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北平警備總司令部裡,徐鐵英已經站起來了,陳繼承依然端坐在大辦公桌前,等着門口那聲“報告”,聽到的卻是門外王蒲忱好一陣咳嗽,把兩個人醞釀的氣氛都咳沒了,纔等來王蒲忱咳定後的聲音:“報告。”

徐鐵英腳動了一下準備迎上去,卻發現陳繼承並沒有回那聲“進來”,便沒有動步,只望向陳繼承。

陳繼承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已然是老大不耐煩,見徐鐵英望着自己,才揮了一下手:“叫他們進來吧。”

徐鐵英點着頭走了過去,拉開了辦公室門,難得露出真情。

孫秘書還是牢裡那副模樣站在門前,王蒲忱站在他身後。

看到徐鐵英滿目慈光,孫秘書碰腿敬禮:“主任!”

中統的作風沒有拉手拍肩那一套,徐鐵英只能以少有的溫柔語氣撫慰道:“進來吧。”

“是。”

還是讓孫秘書在前,王蒲忱跟在後面,兩人進來了。

陳繼承居然也站了起來,眼前這個人畢竟是因爲自己打了敗仗被抓進去的,他倒可以顯一顯黃埔的做派,望着孫秘書問道:“捱打了沒有?餓不餓?怎麼也不洗個澡再來?”

這三通亂問,把王蒲忱還有徐鐵英尷尬在那裡。如果捱了打,顯然是王蒲忱的責任。馬上要排兵佈陣了,也沒時間讓孫秘書去吃飯洗澡。王蒲忱和徐鐵英飛快地碰了一下眼神。

徐鐵英嘴角擠出一絲笑,望着陳繼承答道:“感謝司令關心。在蒲忱那裡怎麼會捱打。”

陳繼承這才知道自己安慰了一方卻忽略了另一方,揮了一下手,坐下了:“也是。”

徐鐵英:“也沒有時間洗澡了,先安排任務吧?”

陳繼承:“好,開會。”

兩個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徐鐵英也回到了沙發上望着陳繼承:“我說?”

陳繼承:“你說。”

徐鐵英:“接到情報,北平幾個大學又被共產黨煽動了,明天要拒領糧食。在前面穿針引線的是民盟的人,讓一百多個教授簽了拒領救濟糧的聲明。明天這個糧食看樣子是發不出去了,他們要打黨國的臉。佈置一下,盯準了抓一批人。民主黨派的儘量不要動,抓幾個真正的共產黨,還有鬧得兇的學生。”

王蒲忱只是聽着,還必須點頭。

陳繼承立刻不耐煩了:“你只點頭什麼意思?你們北平站掌握的共產黨名單都盯住人沒有?”

王蒲忱:“有一條魚自己撞網上了,就是燕大圖書館那個嚴春明,現在就在圖書館裡,各校的學生代表也都在往那裡集中。要不,我現在就去抓他?”

徐鐵英:“現在抓什麼,明天。只要他在,他背後的大魚就會露面,還有那個抓了又放的樑經綸,等他們鬧事一起抓。”

王蒲忱:“好。我去佈置。”

陳繼承發聲了:“你能佈置什麼?打電話把北平站的人都叫來,偵緝處、第四兵團特務營,還有你們,明天統一行動。老徐,你佈置行動方案吧。”也不等徐鐵英答話,他立刻抄起了電話,“把第四兵團特務營那個營長叫上來!還有,做五碗麪條上來!”

1948年8月11日晚到8月12日凌晨,註定是一個濤之將起的夜晚。

這一夜跨着兩個日子,可在中國農曆裡整夜都是七夕。燕大圖書館外草坪的上空一片寥廓,銀河畢見。月亮正好半圓,一任人們忽視,亮的一半在醞釀着潮,暗的一半在醞釀着汐。

北大的學聯代表到了。

清華的學聯代表到了。

北師大的學聯代表到了。

樑經綸迎向了他們,一一握手、低語。

到了1948年8月,沒有誰比樑經綸更知道北平學運的複雜性。歷史在這個拐點上,國民黨不希望學生鬧學潮。共產黨也不希望學生鬧學潮。而此時決定鬧不鬧學潮,國民黨政府控制不了,共產黨學委實際上也控制不了,能夠控制的是北平各大院校組成的學生聯合會,簡稱“學聯”。它的章程裡沒有明確擁護中國共產黨,也沒有明確推翻現行國民政府,代表的卻是當時“憲法”賦予的爭民生、爭民主的權利。因此實際能夠出面領導學聯的是一些民主黨派和著名民主人士。共產黨有許多秘密黨員隱蔽在學聯,國民黨也有許多特工隱蔽在學聯。這就出現了學聯中有大量的“進步青年”,也有少數的“反動學生”的複雜局面。

既是共產黨秘密黨員,又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成員,還是民主教授,三位一體的身份在學聯中取得領導地位的,恐怕只有樑經綸一個人。

北大的學聯代表:“我們北大學生會的態度很明確,追隨一百零五個民主教授,拒領美國救濟糧。”

樑經綸沉吟了少頃,望向另一個學聯代表:“你們清華呢?”

清華的學聯代表:“絕不去國民黨當局指定的地方領糧,如果他們把糧食送到學校來,我們也不阻止願意領糧的學生。”

樑經綸:“北師大呢?”

