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總儲倉庫大坪。
人全都站着。
青年航空服務隊的二十名飛行員排成兩列,站在兩旁。民調會那些人包括李科長、王科長站在兩行飛行員的中間。
下午三點多的太陽似乎更加炙熱,大門外的學生們都餓着渴着,飛行員們便自覺都不喝水,民調會那些人自然也沒有水喝。汗都沒得出了,一個個也嚐到了嘴脣乾裂的味道,眼睛便昏花,只能模糊看見站在大鐵門外沙包上那個長官的背影,還有已看不清字的橫幅和望不到邊的人頭。
鐵門外沙包上,李副總統的副官長的聲音通過喇叭仍在斷斷續續傳來。
飛行員們筆挺着認真在聽。
民調會那些人也緊張起精神費力地在聽。
李宇清喇叭中的聲音:“……因此,請同學們、同胞們理解時局之艱難、政府之苦衷……遵憲守法,各回學校。東北同學如何安置,北平各學校師生及北平民衆之糧食油煤如何按時配給,李副總統和北平市政府以及各有關部門一定密切磋商,儘快解決……”
短暫的沉寂。
顯然是商量好了同樣的問話,同時有十幾個學生的喊話聲傳來:“民食配給都被貪了,請問,李副總統拿什麼解決?!”
“同學們……”李宇清的喇叭聲。
很快十幾個學生的喊話聲又打斷了李宇清的喇叭聲:“貪腐的罪犯什麼時候懲治?!被抓的同學什麼時候釋放?!經濟一片蕭條,爲什麼還要內戰?!李副總統能夠明確答覆嗎?!”
接着傳來的便是無數人的聲浪:“反對貪腐!反對飢餓!反對迫害!反對內戰……”
“同學們……同學們……”
李宇清的喇叭聲完全不管用了。
民調會總儲倉庫內。
空空蕩蕩的倉庫,只有一張記賬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方孟敖和馬漢山兩個人站在這裡顯得更加空蕩。
外面的聲音傳了進來,方孟敖在聽着,馬漢山也在聽着。
“都聽見了?”方孟敖將目光望向了馬漢山。
“聽多了。”馬漢山一手銬子,一手繃帶,居然還擡着頭。
倉庫的大門是鎖着的,鑲在大門上的那道小門是開着的,方孟敖走了過去,一腳將小門也踢關了。
外面的聲音便小了。
方孟敖又走了回來:“那就不要聽了,說吧。”
“說什麼?”馬漢山這才望向了方孟敖。
“糧食,買糧食的錢,買糧食的賬,包括被餓死的人,被殺死的人!”方孟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眼中的精光也收了,臉上露出了笑,“這些事我們今天都不提。怎麼樣?”
馬漢山蒙了一下,接着便回以無賴的笑:“不提這些,方大隊長難道要跟我說喝酒,說女人?”
方孟敖:“就說這些。喜歡什麼酒,喜歡什麼女人,喜歡哪些古董字畫,都可以說。就是不說民調會的案子。打個賭吧,我們兩個,誰先說了民調會的案子,誰就輸了。”
馬漢山收了笑:“輸什麼?”
方孟敖:“今晚請客。我輸了請你們民調會的人吃飯。你輸了請我們大隊的人吃飯。”
“就賭一頓飯?”馬漢山當然不信。
方孟敖:“嫌少?那就賭大些。誰輸了,就請外面那些學生吃飯,有一萬人就請一萬人,有兩萬人就請兩萬人,怎麼樣?”
馬漢山又擠出了笑:“方大隊長,北平可沒有這麼大的飯店。”
方孟敖:“那就給每人發一頓吃飯的錢,讓他們自己吃去。”
馬漢山知道方孟敖今天是絕對饒不了自己了,想起一個月來因此人日夜不得安生,這個坎也是過,雄也是過,乾脆一隻腳踏到了椅子上:“這個賭我不打。”
方孟敖:“輸不起還是捨不得?”
馬漢山:“現在一石米要一千七百萬法幣,每人一斤米,一萬人吃一頓就得十億法幣,兩萬人就得二十億法幣。加上下飯的菜錢,怎麼也要三十億法幣以上。方大隊長,在北平能拿出這麼多錢跟你賭的只有一個人。要賭,你應該去找他。”說到這裡,他露出了壞笑。
方孟敖似乎等的就是他這一臉壞笑:“好啊,你輸了、我輸了都去找這個人出錢。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馬漢山笑得有些不自然了:“方大隊,你輸了可以找他出錢。我輸了可不能找他出錢。”
方孟敖:“直說吧,這個人是誰?”
馬漢山又露出了壞笑:“方大隊長,除了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這個人還能是誰呢?”
方孟敖心裡想的是一記猛拳,打掉他那一口黑牙!兩臂卻抱在胸前,臉上露出了比他更壞的笑:“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敢公然拿銀行的錢爲我請客?”
馬漢山:“公開拿出來私用當然不合適,找個名目走個賬,那還是可以的。”
方孟敖眼睛從馬漢山的頭臉慢慢掃向了他那條踏在椅子上的腿,突然猛地一皮靴,將那把椅子貼着地踢了開去。
馬漢山的腿立刻踏空了,身子跟着往前一栽。
方孟敖瞅準了一把端住了他那條斷臂!
