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帽兒衚衕二號四合院北屋。

嚴春明一個人坐在煤油燈前。

張月印和老劉一左一右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

和劉雲看到的一模一樣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數字的電文靜靜地擺在煤油燈前的桌面上:

獲悉考卷由一號出題 二號監考 試題爲0040 0004 0001 0002 0003 0004 0005 考生甲爲0040 0002 0011 0012 0013 考生乙爲0040 0002 0014 0040 0086 0001 0002 速查明考卷的具體答案 確認考生代號的真實身份

嚴春明在專注地望着電文,面前擺着的那支筆一直沒動,擺着的一張紙依然空白。

老劉已露出了焦躁的神情,望了張月印一眼。

張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靜地在等待嚴春明思索。

嚴春明終於擡起了手。

張月印和老劉眼睛一亮。

嚴春明的手卻不是去拿筆,而是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汗。

老劉終於失去了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了,這樣想出來的也不準確。我去找那本書吧。”

“我想我已經想出來了。”嚴春明不敢看老劉,望向張月印。

老劉便又停住了腳步,望向嚴春明的眼仍然閃爍着懷疑。

張月印先對老劉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聲對嚴春明說道:“什麼內容?您先寫出來看看。”

嚴春明依然猶豫着:“肯定是那幾個字,可內容我不理解。”

張月印:“寫出來,我們一起理解。”

嚴春明這纔拿起了筆,忍不住終於望向了老劉。

老劉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些下級對自己過於畏懼,放緩了語氣:“寫吧,寫錯了也沒有關係,我再去找書。”

嚴春明這纔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先寫下了五個字:

“孔雀東南飛”!

老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眼睛發亮,很肯定地點了下頭。

老劉於是也有些相信了:“還有兩道題是什麼?”

嚴春明於是又寫出了兩道題的答案:

“焦仲卿”!

“劉蘭芝”!

張月印已經完全相信嚴春明譯出了這份密碼的“試卷標題”和“第一題”“第二題”!可爲了讓老劉放心,也爲了讓嚴春明沒有心理壓力,有意問道:“爲什麼是這幾個答案?您給我們解釋一下。”

“好。”嚴春明這回有些像大學的教授了,指着那份電文的數字,解說起來,“0040這個數字我原來以爲指的是第四十頁,想了想第四十頁的內容,怎麼也覺得語句不通,後來想到《玉臺新詠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詩,仔細一想第四十首詩的內容,通了。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詩。”

老劉又望向張月印,張月印這次沒點頭:“第四十首的詩名?雖然很多人習慣叫作‘孔雀東南飛’,可我記得《玉臺新詠卷一》上印的是‘古詩無名人爲焦仲卿妻作’。”

“月印同志好學問!”嚴春明有些驚異地望向張月印,由衷地讚了一句,接下來將手指向電文稿時便有了興致,“我是根據接下來0004這個密碼,再聯繫下面的0001 0002 0003 0004 0005五組密碼理解的。《玉臺新詠卷一》第四十首詩第一行是標題,也就是月印同志剛纔說的‘古詩無名人爲焦仲卿妻作’。第二行、第三行是這首詩的序言,0004指的應該是第四行,而0001到0005,應該是第四行的第一個字到第五個字,也就是這首詩的第一句:‘孔雀東南飛’!”

張月印:“不會錯了,一號試卷的標題就是‘孔雀東南飛’!”

“至於後面兩道題的答案……”嚴春明也看出了張月印叫自己解釋是爲了讓老劉放心,於是接着準備解釋那兩道題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釋了。”老劉這次主動地肯定了嚴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劉蘭芝!”

張月印望着老劉:“老劉同志也會這首詩?”

“我會什麼詩。”老劉臉上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接下來很認真地說道,“我看過這出京戲,姜妙香和程硯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劉蘭芝。反封建的,詩是好詩,戲是好戲。”

張月印立刻笑了,笑得爽朗卻又露出一絲詭秘,望着嚴春明和老劉。

嚴春明卻還不敢笑,他發現老劉收了笑容,態度又嚴肅了。

張月印望着老劉:“老劉同志剛纔說得對,共產黨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堅持要請嚴春明同志來,是確定他一定能破解這個密碼。前年春明同志在南開大學講‘古樂府詩’,有一次講的就是《玉臺新詠》。我去旁聽了,發現他什麼書也沒帶,卻每一首都能背出來。”

老劉的眼睜大了。

嚴春明一下子顯得十分激動:“月印同志在南開聽過我的課?”

張月印笑道:“一半爲了工作,一半爲了學習,可又只能做旁聽生。您的課受歡迎啊,窗外都站滿了人,其中有一個,那就是我。”

老劉何等精明,當然知道張月印這既是在貫徹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識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實擺在面前,他就服事實,望着嚴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說的話作廢。解放戰爭勝利了,我先跟你學文化。”

嚴春明錯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來老劉同志的態度更讓他受寵若驚,但見他對張月印說道:“月印同志,我建議春明同志就在這裡的東廂房休息。接下來理解上級的指示缺不了他。大知識分子就是大知識分子!”