北師大的學聯代表:“我們的決定和清華差不多。只有一點不同,支持東北的流亡學生領糧,但是有前提,必須釋放被捕的學生,承認東北流亡學生的學籍。”

樑經綸真正沉吟了,他望向了夜空,沒有看今夜分外燦爛的銀河,而是望向那半圓的月亮。

“樑先生。”北大那個學聯代表,“燕大是美國人辦的學校,這一次我們的行動是拒領美國救濟糧,學聯特別需要燕大的支持,統一行動。”

樑經綸望了望他們:“必須統一行動。至於怎麼統一行動,請你們給我半個小時考慮。”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微微點頭的同時,掏出了一塊懷錶。

清華和北師大的學聯代表居然都有表,一人也是懷錶,一人竟是手錶。

三個學生同時看錶,同時用目光統一了意見。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快四點了,四點半我們等您的決定。”

樑經綸向稍遠處守候的幾個學生招了下手,三個學生走了過來。

樑經綸對其中兩個學生:“你們陪這三個同學到小閱覽室休息。”

北大那個學聯代表立刻說道:“不了,我們就在這裡等您。”

“也好。”樑經綸對那兩個學生,“務必保證他們的安全。”

“樑先生放心。”

樑經綸對另外一個學生:“你跟我來。”

徐步踏上圖書館大門的石階,樑經綸目不斜視,只低聲說道:“立刻將三個大學的情況報告可達同志。”

“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低聲答道。

樑經綸走進了圖書館大門。

那個學生背朝大門站住了,像是在守望,只站了片刻,接着做巡視狀,向左邊走廊走去。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嚴春明還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堆滿了書的桌前,樑經綸還是坐在平時彙報工作的桌子對面。

樑經綸很快便將北大、清華、北師大的意見告訴了嚴春明,靜靜地望着他。

那副一千多度的厚厚的眼鏡片,還有那雙一千多度的近視眼這時在保護着嚴春明。

“你希望我幹什麼?”嚴春明這時的語氣也恰如對總學委那份指示的不滿,讓樑經綸聽不出有何破綻。

樑經綸:“黨的指示很明確,不希望學生們再有任何無謂的犧牲。春明同志,請你立刻將情況向上級彙報。”

“總學委讓你接替我的工作,沒有告訴你跟上級的聯絡方式?”嚴春明當然知道張月印和老劉同志絕不會告訴樑經綸聯絡方式。難爲了這位老實人,這句話卻問得如此順理成章。

這正是樑經綸的猜疑處,可從嚴春明的反問中又看不出絲毫的不自然。他於是希望是下面這種原因:“您知道,這是上級在突**況下做的決定,我也只是暫時代替您負責燕大學委的工作。這說明上級對您還是信任的。”說到這裡,他將目光望向了書桌上那部電話。

嚴春明撥了幾次電話都是停機,知道上級斷了這條線路的聯絡。這時既不能說,也不能不說:“樑經綸同志,你真的認爲上級還會信任我?”

樑經綸:“您撥通聯繫電話,情況我來彙報。”

又沉默了少頃,嚴春明答道:“我試試吧。”這纔開始撥電話號碼。

樑經綸非常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不看他撥的號碼。

號碼撥完了,嚴春明隨即將話筒遞了過去。

樑經綸聽到了話筒裡電話撥通的信號!

可隨即,他便失望了。

話筒那邊是北平電話局電話員的女聲:“你撥的電話因欠費,已申請掛停……你撥的電話因欠費,已申請……”

樑經綸將話筒慢慢擱下,絲毫不掩飾失望的神態:“看來只能等待上級跟我們聯繫了……可幾個大學的學聯代表都在等我們的意見。春明同志,只有我們自己做決定了。”

嚴春明:“現在你是上級。只要你還信任我,你做決定,我談意見。”

嚴春明的嚴謹讓樑經綸覺得這一切都如此符合共產黨的組織程序和行動風格,他不再試探了:“那我們就根據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的精神做決定吧。”

嚴春明:“我同意。”

樑經綸:“我去安排我所掌握的學生黨員以學聯的名義分別做各個大學的工作,你去找你所掌握的學生黨員,讓他們也去做工作。告訴各校學聯代表,明天發糧,都不要與國民黨正面衝突,避免任何一個學生做無謂的犧牲,隱蔽我們的精幹。領了糧食後等待上級的指示,按部署轉移去解放區。”

嚴春明:“我同意你的決定,可無法執行你的任務。”

“嗯?”樑經綸本能地盯住了嚴春明。

嚴春明:“我已經被停職審查。任何一個黨內同志在停職審查期間絕不許再跟別的黨內同志聯繫,這條紀律我可不能再犯。”

樑經綸試圖掌握他尚不知道的其他黨員,又被嚴春明天衣無縫地擋了回來,想了想,只好說道:“是我忽略了黨的紀律。這樣吧,春明同志,您被停職審查的事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別的黨內同志都還把您當作領導。因此明天發糧您必須在現場,我們倆配合,才能夠控制局面。這一點您應該沒有意見吧?”

嚴春明:“你知道,我受處分正是因爲想留下來配合你控制局面。”

樑經綸站起來,將手誠懇地伸了過去,跟嚴春明緊緊一握:“春明同志,不管明天發生什麼情況,發生什麼危險,不管上級怎麼認爲,我們都並肩戰鬥。”

嚴春明:“謝謝你還願意跟我並肩戰鬥。”

嚴春明的態度如此天衣無縫地印證着總學委那封信的決定,樑經綸沒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了,心中莫名地感動了一下,那隻手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我不會忘記,您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永遠都是。”

儘管隔着厚厚的近視眼鏡片,樑經綸也看到了嚴春明眼中有淚花涌出——只是看不到嚴春明這個時候的心潮翻涌。

嚴春明經受着巨大的考驗,憋出一句話:“注意安全。”

“是。”樑經綸答了這個字,鬆開了手,不再看嚴春明,轉身向門口走去。

嚴春明將他送到門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飛快地關了門,又飛快地將幾道鎖都鎖上了,向一排書架走去。

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視眼鏡,將臉貼近了書架,很快便從書架上找到了一本書。

嚴春明高度近視的眼睛幾乎貼到了那本書的封面——《黃埔軍校步科教材》!

