說話,拿起溼毛巾將臉洗了,又去桶裡將毛巾搓了搓,擰乾了開始擦上身:“那本書你拿去。”

王蒲忱望着他。

馬漢山:“這個黨國已經無藥可救了。曾文正公說,只能靠一二君子,爭一分是一分。這個一二君子也只能從你們鐵血救國會裡面找了……”

“老站長說什麼我不明白。”王蒲忱有

些暗驚,馬漢山居然也知道鐵血救國會,還知道自己是鐵血救國會的!

“明不明白都不要緊了。”馬漢山拿着毛巾開始勒背,“送你一場功勞,就在那本書裡,這幾天我寫的。全是好些混賬王八蛋的黑賬,交給經國局長,夠全北平老百姓半年的口糧和五十萬大軍的軍餉。”

王蒲忱快步走了過去,從牀上拿起了那本《曾文正公日記》,翻開。

囚房的燈雖然闇弱,還是能看清書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王蒲忱看了幾行又倏地將書合上,走到馬漢山身邊:“老站長,徐鐵英和他身後那些人急着將你解往南京。曾督察正往這裡趕,你只要配合他們查賬,經國局長就可能救你。記住,這本書的事對誰都不要說,我會想辦法送上去。”

馬漢山的手停住了,將王蒲忱看了又看,一聲喟嘆:“還是經國局長識人啊!有件事本不想說的,現在說了也不算施恩了,想不想知道?”

王蒲忱:“老站長請說。”

馬漢山:“去年北平站站長的人選本不是你,好幾個人爭這個位子,爭到後來定的是軍統老人集體保的另一個人選,總裁都要簽字了……知道最後爲什麼簡了你嗎?”

王蒲忱只看着他。

馬漢山:“經國局長看得起,親自給我打了電話推薦你。我給那個人選送了五十根金條,他自己請辭了。”

王蒲忱怔在那裡。

馬漢山:“老子一輩子瞎送錢,就這五十根金條沒有送錯。加上我今天給你的這本賬,跟着經國局長,蒲忱,毛人鳳那個位子遲早是你的。聽我的,拿着書去藏好,讓他們鬧去,你救不了我,不要捲進去。”

王蒲忱顯然許久沒有這般百感交集了,想說些什麼,見馬漢山又在搓澡了,便什麼也不再說,走了出去,站在囚房門外等候。

“敬禮!”

曾可達的小吉普前畢竟插着國防部的小旗,跟在後面的敞篷中吉普上青年軍穿的雖是普通軍服,每人左臂也都帶着袖章,紅底白字的經濟糾察,在西山監獄大門一片敬禮的行列中開了進來!

曾可達親自開的車,直接穿過憲兵行列,開到徐鐵英面前剎車停住了。

徐鐵英望着跳下來的曾可達,笑了笑,還是走了過去。

曾可達卻不看他,望着站在不遠處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你們王站長呢?”

執行組長跑了過來,敬了個禮:“報告曾督察,我們站長在提調馬漢山。”

曾可達:“去催一下,就說我已經來了。”

執行組長卻望向了徐鐵英。

曾可達:“去!”

“是……”執行組長又望了一眼徐鐵英,猶豫着剛要走去,立刻停住了。

大坪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囚房那邊。

馬漢山從囚房方向出現了!

——三七開的頭髮梳得乾乾淨淨,白襯衣外套中山裝穿得乾乾淨淨,突然發現,他其實長得也乾乾淨淨。

王蒲忱差一肩跟在他身後,悄聲叫道:“老站長。”

馬漢山站住了。

王蒲忱:“陣勢你都看見了,我先去交涉一下。”獨自走去。

越過王蒲忱的背影,望着大坪上的陣勢,馬漢山笑了。

同是國軍,不同的兩個方陣。

左邊方陣一個排憲兵,左臂袖章俱有“憲兵”二字,徐鐵英站在那裡。

右邊方陣一個排青年軍,每人左臂也都戴着紅底白字“經濟糾察”袖章!曾可達站在那裡。

馬漢山懶得看了,轉過身去看監獄背後的西山。

王蒲忱走到兩個隊列中,站住了。

曾可達走了過來,掏出了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那份命令遞了過去:“移交吧。”

王蒲忱飛快地看完了命令,對曾可達:“是不是給徐局長也看一下?”

曾可達:“可以,叫他過來看。”

王蒲忱望向了徐鐵英:“徐局長!”

徐鐵英慢慢走過來了。

王蒲忱:“徐局長,這是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命令,您看一下。”

徐鐵英接過了文件,看得倒是很認真,看完了,直到這時才望向曾可達:“按道理,幣制改革期間我們都應配合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行動。可我這裡也有一份文件,請曾督察也看看。”

曾可達:“如果是跟行政院的命令牴觸的文件我就不看了。”

徐鐵英:“如果是總裁簽署的文件,而且有經國局長的簽名,你也不看?”