張月印:“我同意。”

“我服從組織安排。”嚴春明立刻激動地表態。

“我送您去。”老劉去開門了。

張月印望着嚴春明備受尊敬地走向老劉爲他打開的門,目送二人走出門去。

轉過頭,張月印立刻低聲急喚隔壁:“小王!”

“到!”小王總是能及時地從側門出現,而且這一次還主動地拿着文件夾和鉛筆。

張月印:“立刻回電華北城工部,記錄。”

“是。”小王拿起了筆。

張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務明白,立刻執行,保證完成。”

小王飛快地記錄完畢,將文件夾和筆遞給張月印。

張月印見記錄無誤,在文件上籤了名。

小王這才捧着文件夾回到隔壁房間。

隱隱約約的發報機聲很快傳來。

張月印的目光又投向了桌上那份依靠嚴春明翻譯出來的電文。

他的神情和《玉臺新詠卷一》一般凝重:

什麼是“孔雀東南飛”?

誰是“焦仲卿”?

誰是“劉蘭芝”?

回電保證完成任務,怎麼完成?

桌上的煤油燈還在亮着,張月印背後的窗戶已經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將亮未亮時,房影、樹影、人影都像剪影,絲毫沒有南方黎明時那份朦朧。

方邸前院,方孟敖領着邵元剛和郭晉陽跨進了大開着的院門。

整個院子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拿着一把大竹掃帚在那裡慢慢掃着院子裡的落葉。

——謝培東!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站住了。

方孟敖閉上了眼,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些時候。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沉默着,他們看出了隊長心裡那份難受。

“你們先在這裡守着吧。”方孟敖輕輕說了這句,一個人走向仍在掃着院子的謝培東。

謝培東依舊在掃落葉:“還有幾分鐘就掃完了……”

方孟敖走到掃帚邊,那雙皮靴踩住了落葉:“我給了你們時間,也給了你們機會。”

“那就不掃了。”謝培東將掃帚靠在一棵樹上,拍了拍兩手,“行長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賬都在我這裡。查賬或是審問,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這句,謝培東一邊掏出鑰匙,一邊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培東開了大門的鎖,先行進了客廳。

方孟敖那雙軍靴才動了,走向洋樓。

走進一層客廳,方孟敖的那兩隻軍靴鐵鑄般又釘在了那道筆直的樓梯下。

一級一級空空的樓梯,沒有人的腳步,卻彷彿有軍靴登樓,在這間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財力的洋樓大客廳裡,發出空若曠野的迴響!

剛開了二樓方步亭辦公室門,謝培東聽見越近越響的登樓聲,驀地轉過了身,卻發現方孟敖依然站在樓梯下一動未動。

謝培東明白自己這是出現了幻聽,不到二十級的樓梯,在他的眼中,此時顯得如此撲朔遙遠!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樓辦公室門前的謝培東也彷彿遠在天邊。

“所有的賬都在裡面。” 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從飛機的耳機裡傳來。

方孟敖閉了一下眼,驅走了總是縈繞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需要調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方步亭。”

謝培東:“我代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接受國防部調查組的一切調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這個家裡自己唯一尊敬的長輩,喉結動了一下,嚥下了那份難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電話,請你們行長回來吧。”

謝培東目光憂鬱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幾秒鐘,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長現在在哪裡。”

方孟敖:“把賬撂給你,就躲出去了?”

“沒有什麼可躲的。”謝培東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帶着東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接着軍靴動了,這回樓梯是真的發出了“嗵嗵”的響聲。

“查賬吧!”方孟敖上樓了。

燕南園大門外。

也許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兒子,也許並不是爲了躲自己的兒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沒有回去,半夜時分叫司機將車開到了這裡,在車裡睡等天明。

天明瞭,車內卻由於隔着車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兀自酣睡。

後座左側的程小云則一直未睡,因爲方步亭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見幾十米外燕南園的大門被校工打開了,這才輕輕轉過頭。

方步亭像個孩子,還在沉睡。

“行長,開門了。”程小云輕聲喚他。

司機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沒有敢回頭,朝車內後視鏡瞟去。

後視鏡內,方步亭閉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頭。

司機連後視鏡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門。

“去取水吧。”

是行長的聲音!

“是。”司機這才應着,開了車門,提起前座的一個小洋鐵桶下了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英文打字機的鍵盤仍在有節奏地敲擊着。

隨着樑經綸嫺熟的手指敲擊,打字機上端的連軸紙在不斷上升,一行行英文疊在紙上,中文意爲:

因此,發行新的貨幣取代已經無法流通的舊法幣勢在必行;雖然用軍事管制的手段干預貨幣發行違背經濟規律!