翻書時,嚴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書湊到眼前時,幾把手槍撲面而來!

看到老劉那把手槍的圖片,嚴春明這麼近視的眼竟然也閃出光來,臉貼着書,他一邊看,一邊走到了書桌旁。

放下書,他在默記。

記住了,他戴上了眼鏡,掏出身上的鑰匙,開了最底一層抽屜,竟從裡面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鑰匙——備用的鑰匙。

接着便走到了鐵皮書櫃前,用備用鑰匙很快打開了那個書櫃,掏出了那把和圖片上一樣的槍——老劉同志那把槍!

他開始按照書上的步驟,準備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槍把柄上那個圓點按鈕,指頭一按,彈匣果然掉下來一截。嚴春明笑了,拉出彈匣,發現裡面果然裝滿了澄黃的子彈!

他坐到了桌前,像個孩子,把彈匣的子彈,推出了一顆,又推出了一顆。

一共六顆子彈,被他整齊地擺在桌上,比書擺得都齊。他又欣賞了好一陣這幾顆子彈,再看了看彈匣,確定裡面沒有子彈了,才又裝進槍膛。

他站了起來,雙手舉着空槍,在找一個地方瞄準。

找了好一陣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槍瞄向了老劉換了燈泡的那盞燈!

鏡春園外通往燕大校園的路旁樹林。

一根塗滿柏油的電線杆,半個月亮彷彿就在電線杆頭,照着一個人雙腳夾在電線杆上——是老劉。

肩上又斜挎着那個工包,電工刀飛快地刮掉了電線杆上的一根電線的皮,兩個夾子夾住了電線的芯,老劉向下面舉了一下手。

樹林裡遠遠近近好幾個華野派來的武裝人員在高度警戒。

電線杆下張月印捧着一部電話機,拿起話筒貼到耳邊,話筒裡傳來了長音,電話搭上了,便向老劉也舉了一下手。

老劉從電線杆頭嗖地滑了下來,走近了張月印,雙手從他手裡捧過電話機。

張月印開始搖電話,通了,裡面傳來接線員軟綿綿的女聲:“電話局總機,請問您要哪兒?”

張月印:“我是燕京大學六號樓,請接燕大二號樓圖書館辦公室。”

話筒裡的女聲:“請稍候。”

總機在接號,張月印凝重地聽着話筒,老劉捧着電話望着張月印。

嚴春明厚厚的眼鏡片外,那把槍的準星,準星的那頭,燈泡非常清晰。

嚴春明右手食指卻扣不動扳機,他將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兩根手指使勁一扣,撞針響了,嚴春明還沒來得及笑,刺耳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

他回頭望向電話機,立刻走了過去,先拉開了桌子的抽屜,把槍放了進去,又將擺在桌面的子彈掃了進去,關了抽屜纔拿起了話筒:“燕大圖書館,請問哪位?”

老劉的眼睛睜大了。

張月印總是那樣平靜:“嚴教授嚴主任嗎?”

張月印的聲音在嚴春明的耳邊卻不啻春雷滾來,一陣激動,很快調整了:“我是嚴春明,請問你是哪裡?”

張月印:“我是哲學系張教授,這麼晚了打擾您,非常不好意思。有這麼一個請求,明天一早我們課題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識論》研究的總結,學生們一致要求,請您給我們做個講座,專題闡述一下‘體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質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問題。望您務必答應我們這個請求。”

老劉的眼睛被半個月亮照得入了神,他聽不懂張月印此刻的問題,也聽不見嚴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時被黨內這兩個同志這麼大的學問迷住了。再看張月印時,便覺着月亮在他身上映着一暈光環,似乎也看到了遠在善本室裡的嚴春明被月亮映着一身的光環。

“您要去領糧?”張月印的聲音把老劉又引到了電話上。

張月印:“糧食我們負責幫您去領……”

老劉見張月印的話被打斷,明白嚴春明又拒絕了組織對他的營救,立刻既生氣又激動地劈了一下手,盯着張月印。

張月印伸出一隻手虛阻了老劉一下,對電話說道:“那我們就派人到領糧現場來,等您領了糧,接您過來。”

嚴春明顯然是簡短地回了一句話,顯然是已經在那邊把話筒擱了,張月印也無奈地擱了話筒,望着老劉。

“見過

不怕犧牲的,沒見過這麼喜歡犧牲的。張部長。”

老劉這一聲稱呼倒讓張月印跟着嚴肅了。

老劉:“請示劉部長已經來不及了,請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啓動緊急方案。”

張月印:“什麼緊急方案?”

老劉:“這個方案是劉雲同志和我秘密設定的,只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啓動。我去幹,你到帽兒衚衕報告劉雲同志就是。他會詳細告訴你。”

張月印這才知道,自己作爲北平城工部的二號領導,竟也有沒有掌握的秘密:“劉雲同志會同意嗎?”

老劉:“這個任務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須執行,他會同意。”

張月印:“會不會有危險?”

老劉有些急了:“緊急預案哪有不危險的?這個危險是爲了阻止更大的危險。”

張月印沒有選擇了:“我去向劉雲同志報告吧。”

老劉拍了一下手掌,遠遠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攏了過來。

老劉低聲對他們說道:“各自隱蔽,一切聽張部長的指示,保衛張部長的安全。”

所有警戒人員:“是!”