曾可達這才一怔。

徐鐵英:“中常委的絕密會議記錄。王站長,借個地方,一起看吧。”

西山監獄王蒲忱房間裡,馬漢山借住時那張麻將桌早就搬出去了,房間又恢復了王蒲忱原來住的樣子,一張牀,一張書桌,一個書櫃,椅子也只有一把。

“曾督察請坐吧。”徐鐵英向書桌前僅有的椅子伸了下手,自己走到牀前坐下了。

曾可達沒有坐:“文件呢?”

徐鐵英沒有再叫他坐,將手裡的文件遞給了離自己更近的王蒲忱。

王蒲忱只是接過文件,立刻遞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竭力保持鎮定,可是看下去時臉色還是變了。

文件上,藍色擡頭赫然: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

內容:

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

主持 朱家驊

出席 總裁蔣中正

常委 戴季陶 陳果夫 陳立夫 張羣 張厲生 蔣經國……

幣制改革第一天,就同時出現了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和國民黨中常會截然相反的兩道命令,而兩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上都有蔣經國的簽名。抵制力量之強大,超出了曾可達的預計。

曾可達回過了神,轉望向王蒲忱:“借你的電話,我要和國防部通話,向經國局長彙報。”

徐鐵英立刻站起來,拿過了那份文件:“蔣經國同志是中國國民黨黨員,不是你曾可達的局長!中常會的決議是最高決議,你想讓蔣經國同志推翻最高決議嗎?幣制改革是維護黨國穩定的策略,戡亂救國纔是黨國的核心目標!馬犯漢山在擔任黨國職務期間跟潛伏在北平分行的共產黨崔中石暗中勾結篡改賬目,罪行暴露又聯絡共產黨北平城工部頭目劉初五、嚴春明煽動學生暴亂。曾督察,這些情形你們在給行政院的報告裡說了嗎?中常會的決議都看了,還想抵制,你們鐵血救國會的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裹挾蔣經國同志嗎?!”

趁曾可達的臉已經氣得煞白,怔在那裡,徐鐵英接着說道:“一個多月來,你們一直以爲我是黨通局派來抵制幣制改革的,我們沒有辦法溝通。現在兩份文件你們都看了,我不想多說什麼,只想和你們統一一個思想,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中華民國的上層建築就是中國國民黨!幣制改革這麼重大的經濟行動,沒有中央黨部的思想高度一致,怎麼可能推行?從民國三十一年以來,以三青團爲主的一羣人就想改組甚至取代先總理和蔣總裁親手建立的黨。後來怎麼樣,三青團被取消了,黨的地位、黨的統一得到了維護。可還是有那麼一些人糾纏在經國同志身邊,妄圖取代黨部的領導。這些人忘記了最根本的一點,經國同志本人就是高度維護黨的統一的楷模!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剛成立,那麼多大事不幹就急着下令將馬漢山交給你們督察組,幹什麼?借反貪腐之名,向黨產開刀!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你們也看到了,會議明確指出,幣制改革不能損害黨產,因爲沒有了黨產就沒有了黨的經費,沒有了黨的經費我們黨就失去了執政的經濟保證。王站長,你現在覺得馬漢山是應該交給曾督察留在北平,還是執行中央黨部的決定押往南京?”

王蒲忱將目光轉向了曾可達。

被一紙中常會的決議壓着,曾可達咬牙聽徐鐵英上了一堂不長不短的黨課,心中的憤懣可知:“徐局長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請教一個問題。”

徐鐵英:“不要談請教,任何問題都可以提,都可以上報中央黨部。”

“哪個中央黨部?”曾可達厲聲回道,“平津地區清查違反經濟改革的資產,是不是隻要有人打着黨產的牌子就不能清查?”

徐鐵英:“如果有人敢打着黨產的牌子,我同意立刻抄沒財產,就地處決。”

曾可達:“打黨產的牌子由誰判定真假?”

徐鐵英:“牽涉到黨產,我在北平,當然由我判定,你們不服可以上報中央黨部覈實。”

曾可達:“天津經濟管制區北平辦公處查出的賬,還有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查出的賬都要交給你徐主任判定?”

徐鐵英:“那就不要交給我,交給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好了。”

曾可達猛地望向王蒲忱,笑了:“黨通局居然認爲我是共產黨,王站長,你們保密局怎麼看?”

王蒲忱不能不說話了:“黨通局應該沒有這個意思,徐主任也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曾可達立刻又轉望徐鐵英:“到底什麼意思?”