打到這裡,這篇上書南京的《論立刻廢除舊法幣推行新幣制之可行性》的論證顯然已經完成,樑經綸的目光飛快地悄悄轉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其滄身上蓋着一牀薄毛巾毯,微閉的眼睛眨動了一下——無數個夜晚,他已習慣了在自己學生有節奏的打字機鍵敲擊聲中入睡。

樑經綸的兩手便不能停,緊接着指頭繼續機械地敲擊打字機的機鍵。

打字機吐出的另一頁空白的連軸紙,紙上出現的英文已是與正文毫無關係的重複的詞組:

經濟規律 經濟規律 經濟規律……

何其滄於是得以繼續安睡。

桌上的檯燈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來越亮了……

司機用小洋鐵桶打來一桶乾淨的水,原來是給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車內洗漱。

方步亭手裡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裡的卻是手絹,兩人侷促的在後排車座洗着臉。

前排座上的司機今天有些爲難了,因爲刷牙缸子只有一個,牙刷也只有一把,他側轉身端在手裡,一隻手扶穩了小洋鐵桶,看着行長和夫人洗完了臉,將缸子和牙刷遞了過去:“行長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給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過缸子和牙刷,先遞給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給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這就是方步亭的溫柔體貼之處!

程小云沒有拒絕,接過缸子和牙刷,對着下方的小洋鐵桶,極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這樣在車內洗漱,眼睛溼了……

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昨夜沒有定鬧鐘,可何孝鈺還是醒了,向桌上的鐘望去。

小鐘的指針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點!

何孝鈺望了一眼依然側身睡在裡邊的謝木蘭,極輕地下了牀,穿上衣服,又極輕地去開了門,聽見了對面父親房間隱約傳來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

她連忙輕步出門,輕輕將門拉上。

假裝未醒的謝木蘭倏地睜開了眼,望着面前的牆,剛纔還能隱約聽見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消失了——機鍵聲在她的心裡卻依然響着,越敲越響!

她幻想着這時睡在牀上的是何孝鈺,而起身下樓的是自己,取而代之爲樑先生親自下廚,做他喜愛的早點……

何宅一樓客廳。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餳好的,裝好生面饅頭的鍋放在了蜂窩煤的竈上,何孝鈺便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二樓,急步走向門口,輕聲問道:“誰呀?”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何其滄的眼睜開了。

樑經綸敲擊機鍵的手也停了。

兩人都知道樓下來了訪客,樑經綸離開打字機,過來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滄並不提樓下來人的事。

樑經綸:“都打完了。先生審看一下,如需急交財政部王雲五部長,十點有一趟飛往南京的飛機……”

“十點的飛機只怕趕不上了。”何其滄被樑經綸扶着站了起來,望了一眼已經堆積在樓板上長長的連軸紙報告,“知道是誰來了嗎?”

樑經綸:“是方孟敖?”

何其滄搖了搖頭:“關心這個報告的是中央銀行。方步亭來了。”

樑經綸:“先生見不見他?如果不願見他,我去解釋。”

何其滄:“方步亭這是代表中央銀行摸底來了。鈔票是中央銀行印的,也只有他們才能發行。中央銀行不點頭,財政部想推行新幣制也不過是一紙空文。你已經兩天兩夜沒睡了,去睡一覺。順便叫方行長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來。”

“是。”樑經綸便又走到打字機前,扯下了還連接在打字機上的連軸紙,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紙刀,準備一頁頁裁下來。

“不要裁了。”何其滄止住了他,“我就這樣看吧。”

樑經綸依然拿着那把裁紙刀,站在桌邊:“關係到北平兩百萬民衆還有那麼多其他城市無數民衆的民生,這份方案最好能趕在十點前那趟飛機遞交南京。中央銀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財政部複製一份給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該怎麼辦。你吃點東西,先去睡吧。”

“好。”樑經綸不得不放下手裡的裁紙刀,“若要急送,先生隨時叫我。”

說着,樑經綸扶何其滄在桌前坐好,接着將地板上的連軸紙報告拾了起來,飛快地卷好了,擺到何其滄面前,這才走出門去。

燕南園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穿着何孝鈺的睡裙,謝木蘭早已站在關着的門後。

對面的房門開得很輕,她卻心頭怦然一跳,倏地拉開了門!

走廊對面,樑經綸剛關門轉身,一襲長衫,兩隻眼睛!

謝木蘭已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樑經綸的眼。

樑經綸開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過難見的一笑。

謝木蘭穿着睡裙就要出來。

樑經綸的目光逼住了她,兩根指頭慢慢按在了眼角額邊。

這是大學者思考時典型的動作!

可眼前這個動作卻是叫自己繼續去睡,謝木蘭更癡了。

樑經綸那襲長衫已向樓梯口“遠”去。

謝木蘭還站在那裡,哪怕聽他發出的任何聲音也好。

“方行長早。”

——樑經綸這一聲問候卻嚇得她慌忙關了門。

她現在最不願意也最怕接觸的,就是那個曾經溫暖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親,包括溺愛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護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門,謝木蘭心中一片慌亂,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姑爹,木蘭也不在家嗎?”

謝培東正從靠牆的大鐵皮櫃裡從容地端出另一摞賬冊,這一問卻使他一怔,轉過了頭。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辦公桌邊翻看賬冊,並未擡頭。

“兩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鈺家去了。”謝培東端着賬冊走向辦公桌,“時局變了,我們這些人都不會做父親了。”

方孟敖擡起了頭,望着這位身爲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謝培東也站住了,沒有放下賬冊,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頭看賬冊了,“配做父親的人已經死了。您剛纔說你們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陽問起爸爸了吧?”