老劉獨自向一棵大樹走去,拉過來一輛靠在樹幹上的自行車,腳一點,有路沒路地騎走了!

“怎麼這個時候纔到?”曾可達親自來到宅邸後園接方孟敖和馬漢山。

方孟敖帶着馬漢山緊隨曾可達的步子:“陪馬局長去調了一路人馬,他還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東西,說是要送給經國先生。”

“什麼重要東西?送給誰?”曾可達停了腳步。

馬漢山腋下夾着一個卷軸:“進房間去,進房間去我跟你慢慢說。”

天上半個月亮,路邊地燈昏黃,隱約可見曾可達皺着眉頭,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動,跟我們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方孟敖像是在笑,馬漢山跟在後面說道:“曾督察,你這話有些對不起經國先生。”

曾可達腳步又頓了一下,這回卻沒停,也沒再搭理他,已經走到住處的院子外面了。

走進住處,曾可達伸了一下手,“方大隊長請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後望着還夾着卷軸站在那裡的馬漢山,“方大隊長剛纔說你調人馬去了,什麼人馬?”

馬漢山:“都是過去跟過我的,眼下在各個部門任職,難得他們都能從各部門調些人來,都還聽我的。”

曾可達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我看對付那些人應該用得上。”

曾可達:“魚龍混雜,不要給建豐同志添麻煩。”

“經國先生會高興的。”馬漢山早就等着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達拉下了臉,已經將那幅卷軸展開了,“麻煩把杯子拿開。”

曾可達:“什麼?”

卻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几上的杯子,放到了沙發旁的小茶几上。

馬漢山立刻用臂袖飛快地擦乾淨了茶几上的殘水,將那幅卷軸攤了上去。

曾可達將信將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顯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鄉曾滌生集句”!

——曾國藩親筆墨寶!

曾可達下意識地湊近了些,去看橫幅上面那兩行半帶館閣體、半帶山林氣的字:“倚天照海花無數 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文正公的親筆?”曾可達望向馬漢山的眼神變了。

“當然。”馬漢山蹲了下去,輕柔地拂了拂卷軸,“民國三十五年從王克敏家裡沒收的。老不死的漢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這一片正氣!我託人請王世襄先生鑑定過,確實是曾文正公當年爲了安撫湘軍那些人,在大帳親筆寫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條心都應該忠於朝廷,不要貪圖什麼爵位功名。”

曾可達下意識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須安排的任務,被卷軸上的字吸住了眼!

馬漢山就蹲在他身旁,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好聽:“得到這個寶貝可着實讓我過了好幾坎。陳部長派人來要過,戴局長派人來要過,都想送給委員長。我當時就想,這些人拍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委員長是朝廷,他們可不是曾文正公。這幅字只有一個人受得,就是經國先生。”

曾可達慢慢轉過頭來再看馬漢山時,竟覺得這個人不像是剛纔那個人,語氣已經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託我轉送給經國先生?”

“可不能這樣說。”馬漢山立刻打斷他,“我馬漢山是什麼人,我送的東西經國先生怎麼會要?剛纔跟方大隊長已經說了,就說是他抄我的家抄出來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個合適的機會,你悄悄地放在經國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麼話也不要說。”

曾可達慢慢站起來,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們談明天發糧的事吧。”

“好。”曾可達不再猶豫,小心地卷好了那幅字,放到了辦公桌上,再轉身時對馬漢山,“不能讓你久坐了。”

馬漢山:“是。”

曾可達對門外喊了一聲:“王副官!”

王副官很快出現在門口。

曾可達:“調一個班保護馬局長,跟他的人馬會合,去發糧現場。”

王副官:“是。”

這應該是曾可達來北平後第一次主動跟馬漢山握手。

馬漢山立刻將手伸了過去。

曾可達:“人總是要犯錯誤的,關鍵是改了就好。馬局長,好好配合方大隊長,配合我們,不要再跟陳繼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證不讓你上軍事法庭。”

馬漢山倒沒有曾可達想象的那份激動:“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曾督察,我馬漢山是個大大的渾蛋,別的不明白,還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爲黨國,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渾蛋的。方大隊長都跟我說了,平時對付學生我心裡也不好受,明天對付陳繼承、徐鐵英那些人,你們看我的表現就是。”

曾可達:“好。我跟方大隊長還有事情商量,你先去佈置吧。”

馬漢山鬆了手,跟方孟敖卻只點了下頭,走出門,跟王副官去了。

曾可達關了門,凝重地對方孟敖:“有個情況來得很突然,必須跟你通個氣。”

方孟敖在認真聽。

曾可達:“樑經綸同志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總學委的指示,讓他負責明天北平各大學領糧的協調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學委原負責人不聽中共上級的指示,讓樑經綸同志取代他。情況已經報告了建豐同志,我們尚不知道這是中共在考驗他,還是借陳繼承、徐鐵英的手犧牲他……”

方孟敖:“共產黨已經知道了樑經綸的真實身份?”

曾可達:“還沒有情報。可是另外有個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這個人就是你父親方行長。”

方孟敖早已從謝培東那裡知道了這個情況,曾可達此時向自己透露這個消息顯然是有所行動了,只是問道:“他怎麼會知道樑經綸的身份?”

曾可達:“應該是因爲你。”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只是聽着。

曾可達:“建豐同志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風險的。因爲那個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確實是共產黨。最早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鐵英他們殺了,你爹就一直在擔心還有共產黨來跟你接頭,於是懷疑上了樑經綸。結果是你並沒有跟共產黨接頭,對你的懷疑已經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樑經綸同志的真實身份。”

方孟敖:“他知道了樑經綸的身份又能怎樣?”