徐鐵英:“什麼意思應該你回答,你們現在重用的那個方孟敖到底是不是共產黨特別黨員?!”

這就很難回答了,曾可達只能望着他。

“7月6號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徐鐵英一鼓作氣,“我代表黨通局爲方孟敖辯護,指出並沒有證據證實他有共產黨的背景。曾督察代表預備幹部局堅定認爲方孟敖有共產黨的背景。可就是一個電話,預備幹部局和黨通局的態度完全反了,經國局長突然起用方孟敖,委任他爲國防部北平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經國局長的意圖,你當時不理解,我們也不理解。既要維護經國局長的威信,更要避免給總裁帶來尷尬,給黨國帶來隱患,中央黨部決定派我參加調查組來到北平,務必確認方孟敖到底有沒有共產黨的背景。通過一系列暗中調查,我們開始懷疑崔中石,很有可能他就是共產黨跟方孟敖的聯絡人。可就在這個時候,竟然是你們鐵血救國會派到我身邊的秘書突然殺死了他,切斷了我們唯一可以證實方孟敖共產黨背景的線索……後來好了,你們派一個假共產黨試探方孟敖,結果使我們再也查不到跟方孟敖聯絡的共產黨……令黨部失望的還有保密局北平站!”說到這裡,他倏地望向了王蒲忱。

徐鐵英:“王站長,幾天前中央黨部決定處決謝木蘭,你當時就不願意執行。我認爲你應該知道黨部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可你一直牴觸。我現在想知道,作爲黨國專設對付共產黨的機構,你們保密局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震驚!疑問!同時射來的還有曾可達的目光!

王蒲忱沒有想到徐鐵英會在這個時候抖出謝木蘭之死,不滿和冷靜在這一刻表現得同時到位:“保密局對反共救國從來沒有懈怠,也從來沒有手軟。我不明白徐主任這種無端指責是來自個人還是來自黨通局。”

“什麼中統軍統之爭可以結束了!”徐鐵英露出了猙獰,“你們保密局北平站的主要對手就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你們就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除了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嚴春明和當場被打死的劉初五,更深的共產黨就藏在北平分行嗎?”

曾可達終於聽出了端倪。

——暴雨中和王蒲忱陪着謝培東追謝木蘭的情景撲面而來!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那天的暴雨,還是曾可達現在空白的腦海!

空白總是倏忽而去,曾可達已經臉色鐵青,望着面前這兩個人,等着他們把話說下去!

徐鐵英將一切看在眼裡,又像壓根兒就沒有看曾可達,把握着節奏,大聲說道:“崔中石是共產黨,爲什麼能在北平分行待這麼久?我們盯上了他,方步亭爲什麼願意花那麼大的代價保他?你們是真沒想到,還是從來沒想?公然讓一個共產黨坐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重要位置上,坐視對黨國的金融經濟,尤其是馬上推行的幣制改革造成危害!”

王蒲忱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回答徐鐵英如此陰險的一問,可又不能看曾可達,就去口袋中掏煙。

曾可達終於要爆發了,壓住了嗓音,盯向徐鐵英:“北平分行有共產黨?”

徐鐵英只回以目光。

曾可達:“方步亭還是謝培東?”

徐鐵英:“你說呢?”

“你們揣測的共產黨現在要我說?!”曾可達近乎怒吼了,“真是共產黨爲什麼不直接逮捕?”

“遲早會逮捕!”徐鐵英立刻還以厲色,“抓共產黨我們黨通局和國防部保密局本來有嚴密的程序和方案,一直被你們干擾,現在曾督察還要干擾!”

“謝木蘭是共產黨?你們殺她是爲了抓共產黨?”曾可達的憤怒已經不可遏制,“爲了干擾我們經濟改革,你們殺了謝木蘭,還謊稱她去了解放區,讓我陪着謝培東去追人,你們就是這樣抓共產黨?!”

說到這裡他一把打掉了王蒲忱手裡的煙:“你回答!”

王蒲忱這時也已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還有他們爲之奮鬥的鐵血救國會變得不明不白了,面對徐鐵英的翻雲覆雨和曾可達的怒不可遏,他只能說道:“該報告的我都向保密局還有經國局長報告了……徐主任既然告訴了曾督察謝木蘭已經被殺的事,是不是應該把理由也告訴他?”