謝培東沒有回答,只放下賬冊,又準備去搬另外的賬冊。

“你們怎麼跟孩子說的?”方孟敖的語氣有些嚴厲了。

謝培東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訴他們,崔副主任去美國了,幫政府爭取美援。”

“無恥!”隨着啪的一聲,是方孟敖將一本賬冊狠狠摔在桌上的聲音。

謝培東猛地轉過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筆賬上都簽着他的名字,人卻被你們燒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擊着賬冊,“還要去騙人家孤兒寡母……你們不覺得太無恥了嗎?”

謝培東喉頭好久才嚥了一下,將那口涌上來的酸水嚥了下去,答道:“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筆賬。”

方孟敖眼中那兩點精光倏地又化作了遼闊的天空,緊盯着的謝培東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擊落的飛機,眼前卻沒有一架飛機——謝培東實在不像自己應該開火擊落的對象。

望着方孟敖這種神態,謝培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緊迫氣息,不禁向辦公桌上的電話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從遼闊的天空中回來了,“打電話,把你們行長叫回來,讓他回答。”

“孟敖。”謝培東不再叫他方大隊長,“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何況很多事你並不知道內情。這件事,他們實在不應該叫兒子來逼自己的父親。”

“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方孟敖絲毫不爲所動,“請你打電話,叫方步亭行長立刻回來,接受調查。”

謝培東望了望牆上的鐘,又望向方孟敖:“給我半個小時,容我先向你介紹一下大致情況,行長回來你也好知道怎樣問。”

方孟敖沉默了幾秒鐘,低頭望向桌上的賬冊:“好,給你半個小時。”

何宅一樓客廳。

“小云也來了?”

開放式的餐桌竈旁,程小云正在幫何孝鈺張羅早餐,猛擡起頭,看見何其滄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鈺和謝木蘭也都擡起頭看向何其滄,見他站在那裡,卻並沒有拄柺杖。

何孝鈺連忙開了水龍頭洗手,準備去扶父親下樓。

何其滄:“我不下來。方行長呢?”

客廳裡,不見方步亭,也不見樑經綸。

只能是何孝鈺回答了:“聽說您在趕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樑先生到小屋說話去了。我去請他來?”

何其滄沉默了少頃:“你們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說着轉過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內樑經綸書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樑經綸這間小書房裡,正望着書桌上那幾本厚厚的英文書:“我可以看看嗎?”

站在旁邊的樑經綸:“方行長可以隨便看。”

方步亭拿過最上面那本硬殼精裝書:“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經濟學論文集?”

“是。”

方步亭翻開了書:“論起來,你我還是校友,先後同學。”

“是。”

方步亭擡起了頭,望向樑經綸:“庚子賠款以來,去美國留學的不少,人才不多。樑教授是難得的翹楚。”

樑經綸不能再說“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長,我們要學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謙虛。木蘭就多次說過,樑教授在經濟學方面強過我甚多。能做你的學生,木蘭她們很幸運。”

樑經綸不能再回話了,回以那種極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當,還是不願談這個話題,都在這一笑裡。

方步亭的直覺何等厲害,多次想正面接觸的這個人,今天一兩個回合便測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書:“幾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卻很難推翻封建的落後思想。尤其是我們這一輩,光緒年間生人,青年時拖着辮子從農村走到城市;後來剪了辮子從中國走到國外,看到人家工業那麼發達,可回來後還是想過舊式的生活。中國必須發展工業,發展經濟,走向民主,靠我們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於我們後來的人。你們算一代,到了孝鈺和木蘭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進青年。樑教授,你不覺得她們這些女生都很可愛嗎?”

“是很可愛。”

“談個私人話題,樑教授,如果自由戀愛,你更喜歡孝鈺還是木蘭?”方步亭猛地甩出了這張牌!

樑經綸終於見識了這位在平津一帶呼風喚雨的北平分行行長的厲害了,愣在那裡。

方步亭又慢慢擡起了頭:“我是不是唐突了?”

樑經綸不能迴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長爲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方步亭:“因爲今天我跟何校長會談起這個問題。時局再亂,兒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們家木蘭傾慕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到了這個時候,樑先生應該給女孩一個明確的態度。我跟何校長也好有個商量。你覺得呢?”

回答長輩的問話,不能直接對視長輩的目光,這是中國無數代讀書人從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禮數,剛纔樑經綸就一直沒有跟方步亭對視。

面對如此直接的挑戰,樑經綸不需要再講禮數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稱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時卻沒有深邃,虛虛的只露出幾分期待,便將樑經綸的目光籠罩了。

樑經綸目光中那點兒深邃在一點一點被方步亭虛虛的目光吸蝕。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這種對視,樑經綸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大爸!樑先生!何伯伯等你們吃早餐呢!”