曾可達:“何其滄就會知道,緊接着司徒雷登就會知道,樑經綸失去了何其滄的信任,‘孔雀東南飛’行動也就無法執行了。建豐同志分析,你爹今天單獨約見樑經綸,一定是希望我們去跟他談。爲此,建豐同志已經通知北平各有關部門,把發糧的時間改在了明天上午十點。讓我去見方行長,跟他好好談。同時要我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方孟敖站起來:“我沒有什麼意見。”

“那好。”曾可達跟着站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快五點了。明天是一場惡戰,我們分頭行動吧。”

曾可達趕到方邸。

“曾督察請吧,我們行長在辦公室等候。”謝培東見曾可達在樓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曾可達上次造訪方家只在客廳,現在望着那道長長的樓梯,望着二樓辦公室洞開的大門,卻不見方步亭的身影,這是連站在門口迎候的禮節也不給了。他心中倒並無不快,只是知道,這次談話比想象的更難。轉而立刻想到,眼前這位謝襄理應該是能夠調和氣氛的人,十分禮貌地說道:“謝襄理調了一晚的糧,這個時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謝培東:“曾督察太客氣了。我們家孟敖一直蒙你關照,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曾可達很少對人這般熱絡,也不顧年齡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謝培東的肩:“請謝襄理引見吧,您先走。”

謝培東斜着身子,高他一級樓梯,二人向辦公室大門登去。

恰在這時,客廳裡的大座鐘響了——8月12日五點整了。

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大樓外。

軍號的喇叭衝着已經大亮的天空吹得好響,是集結號!

地面都在顫動的跑步聲!

憲兵團長領着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陣鋼盔、鋼槍、皮帶、皮靴整齊地跑來了。

特務營長領着第四兵團特務營方陣船形帽、卡賓槍、大皮鞋整齊地跑來了。

方孟韋領着北平警察局方陣手提警棍整齊地跑來了。

唯獨保密局北平軍統站的人由那個執行組長領着,是排着隊走來的。

很快,各個方陣便在自己的地盤上站好了。

各方陣的領隊都望向了警備司令部的大門。

只有方孟韋在看被小號吹得漫天飛舞的烏鴉。

警備司令部陳繼承辦公室內,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都站在門邊了,等着陳繼承先出門。

偏偏電話響了,陳繼承順手拿起了話筒,那張臉立刻黑了:“誰改的?爲什麼要改在十點?”

徐、王、孫都望向了他。

電話那邊答話的也不知是誰,但見陳繼承聽着有些氣急敗壞了:“你們要是這樣子干擾,北平的仗你們來打!我會立刻向侍從室求證。”

那邊也不知回了什麼,陳繼承愣了片刻,將話筒掛了:“娘希匹!”接着坐了回去。

徐鐵英問了:“陳總,哪裡的電話?”

陳繼承:“國防部。”

徐鐵英:“是不是向侍從室問一聲,直接請示總統?”

陳繼承:“總統飛瀋陽了。等吧,十點老子也照樣抓人殺人。”

“還有五個小時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面的弟兄們可都集合了。”

陳繼承:“一個也不許散。打開倉庫,發罐頭,發壓縮餅乾。”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靠陽臺的玻璃窗前,這裡已經在沏茶,關鍵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蔣經國送的那個紫砂壺和三個紫砂杯。

這就使得曾可達更應端坐了,還有謝培東,不能插手,只好也坐在桌前,看着方步亭細細地沏茶。

澆壺,燙杯,開始倒茶了,一杯,兩杯,三杯。

極好的茶葉,茶水淡於金黃,卻更澄澈,能聞見香氣。

方步亭端起一杯遞給曾可達,又端起一杯遞給謝培東。

二人雙手捧着茶,在等方步亭一起舉茶。

方步亭卻用一隻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進了茶海里。

曾可達有備而來,倒也不驚,只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謝培東。

謝培東顯着忠厚,輕聲叫了一聲:“行長。”

方步亭不看他們,握着茶壺,又開始朝自己的空杯裡倒茶,壺嘴裡最後一滴倒完,杯子裡恰好倒滿,也不去端茶,擺在那裡。

謝培東知道他要說話了,率先將手裡的茶杯也擱下,示了下意,曾可達便也將手裡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這時望向了曾可達:“今天我只問一個事,請曾督察如實告訴我。”

曾可達:“方行長請問。”

方步亭:“經國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隻,不知爲什麼曾督察說是三隻?”

曾可達這回驚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範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點是極講究的,四杯壺便是四杯茶,六杯壺便是六杯茶。這個壺沏滿了是四杯茶,怎麼可能是三個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個禮都要說謊話,別的話我怎麼相信你?”

曾可達不得不站起來。

方步亭卻伸過一隻手掌,掌心直朝着他:“我就問到這裡,曾督察也用不着解釋。培東,下面有什麼話,你們說,我聽就是。”

從稽查大隊軍營大門外到整個外牆,青年軍那個營都進入了一級警備狀態,任務十分明確,保衛方大隊,負責方大隊安全發糧。

大門外,青年軍營長親自把守,高叫了一聲:“開門,敬禮!”

大路上,方孟敖那輛吉普飛快地跳躍着馳來了。

吉普後面,跟着好幾輛北平民調會的大卡車,卡車上都站滿了扛着槍、拿着鐵棍的人!

方孟敖的車在大門外剎住了,青年軍營長這纔看清,馬漢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禮的手,向方孟敖的駕駛座旁走去,低聲問道:“方大隊長,他怎麼來了?後面車裡都是什麼人?”