曾可達:“不要說什麼理由了!理由就在北平分行那份賬冊上,裡面藏着太多人貪腐的罪證!其中因爲有人打着黨產的名義想瓜分侯俊堂的20%股份,所有擋他財路的人都該死。知道內情的馬漢山要押走,掌管賬冊的謝培東的女兒要殺掉,他們居然還都是共產黨。徐鐵英,真要跟共產黨決戰衝在前面的也是我們,絕不是你!你可以帶走馬漢山,你也可以爲了那些股份不斷殺人……可是我,還有天津經濟區督察組盯上你了,從這裡出去我就會審查那些號稱跟你們黨產有關的人!同時我以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名義警告你,你的一切所作所爲一旦破壞了幣制改革,第一個抓你的就是我!”

曾可達踏步而去!

輪到徐鐵英的臉白了。

王蒲忱這時也已不再掩飾自己的不滿:“徐主任,是不是該執行中常會的決議,把馬漢山押走了?”

“中常會的決議還需要一再質疑才能執行嗎?”徐鐵英知道已經跟鐵血救國會全面攤牌,再無退路,望向王蒲忱,“中央黨部對你們那份評語還會繼續評價,王蒲忱同志,還有我身邊那個孫朝忠同志,希望你們永遠是有利於蔣經國同志的人。”說完抻了一下上衣後襬走出門去。

王蒲忱靜靜地望着他的背影,發現怎麼看他也沒有了來時的從容。

王蒲忱將手向口袋掏去,似乎又要掏煙。

——掏出的卻是那本《曾文正公日記》!

他慢慢翻着,翻到中間一頁停住了。

一行馬漢山手寫的字撲面而來:

申生紗廠 棉紗十萬錠 黨產……

——王蒲忱倏地合上了書!

西山監獄王蒲忱密室內一如黑夜,綠罩檯燈下,王蒲忱細長的手指飛快地撥着電話轉盤號碼!

王蒲忱手指撥動電話轉盤號碼的聲音穿出了密室,直飛北平上空,音速掠過山川平原,大上海撲面而來!

音速驟降,上海外灘撲面而來,九江路中央銀行總部大樓撲面而來!

音速穿進三樓一扇窗戶,窗戶內電話鈴驟然響起!

王蒲忱將話筒緊緊貼在耳上,話筒裡的聲音都帶着大上海中央銀行大樓的氣勢:“是,我們已經進駐中央銀行,建豐同志正準備召集那些大亨開會,沒有時間……”

王蒲忱:“王秘書,如有可能,請讓建豐同志給我五分鐘……”

“可能不大。”那邊王秘書好像也不能接電話了,“這是第一次會議,杜月笙、劉鴻生、榮爾仁這些人都到了……建豐同志……是王蒲忱同志電話……”

王蒲忱一振,彷彿看見了上海中央銀行大樓裡建豐同志從裡間辦公室匆匆出來的身影,他屏住了呼吸。

“蒲忱同志嗎?”話筒那邊建豐同志竟然接電話了!

王蒲忱再冷靜也激動了:“是我,建豐同志。實在不應該這個時候佔用你的時間,干擾你的大事……”

“那就簡要報告。”

“是。”王蒲忱加快了語速,“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命令是將馬漢山交給曾督察配合查案,徐鐵英卻拿着中常會的會議記錄將馬漢山提走了,馬上要押飛南京。曾可達同志情緒很激動,兩人發生了衝突。徐鐵英公然違背保密承諾,向曾督察說出了謝木蘭被槍決的事,而且拋出了一條新的理由,說謝培東是共產黨。我擔心這樣一來,北平分行會立刻亂了,‘孔雀東南飛’行動也會立刻打亂了。還要不要方步亭配合幣制改革?還能不能將黨國的飛機交給方孟敖去開?平津的幣制改革第一天已經嚴重受阻,可牽涉到反共我們也不能反對……”

“謝培東是不是共產黨,說你的判斷。”

王蒲忱:“我現在無法判斷,準備實施調查……”

“還有兩分鐘,記住我的話。”建豐同志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來,“不要做任何調查。謝培東是不是共產黨無關緊要。他是共產黨,我十分希望他們出來阻擾幣制改革,民心立刻就會轉向黨國。他不是共產黨,就會協助方步亭幫我在北平推行幣制改革。我們現在推行的幣制改革既是經濟行動也是政治行動,救民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無論是共產黨,還是我黨的貪腐集團,我不怕他們出來阻撓,就怕他們不出來反對。‘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不是簡單的抓人打仗,而是爭民心。讓徐鐵英他們去跳,讓共產黨接招。北平的金圓券一定要交給方步亭發行,三架C-46飛機一定要交給方孟敖去開。我要去開會了,在今天會議上的講話,明天就會在中外各大報刊發表。無論是對共產黨,還是對我黨那些貪腐分子,包括徐鐵英那些CC派,我的講話就是宣言。希望你們好好領會。”

“蒲忱明白。”

話筒在那邊已經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