屋外傳來了謝木蘭清脆的呼喚。

樑經綸的目光終於能夠轉望向門外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來:“我剛纔的話是一個私人話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話題,何校長在給政府論證幣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經濟觀念應該更透徹一些,提醒何校長按照經濟規律分析幣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責無旁貸啊!”

樑經綸必須接招了:“方行長不恥下問,這麼早見我談了兩個話題,我現在還不明白,這兩個話題到底哪個與我有關。”

方步亭:“兩個話題其實是一個話題,真能救中國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等我們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見樑經綸依然站在那裡,不再虛套,先走了出去。

樑經綸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裡,才走出門去。

兩個學生裝的青年,就是每次騎着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樑經綸的其中兩個青年,靜靜地站在曾可達房門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們進去。

後園小徑,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盤的早點來了。

兩個學生裝青年靜靜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們:“可達同志也是剛回來不久,等着吧。”走到門邊,輕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

是曾可達的聲音。

衝了澡走到客廳,曾可達正在系短袖軍服的衣釦,絲毫不見疲憊,能看出還在興奮中,又透着繼續整裝上陣的態勢。

“將軍,先吃點兒東西吧。”王副官將托盤放到茶几上,揭開了玻璃罩。

托盤裡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醬菜,四個大饅頭。

“他們來了嗎?”曾可達已係好了衣釦,沒有看早點,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吧。”王副官答着,又從軍服下面的大口袋裡掏出兩本不厚不薄的書,“您要的《新月派詩集》,後面是剛抄好訂上去的《孔雀東南飛》詩。”遞了過去。

曾可達接過了書,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後面那首訂上去的手抄《孔雀東南飛》。

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在曾可達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邊彷彿又聽見了奉化口音在叫着這個名字。

又翻了一頁,還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劉蘭芝!”幻聽的那個奉化口音又在叫着這個名字。

曾可達將書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們進來吧。”

王副官:“還是先吃……”

曾可達盯向王副官:“叫他們進來。”

“是。”王副官不敢再說,開了門,“進來吧。”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悄悄走了進來,穿着學生裝還是行了個軍禮:“將軍!”

曾可達已經一手拿着一個饅頭遞了過去:“先吃點兒東西。”

兩個人雙腿一碰:“是。”接過了饅頭。

曾可達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個饅頭嚼了起來,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兩個人這才也開始嚼饅頭。

“樑教授現在在哪裡?”曾可達一邊吃着,發問了。

兩個人對了一下眼神,決定由左邊那個回答。

左邊那人:“報告將軍,樑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長家,現在還在何副校長家。還有,方步亭天剛亮就去了何副校長家,現在都在何副校長家。”

曾可達手裡的碗停住了,手裡的饅頭也停住了。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手裡剩下的那點兒饅頭也不敢嚼了,靜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站了起來:“吃完。”說着一個人走到了門邊。

兩個人輕輕地接着嚼饅頭。

曾可達又迴轉過身:“樑教授說沒說過什麼時候能出來?”

兩個人中右邊的那個答道:“報告將軍,遵照您的指示,我們不許與樑教授接觸……”

曾可達手一揮:“回去,告訴在那裡的人,繼續監視。”

“是。”兩個人嘴裡含着饅頭,轉身走出去了。

曾可達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電話:“只有打電話了……是嗎?”

“……應該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問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鈴聲在電話機上響了。

聲音是那樣的小,比正常的電話鈴聲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謝培東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嗎?”

方孟敖仍然低着頭,仍在看賬冊:“當然。”

謝培東一手捧起了電話,一手拉起了線,顯然是想走到離方孟敖遠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這裡接。”方孟敖還是低着頭。

謝培東只好站住了,左手捧着電話,右手放下電話線,拿起了話筒:“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捧着話筒立刻警覺到了對方話語中的提示,目光閃了一下,低聲回道:“這麼早打攪了。我們是中國銀行北平分理處,有一筆賬想請問你們央行。請問您是方行長還是謝襄理,現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便。”聲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說的。

雖仍然同在一張辦公桌旁,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方孟敖離謝培東也有約兩米的距離,竟能將緊貼自己耳邊話筒裡那麼小的聲音聽得如此清楚!

謝培東只能答道:“方便。”

對方卻沒有立刻接話。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過來,望着謝培東拿在臉邊的話筒。

謝培東:“請說吧。”

對方這才又說話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賬冊。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緊貼着話筒,斟酌着詞句,明確地向謝培東傳達指示:“我們董事會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筆呆賬,是一筆用古詩做代號的呆賬,我們必須立刻明白這是一筆什麼呆賬,然後立刻報告總行。請謝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聯繫,請你向他問一問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樣處理這筆呆賬的,由誰來處理。並請你將關於他個人以前那些賬的來龍去脈對他說清楚,說徹底,不要再有任何隱瞞。要讓他相信,關於他的賬我們都承認。請他明白,賬要還,所有的賬都要還,現在是該向那些人算總賬的時候了。謝襄理,不知道我將董事會的意見傳達得準確不準確。”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很準確。”謝培東回答這三個字時聲調十分果斷,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猶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經不再看賬冊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張辦公椅上,回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對着話筒繼續清晰地說道:“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就在我身邊,現在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人,整棟樓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請問還有什麼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神情更凝肅了:“很好。讓他相信你,相信我們。再請他將最近南京方面交給他的任務給我們露個底。今天上午我們必須向總行報告。”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孟敖看着謝培東放下了電話,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陽臺。

謝培東的背影在陽臺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鐘。

等他轉身再向辦公桌走來,方孟敖發現,那雙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謝培東走到辦公桌前還是那樣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謝培東:“方大隊長,你要查的賬,這個辦公室裡沒有。我帶你去,所有的賬我都會明白告訴你。”

方孟敖:“去哪裡?”