方孟敖在車內答道:“曾督察的統一安排,馬局長配合我們發糧,後面都是來幫助你們維持秩序的,一個陣營,要統一行動。”

青年軍營長:“這些人誰管?我們怎麼統一行動?”

方孟敖:“都由馬局長管。三輛車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着袖章,每輛車都有一個頭兒,第一輛車配合一連,第二輛車配合二連,第三輛車配合三連。告訴弟兄們,他們跟着馬局長在發糧現場維持秩序,我們的人在外圍擋住來搗亂的人。發生混亂局面,各連跟他們各隊配合行動。”

青年軍營長皺了一下眉:“這些人都靠得住嗎?”這話是望着馬漢山問的。

馬漢山在車裡對方孟敖:“方大隊,你先進去,我跟李營長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們好好配合。”

馬漢山開了車門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車開進了軍營。

馬漢山向後面的車揮手:“開進來!都開進來!”

三輛卡車咬着尾巴開進了大門。果然是魚龍混雜,車上有戴禮帽、穿西服的,有剃着板寸、穿中山服的,竟還有戴着藤帽、穿工裝的。有些空着手,顯然是腰裡別了槍;有些顯然沒有槍,手裡拿着粗粗的螺紋鋼或又寬又厚的鋼棍。

那個青年軍營長看得兩條眉毛都併成一條眉毛了,最後一輛車開過他面前時,竟還有人舞着鋼棍向他揮手招呼,其中一個還衝着他笑——這個人竟是老劉!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曾督察認爲是共產黨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嗎?”謝培東沒有看曾可達,也沒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問道。

曾可達:“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爲。”

謝培東:“那曾督察認爲是誰給我們行長透的消息?”

曾可達:“誰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長爲什麼突然在這個時候直接去找樑經綸,說他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必須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給自己什麼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動,只望着窗外。

謝培東只好自己接着對話:“曾督察實言相告吧,樑經綸到底是不是你們的人?”

曾可達來就是爲了攤牌的,攤了牌也才能談判,不再遲疑:“樑經綸是我們的人。”

謝培東向方步亭說道:“行長,

曾督察既然坦誠相告了,還是您來說吧。”

方步亭慢慢轉過了半個身子,卻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達一舉:“請喝茶。”

曾可達連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謝培東一眼:“喝茶。”

三個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們接着談。”放下茶杯,沒有再看窗外,面對着二人。

謝培東:“行長,北平分行的難處一直是你在擔着,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裡了。你不說,我也說不到位。”

曾可達立刻接言道:“謝襄理說得很對。來的時候,經國先生也是這樣指示我的。有什麼難處,有什麼委屈,請方行長都說出來。凡是他能解決的,一定幫忙解決。”

方步亭虛虛地望向曾可達:“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開始問的那個問題?”

曾可達:“哪個問題?”

方步亭:“爲什麼是三個杯子?”

曾可達的臉有些紅了,尷尬了片刻,站了起來:“我先向方行長道歉,回去再向經國先生檢討。經國先生送給您的本來是四個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隻。”

方步亭:“那怎麼變成三個杯子代表我們三父子了呢?”

曾可達的臉通紅了:“是我的臨場發揮……”

方步亭:“經國先生並沒有這個意思?”

曾可達:“沒有這個意思。”

“好。”方步亭態度立刻和緩了不少,站了起來,手一伸,“曾督察請坐。”

曾可達再坐下時,連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卻沒有再坐下,轉望向謝培東:“把紙筆拿給曾督察。”

謝培東站起來,趕忙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疊公文紙、兩支削好的鉛筆踅了回來,放在曾可達的茶几前。

方步亭:“既然是經國先生派你來的,請你把我的話記下。最好照我的原話記錄,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嗎?”

曾可達嚴肅了,拿起了筆。

方步亭站在那裡,聲調鏗鏘,漸轉高亢:“民國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國,雖然適逢經濟蕭條,可作爲耶魯大學的教授,莫說與中國人比,跟一般的美國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們的宋子文先生,又寫信又派人請我回國,說是國家有難,學人有責,要建中央銀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復國民經濟,有厚望焉。”

曾可達開始記得有些滴汗了:“請方行長說慢些。”飛快地寫着後面幾句話。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頃,接着還是那個語速:“我放棄了在美國的洋房花園,放棄了高薪待遇,帶着妻子和兩兒一女回了國。沒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爲蔣先生的國民政府搞金融,賺了多少錢,你們可以去翻翻中央銀行的檔案;國民政府又給了我多少錢,你們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淪陷前,政府十萬火急要我將中央銀行金庫的黃金、白銀、外匯儘快儘量運往後方,連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盧作孚先生要的。說來沒有人相信,爲了載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兒被日本人炸死了,過了兩年才把小兒子接到了重慶。大兒子呢,正被你們派來報應我。”

曾可達停下筆,擡起頭,發現方步亭並沒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趕着把後面的話記完。

方步亭接着說道:“我那個小兒子惦記他大哥,請我的一個下屬不時去看看他,捎點兒東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們辦成了一個共產黨的案子。現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個假共產黨樑經綸來套我那個傻兒子。曾督察,你剛纔問我爲什麼突然在這個時候去找那個樑經綸,點出他的身份。我也請你幫我問問經國先生,哪個父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子被人安個共產黨的罪名,殺了一個又弄出一個,最後誰都可以用這條罪名來殺他,卻不管不問?如果經國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寫信託人轉給蔣中正先生。他是總統,也是父親,請他教教我,遇到同樣的問題,他會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曾可達在他說到蔣經國那幾句時已經停了筆:“方行長,我能不能做些解釋?”說到這裡他望向了謝培東,意思請他迴避。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

方步亭立刻瞪着謝培東厲聲說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輩!晚輩的事,自己不管,倒讓旁人去管?”

謝培東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方步亭轉望向曾可達:“曾督察,你是受經國先生的委託來找我,還是代表你自己來找我?”

曾可達愣了一下:“是受經國先生的委託。”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釋。我現在是在給經國先生表達我的意見。要麼你把我的話完整記下,要麼我們結束談話。”

曾可達只能又拿起了筆:“明白了。方行長請接着說。”費神記憶剛纔沒寫的那幾句話,開始補寫。那份好不容易修來的淡定此時在筆頭竟又艱澀了。

天空已經大白了。稽查大隊營房的大門洞開,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都進了營房內,只讓那個青年軍營長和馬漢山整頓人馬。

三車魚龍混雜的人馬,顯然來自三個不同的路數,一車人一個方陣,站在大坪上,每個方陣都有一個頭兒,站在隊伍前。

李科長和王科長心裡又打鼓了。馬局長被抓走,他們頓覺羣龍無首。馬漢山突然回來,他們又覺有的罪受了。二人閉着嘴站在他和那個營長身後,只望馬漢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記他們。

馬漢山哪裡會忘記他們,也不回頭,只舉了一下手,往前一揮:“你們過來。”

李科長望着王科長,王科長望着李科長,還指望馬漢山不是叫他們。

馬漢山不吭聲了,李、王二科長但見前面那百多號人都齊刷刷地望着他們,這才知道賴不過了。王科長輕聲問李科長:“是叫我們?”

李科長也就只會欺負王科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裝聾作啞?!”繃着勁自己先走了過去,走到馬漢山身邊大聲喝着王科長:“還要馬局請你嗎?”

那個王科長真是慢得不止半拍,這時才急忙走了過來。

“我不在,你們辛苦了。”馬漢山竟然十分和藹。

李、王二科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又對望了一眼。

馬漢山:“還得你們辛苦,犒勞都準備了嗎?”

王科長不敢接言,李科長敏捷些,立刻低聲問道:“馬局,發美元還是發銀元,每人多少,讓王科長立刻回去取。”

馬漢山終於盯上他了:“美元能吃還是銀元能吃?餓兵能打仗嗎?”

原來是要給這一百多號人開餐,大清早的在這個兵營哪裡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馬漢山居然還是沒有罵他們:“立刻打電話,把三號倉庫裡的罐頭、餅乾拉一卡車過來。”

李科長是社會局借調的,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長。

王科長輕聲答道:“局長,三號倉庫是您親自管的,只您有鑰匙。”

馬漢山:“打電話給周麻子,傳我的命令,把鎖砸開,立刻運一卡車過來。”

王科長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門崗門衛室走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裡,曾可達將前面記的話雙手遞給方步亭:“方行長請過目,我記的話有沒有不準確的地方。”

方步亭沒有接:“培東,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謝培東接過那一頁紙,飛快地看了:“都是原話。曾督察,耶魯大學的‘耶’字,是耶穌的‘耶’字,右邊不是禾字,是個耳刀旁。”說着遞了回去。

曾可達接過記錄紙:“我馬上改。”

“不用改了。”方步亭終於笑了,“可見這次曾督察是帶着真誠來的,那就彼此都真誠吧。請接着記錄。”

曾可達又認真記錄了。

方步亭:“幣制改革,發行新的貨幣是山窮水盡的舉措。可當下的中華民國,幣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選擇了幫這個國民政府,現在還願意不改初衷。別人怎麼幹我管不了,在平津我願意配合,還能夠調動我的資源,請美國的朋友多給些援助。”

曾可達記得又快又有力了。

方步亭:“我只有一個要求,請經國先生將方孟敖派到美國去。最好在幣制改革前就讓他去。”

曾可達的筆稍停了一下,還是把這幾句話記下了,接着擡起了頭:“這個問題,經國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現在就轉告給方行長?”

方步亭:“請說。”

曾可達:“方孟敖是國軍最優秀的人才,最有戰鬥力,而且在民衆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幣制改革最艱難的前三個月,他能在北平執行任務。三個月後,預備幹部局一定特簡他出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館武官。經國言出必行,請方行長信任理解。”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裡,舉眼望着上面想了好一陣子,接着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也只能跟他對望。

方步亭轉望向曾可達:“三個月?”

曾可達:“經國先生親口說的,就三個月。”

方步亭又望向了謝培東:“孟敖的命硬,三個月應該能挺過去吧?”

謝培東點了下頭。

方步亭下了決心:“我無法跟經國先生討價還價了。提另外一個小小的要求,這件事曾督察就能幫忙。”

曾可達立刻站起來:“方行長請說,可達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方步亭:“要說在這幾個孩子裡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韋,是我這個妹夫的女兒,木蘭。現在你們那個樑經綸把她拉在身邊,說不準哪天就毀了這孩子的一生。請曾督察轉告樑經綸,即日起離開我們家木蘭,不管用什麼手段,最好是找個理由把她開除出學聯。然後我們用飛機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國。”

曾可達:“這件事我立刻去辦。一個星期內你們安排將謝木蘭送走。”

方步亭的手伸了過來。

曾可達還沒做好準備,看着那隻手,看到有幾點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熱,雙手握了上去。

方步亭:“聽說曾督察每個月還給家鄉的父母寄錢,你是個孝子。請代我向令尊、令堂問好。”

曾可達:“不敢,好的。”

方步亭:“培東,馬上要發糧了,弄不好又是一場大學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謝培東直將曾可達送到大門邊,曾可達的車也已經開到大門外。