謝培東:“院子裡,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謝培東剛纔站的陽臺,只見一片強烈的日光從天空照了進來!

“好。走吧!”

何宅一樓客廳。

餐桌前沒有何其滄。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裡有一個饅頭,另外還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云、何孝鈺、謝木蘭和樑經綸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個饅頭都已吃到了最後。

誰都不說話,誰都在迴避着別人的目光。

何孝鈺說話了:“方叔叔,您的饅頭還沒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云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長還在樓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樑經綸:“樑教授這樣的國家人才,竟然連一頓飽飯都不可得,我們這些人失職啊……木蘭,把這個饅頭端給樑教授。”

“嗯。”謝木蘭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饅頭。

可當她準備將手裡的碟放到樑經綸面前時,又怔在了那裡。

樑經綸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虛望着前方。

那碟饅頭端在謝木蘭手裡成了衆目所視,不敢遞給樑經綸,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云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從謝木蘭手裡接過了那碟饅頭:“樑先生,吃不吃您也應該先接着吧。”放到了樑經綸面前。

“哦。”樑經綸這才收回了虛望前方的目光,“對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個問題。方行長剛纔說什麼?”

方步亭依然微笑着,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

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來:“你們收拾吧,我該去樓上了。”

幾個沉默的人,望着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沙發茶几上,電話鈴聲響了!

方步亭的步伐絲毫未受電話鈴聲的影響,徐徐登樓。

何孝鈺準備去接電話。

“我去接吧。”樑經綸站了起來。

謝木蘭一直低垂的眼這才又倏地擡起,發現樑經綸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何孝鈺,眼睛不禁亮了起來,趕緊又收了,望向桌面。

樑經綸已經走向電話。

“程姨、木蘭,我們去院子裡透透氣吧。”何孝鈺說道。

程小云也站了起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還是關於我們那篇報告的可行性問題。”曾可達拿着話筒盡力使語氣果斷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們校長定下了新的主題,明確了具體要求。電話裡是說不清的,現在急需請你來當面看看報告。具體地點嘛,我會派學生來接你。”

何宅一樓客廳。

樑經綸也儘量用平和的語調:“可能要十點以後了。十點前我們何校長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趕送去南京的飛機。這個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須幫着處理好,直到九點接方案的汽車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曾可達看了一下手錶:“好。十一點前請你務必趕到,務必!”

何宅一樓客廳。

對方已擱了電話,樑經綸慢慢擱下電話,向二樓望去。

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感覺到一個物件在擺動,樑經綸轉頭望去。

——那座被處理得沒有聲音的座鐘,鐘擺動了——已是早晨八點了!

他站了起來,向樓梯走去,走了幾級,又停在那裡,望向二樓的走廊,回頭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裡,何孝鈺陪着程小云慢慢走了過去,謝木蘭傻傻地跟着,走了過去。

樑經綸閉上了眼。

——真是進退踟躕!

方邸院落竹林。

這裡是竹林最茂盛處,恰又是能夠一眼看見大門院落的地方,曾幾何時謝培東就是坐在面前這條石凳上跟何孝鈺交代了與方孟敖接頭的任務。

謝培東走到竹林石徑一條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從何說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後保持着約兩米的距離,也站住了。這句話讓他眉頭一蹙,眼神又犀利起來。昨夜,曾可達就跟他說了什麼二十四史裡的好些歷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讓他反感。

“您把我帶到這裡來不是也要說什麼歷史吧?”

“還有誰跟你說過歷史?”謝培東倏地轉過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銳,同樣一份信息,別人聽來,往往都要衰減。在他這裡,任何時候,都能接收到幾倍的感覺!

何況面前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語氣神態是如此明顯,反常到根本不像一個正在接受調查的對象!

——方孟敖預感到困擾自己長達幾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謎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向您調查北平分行的賬目。”越是這個時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讓您向我說什麼歷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都有歷史。”

方孟敖對視着謝培東的目光,又過去了好幾秒鐘:“好。您坐下,我聽。”

謝培東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樣的方孟敖,感覺他身後層層疊疊的竹林就像山那邊紛紜如煙的往事。

“你現在最想知道什麼?”謝培東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調會的賬。還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謝培東輕搖了搖頭,“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是這兩個問題。”

方孟敖緊盯着他。

謝培東:“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

沉默,方孟敖給了謝培東幾秒鐘的沉默:“說下去。”

謝培東:“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產黨!”