謝培東在門內握住了曾可達的手:“當着我們行長,我不方便說話,想私下裡跟曾督察說幾句。”

曾可達對謝培東頗有好感,當即答道:“謝襄理請說。”

謝培東:“就是關於我那個女兒的事。曾督察千萬不要聽我們行長的,讓樑教授將她開除出學聯。”

曾可達:“爲什麼?我可是答應方行長了。”

謝培東:“十幾萬學生都參加了華北學聯,單單將她開除,樑教授沒有理由,我們家木蘭也會知道一定是我們在干預。這個辦法不好。如有可能,就請樑教授疏遠她,不要讓她多參加活動就是。”

“沒問題。”曾可達準備鬆手。

謝培東依然握着他:“誰家的孩子都是孩子。聽孟韋說今天北平統一行動,很可能又要對學生們不利。曾督察是國防部派來的人,盡力保護學生吧。”

曾可達對謝培東更有好感了,一時竟說出了知心話:“經國先生說過,因爲黨國上下的腐敗,使我們失去了全國人民的擁護,我們到北平來就是爭民心的。我和方大隊長今天都會全力保護學生。謝襄理如果信任我們,今後在方行長那裡,還請多支持我和孟敖執行經國先生的任務。”

謝培東點了下頭,鬆開了手,向門外一讓:“曾督察趕緊上車吧。”

曾可達準備出門,又突然站住了,向謝培東敬了個禮。

謝培東趕緊雙手抱拳揖禮。

曾可達這才轉身向門外的汽車走去。

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一輛帆篷罩得嚴嚴實實的大卡車,車尾的擋板放下了,露出了車廂內堆得像山一樣的罐頭箱子和餅乾箱子。

爲了顯示規格,王科長在車廂上遞箱子,李科長在車下接箱子,馬漢山拿着一根撬棍,親自將箱蓋撬開。

箱子裡是一罐罐包裝精美的美國罐頭,有豬肉的,也有牛肉的。

那個青年軍營長站在一旁都看得有些眼饞了,何況三個方陣那一百多雙眼睛。

撬了有十來箱,馬漢山拿起一罐豬肉的,又拿起一罐牛肉的,雙手遞給了那個青年軍營長:“李營長,帶個頭嚐嚐,鼓舞一下士氣。”

青年軍營長接在手裡,還沒反應過來,但見馬漢山喊道:“幾個老大過來幫忙!”

站在三個方陣前面的三個頭兒走了過來。

馬漢山:“你們端着,我親自發。”

這三個頭兒像是特別熟悉馬漢山的做派,一句話也沒有,各人都捧起了兩個箱子,一個豬肉的,一個牛肉的。

馬漢山向第一方陣走去,從第一排第一個人開始,雙手拿出兩盒罐頭遞去:“多辛苦。回去時再帶兩罐。”

營房內,方孟敖被郭晉陽他們叫到了門口,都在看着馬漢山發罐頭。

郭晉陽嚥了一口口水,對方孟敖笑道:“隊長,抄了好幾次倉庫,怎麼就沒發現這些洋玩意兒?”

方孟敖也笑了:“馬漢山藏的東西如果那麼容易就能抄出來,他也就不是馬漢山了。怎麼,看着嘴饞了?”

陳長武接言道:“隊長,跟這樣的人一起執行任務,我們是不是有點兒掉份兒。”

方孟敖:“你以爲國軍裡這樣的人還少嗎?怕掉份兒,等一會兒馬漢山送罐頭來都不要接。”

好幾個隊員同時說道:“罐頭還是要接的!”

方孟敖:“聽好了,今天就要靠這些人對付陳繼承和徐鐵英他們。他們有他們的招,不要干預。聽到沒有?”

“是!”

方孟敖一個人又轉身向裡邊走去。

軍營大坪上的第三方陣裡有雙眼睛在看着方孟敖的背影,此人正是劉初五。

這時,馬漢山帶着這個方陣的頭兒來發罐頭了。

兩盒罐頭伸到了老劉面前,馬漢山:“多辛苦。”說到這裡突然盯着老劉那雙手,又望向老劉的臉,一怔,發現這雙眼賊亮!

馬漢山轉臉問這個方陣的頭兒:“這位兄弟面生,在哪個隊伍打過仗?”

第三方陣那個頭兒:“老大好眼力,這位兄弟在西北軍幹過,一次跟日本人遭遇,整個隊伍都打光了,趴在死人堆裡逃出來的,不願再從軍,便到了北平。我們的好幾家工廠和貨棧都想請他當工頭,人家只願當零工,青幫的兄弟都服他。”

馬漢山立刻重重地在老劉肩上拍了一掌:“好漢子!帶槍沒有?”

老劉:“都不在隊伍了,沒有再摸過槍。”

馬漢山對那個頭兒:“調一把二十響給這位兄弟。打亂了,徐鐵英就交給你了。願不願幹?”

老劉:“誰是徐鐵英?”

馬漢山:“北平警察局新調來的那個局長。等一下我指給你看。”

老劉望向了第三方陣那個頭兒。

那個頭兒心裡沒底了:“事情不會鬧那麼大吧?”

馬漢山:“幹掉一個狗屁警察局長算什麼大事。已經告訴你們了,今天我們的後臺是國防部調查組,太子派來的。到時候該打誰只管打,打好了國防部給你們授獎!”

那個頭兒只好問老劉:“五哥,幹不幹?”

老劉:“我們聽馬局長的。”

馬漢山:“好。幹完了願意走路給你一萬美元。調槍給他。”

說着,繼續發罐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