這一次方孟敖給謝培東只有不到兩秒鐘的沉默,緊接着說道:“請您站起來。”

謝培東沒有站起來,依然擡頭望着他。

“站起來!”方孟敖的語調低沉嚴厲了。

謝培東只好慢慢站起來。

“站到我這裡。”

謝培東只好又走到了石徑上,方孟敖接着走過去,坐到了謝培東剛纔坐的地方。

主客易勢,方孟敖坐在問話的位置,謝培東站在了答話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說下去。”

“好。”謝培東站着與坐着並沒有神態上的變化,十多年來他站在方步亭面前這樣對話已經由習慣而成了自然。

“我明確地告訴你,崔中石是中共黨員。”

“說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黨員。”

接下來當然是眼對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來的沉默。

“沉默什麼?說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卻如是反問。

謝培東不看他了,擡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語調低緩:“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發展的中共黨員。”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直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依然沒有看他,接着說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時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方孟敖的目光裡,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剛剛從竹林那邊一層層漫來的風吹竹梢聲!

“還有你的姑媽,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何宅一樓客廳。

謝木蘭顯得如此心神不寧。

只有程小云一個人在沙發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飾,裝作輕鬆地在客廳裡來回走着,擡頭看了看樓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樓梯,極慢極輕地假裝上樓。

程小云憐憫地望着她的背影,輕聲說道:“不要去幹擾你大爸跟何校長。”

謝木蘭立刻站住了,轉身向程小云露出極不自然的一笑,又輕步走下樓梯,輕步跳着,走到大門邊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這外面樑經綸那間小房纔是她揪心關注的地方!

程小云:“樑先生和孝鈺也是在說正事,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好吧。”謝木蘭仍然掩飾着,走回沙發邊,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程姨,你說吧。”

程小云望着她還在斟酌如何跟她說話,謝木蘭的目光又已經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條石徑接近院落處,邵元剛和郭晉陽專注地聽着。

方孟敖站在他們面前低聲說道:“把住這個院子,任何人不許進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轉身沿着石徑大步向竹林深處走去。

走過剛纔談話的地方,又轉了一個小彎,他看見謝培東在離石徑約五米深的竹林裡站着,走了進去。

謝培東向他遞過來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沒有立刻就接,仍然審視着他。

謝培東:“平時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幫幫我。”

方孟敖這才接過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謝培東舉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邊一個竹節,接着說道:“才兩年多就長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條痕跡了嗎?”

方孟敖擡眼望去,但見那個竹節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雖已癒合,但仍然清晰可見。

謝培東:“你個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個竹節幫我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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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不再猶豫,一刀,兩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帶着茂盛的竹葉嘩地斷了,卻叉架在旁邊幾根竹上。

謝培東去拽那一截竹竿,卻拉它不動。

“我來。”方孟敖只一把,便將架擱在其他竹子間的那截竹竿拖了下來,擺在地上。

謝培東慢慢蹲了下去,並緊手指,伸進斬斷的那截空竹筒裡,顯然是在凝神要夾住一樣東西。

方孟敖竭力鎮靜地望着他那隻似乎掏着了東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個包紮得很緊的長條油布包掏出來了。

謝培東費力地想去擰開扎着長條油布包的鋼絲,那鋼絲卻紋絲不動。

謝培東擡頭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兩根指頭捏着鋼絲的紐結處,反方向很快就將那根鋼絲解下來了。接着同樣的動作解開了上邊另一根鋼絲。

謝培東兩手伸了過去,慢慢展開了包着的油布,裡面還微微卷着的是一個牛皮紙大封袋。

謝培東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守住了,不會有人過來?”

方孟敖:“放心吧。”

謝培東這纔打開了封袋口,將手伸了進去,掏出來一本薄薄的雜誌,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將雜誌遞給方孟敖:“在裡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識地雙手接過了雜誌,還是先看了看謝培東,纔去翻雜誌。

中間夾着東西,一翻便是那一頁,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裡!

——一張照片!

——正中間那個人經常出現在新聞報刊上——周恩來!

右邊那個人顯得比現在年輕,更比現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邊那個人讓方孟敖的眼慢慢溼了,他低聲地像是在問:“是姑媽?”

謝培東的眼也有些溼了,點了下頭。

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輕聲問道:“姑媽犧牲了,您就帶着木蘭來找我爸了?”

謝培東只眨了眨眼,老淚已幹,沒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來。

方孟敖伸手攙他起來:“我記得您當時是說姑媽病死在路上……應該不是病死的,上級派您到我爸身邊來的吧?”

謝培東搖了搖頭:“當時不是。我們那個地下市委多數人都犧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時跟組織也失去了聯繫,才帶着木蘭來的你家。一年後組織派人來了,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決定讓我留在你爸身邊,瞭解國民黨內部的經濟情況。”

一個莫大的希望驀地涌上方孟敖心頭:“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慢慢讓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搖頭。

方孟敖還是不甘心:“我爸那麼厲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當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銀行的人是搞經濟的,和國民黨其他部門搞政治的人還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摻和國民黨的政治,可經濟和政治從來就分不開。好在中間經歷了八年抗戰,國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爲抗戰籌款。到國民黨發動內戰,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開始秘密工作,從他們的經濟瞭解他們的政治、軍事。這期間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擋着,我在背後替他把着。唉,最後懷疑還是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來發展我?”

“是。”

“利用孟韋對我的感情,你們倆商量,每次都讓孟韋叫崔叔到航校來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會懷疑您。”

“……是。”

“爲了使你不暴露,這樣說吧,是爲了使組織不暴露,你們最後又決定讓崔叔去犧牲!”方孟敖語氣突然嚴厲了。

謝培東輕輕搖了搖頭:“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謝培東,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斬斷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從被抓到被殺,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們都去過警察局。你們一離開,崔叔就被殺了。我想知道實情,到底是你們沒有辦法救他,還是你們做了決定要讓他去死?”

謝培東:“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擡起了頭,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組織擬定了詳細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通過我勸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應該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爲了你,爲了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錢,一手拿住徐鐵英的把柄跟他談判,徐鐵英答應了你爸,暫時不殺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還是被他們殺害了……問題究竟出在哪個環節,這幾天你一直在追究,應該比我要清楚些。這也正是組織上想要了解的情況。”

方孟敖閉上了眼睛,微風又起了,竹葉沙沙。

他眼裡沒有出現天空,卻隱約聽見洋樓裡傳來的鋼琴聲!

——是巴赫——古諾的《聖母頌》。

——是《C大調前奏曲》那段彷彿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親那天從警察局回來心力交瘁勉爲其難的彈奏……

眼睛猛地睜開,只有微風竹葉的沙沙聲撲面而來。

“他現在在哪裡?”方孟敖問道。

“在何副校長家裡。”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說明白吧。”何其滄這時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書桌打字機前坐着的方步亭,“你們中央銀行到底是希望我這個方案贊成廢除舊法幣推行金圓券,還是論證幣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銀行不是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誰能夠左右中央銀行。其滄兄,你我都是學金融經濟的,不是辦商務印書館出身的王雲五,他不懂,你我應該懂。整個政府的財政赤字都已經達到四十萬億了。沒有儲備金,沒有物資,依靠印一些新紙幣能夠挽救業已崩潰的經濟?”

何其滄:“到現在還談什麼懂不懂經濟,中華民國的經濟有誰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農,不到10%的城市經濟卻有90%掌握在少數官僚資本的手裡。這麼龐大的政府,這麼龐大的軍隊,還要打內戰,那些官僚資本誰願意掏出一分錢來養?沒有錢就拼命印鈔票,貨幣都貶值了四十七萬倍,你和我在美國學過這樣的經濟嗎?你當我願意寫這個什麼幣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區的金融,不知道幾十萬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捱餓,何況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會局又問了數字,北平每天餓死的人已經六百多了……我兼着國府的經濟顧問,通篇廢話,我也得寫呀。”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來,“所謂幣制改革,說白了就是軍事管制經濟,誰也攔不住。可南京方面最關心的還是上海。其滄兄,你能不能幫我們北平和天津多爭取一點兒美援,多爭取一些物資配給。畢竟這個國家的文化精英多數在北平,學生鬧事最厲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臺,新的一派就打壓老的一派,打不動,竟利用我的兒子來打我。我方步亭算個什麼,無非一個一等分行的經理罷了。我倒了,換個人來北平分行只會更亂。吃虧的還是北平和天津的民衆,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學生。”

何其滄沉默了,接着撐着椅子便要站起來,方步亭過來幫了他一把。

何其滄:“有一班十點飛南京的飛機,我這個方案本想今天送財政部。你既然來了,今天就不送了。乾脆,你也耽誤一天,幫我一起改改這個方案。”

方步亭這時已經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長,而像老兄長面前的一個老兄弟,如此要強的人輕輕拍着何其滄的手臂,眼睛溼了。

何其滄也動了情,說道:“孟敖這孩子我見了幾次,還深談了一次。從小就落難,百戰生死的人。我知道你這個父親不好當。有機會我幫你開導開導他。”

方步亭捏緊了何其滄的手臂:“我們今天不談他,好好改這個方案吧。”

“好,好。”何其滄應着,提高了聲音叫道,“孝鈺!孝鈺!”

“行長,何校長是叫孝鈺嗎?”樓下傳來的是程小云的聲音。

方步亭去開了門:“是。叫孝鈺來吧。”

“那就不要叫孝鈺了。”何其滄望着門口的方步亭,“叫樑經綸上來,我告訴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點了下頭,又對樓下大聲說道:“不要叫孝鈺了,請樑教授上來吧!”

“小媽,我去叫吧!”

這回傳來的是謝木蘭的聲音。

方步亭回頭時,何其滄的目光與他碰在了一起。

兩個老人突然同時迴避了對方的目光。

——這一層兒女的事,在兩個老人的心頭,真是“人有病,天知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