人是扶住了,那條斷臂被方孟敖往上擡着,痛得連天都黑了,馬漢山一口氣吸到了腸子裡,虧他愣是咬着牙不叫出來,喘過了那口氣,竟還說道:“謝謝啊……”
方孟敖仍然使暗勁攙着他那條斷臂:“不用謝。坐下,請坐下告訴我找個什麼名目,怎麼走賬才能拿出這麼多錢。萬一我輸了,也好向北平分行要去。”
一邊叫自己坐,一邊依然攙住自己的斷臂不放,馬漢山頭上的汗黃豆般大往下掉了,兀自強笑:“這樣的事以前要問崔中石……現在恐怕要問方行長本人了……”
“好,問誰都行。你帶我去!”方孟敖攥着他的斷臂便向門口拉去。
馬漢山原是爲了負氣,有意拿崔中石和方步亭來戳對方的痛處,卻忘了此人是一頭猛虎,猛虎是不能夠戳痛處的。現在被他瘋了般往外拖,明白自己徹底鬥不過了,兩腳便本能地釘在地面不肯邁步。方孟敖偏又力大,將他連人帶腳擦着地直向門邊拖去。
馬漢山用左手拉住右臂,絲毫未能減輕斷臂鑽心的疼,被拖到了門邊,只好大叫了一聲:“崔中石不是我殺的!”
方孟敖這才站住了,轉過頭再望他時臉上已無絲毫笑容,兩眼通紅。
馬漢山:“方大隊,我知道你今天是爲崔中石報仇來了。民調會的賬是在崔中石那裡走,可殺人滅口的事我馬漢山還沒有那麼大能耐!”
方孟敖望了他好一陣子,又笑了,這回笑得有些瘮人:“打了賭不提民調會的事,不提殺人的事,你偏要提。你輸了。學生都在外面,一整天沒吃沒喝了,請客去吧。”
馬漢山閉上了眼:“你鬆開手,我跟你去就是。”
方孟敖一把拉開了倉庫大門上的小門,震天的歌聲從遠處大門外撲來!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那麼多飢渴的學生,還有飢渴的教授,在炎炎烈日下竟唱起了國統區的禁歌!
局面發展到如此不可控制,出乎國民黨當局的意料,也出乎中共北平城工部組織的意料!
東邊第四兵團的機槍又在車頂上架起來了,步槍也都對準了學生人羣!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西邊指揮車上的方孟韋滿臉滿身是汗,緊張地望着大門旁沙包上的李宇清!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李宇清穿戴着中將的軍服,臉上身上的汗水比方孟韋還多!
向着法西斯蒂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樑經綸也在唱,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了。謝木蘭已經並排挽着他的胳膊了,唱得熱淚盈眶!
向着太陽,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樑經綸的肩上突然搭上了一隻手!他剛要回頭,耳邊響起了一個緊張而嚴厲的聲音:“立刻制止!保護學生!”
——是嚴春明!他已經顧不得暴露自己了,終於擠到了樑經綸的身後向他下達嚴厲的指示!
樑經綸回答了一聲:“是……”
……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
比鋼還強……
誰還能夠制止這火山噴發般的心聲!
嚴春明在巨大的聲浪中緊貼着樑經綸的耳邊:“擠出去,我和你,到大門口去控制局面!”
樑經綸只好答道:“您不能暴露,我去。走!”
樑經綸在歌聲中向前擠去,好些男學生團團保護着他向前擠去。
——這些學生中有學聯的進步青年,也有國民黨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你不要去!”樑經綸一邊擠一邊試圖掰開謝木蘭緊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謝木蘭反而用兩隻手臂更緊地挽住了他,兩眼火熱地望着他跟着歌聲大聲唱道:
向着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樑經綸只好帶着她向前擠去。
突然,歌聲漸漸弱了,人潮也漸漸弱了,樑經綸立刻警覺起來,握着謝木蘭的手,停住了腳步。
他周圍的學生也跟着停住了腳步。
他們隨着人潮望向了倉庫的大鐵門外。
原來,高高的沙包上,李宇清下去了,方孟敖和馬漢山正站在上面!
歌聲漸漸歸於沉寂,無數雙目光望着方孟敖和馬漢山。
方孟敖將手伸向已經站在地面的李宇清:“長官,請將喇叭給我。”
“好,好。”李宇清的帽子被副官捧着,一手正拿着手絹擦頭上臉上的汗,一手將喇叭遞給了方孟敖。
“同學們!”方孟敖的聲音從喇叭中傳出,如此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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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雙期待的眼。
無數雙茫然的眼。
好幾雙複雜的眼:
樑經綸!
謝木蘭!
方孟韋!
還有那個特務營長!
所有的眼都不及另一雙眼那般複雜,百味雜陳,那就是遠遠望着方孟敖的何孝鈺!
方孟敖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拽着身邊馬漢山的左手:“下面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馬副主任有話跟大家說。”接着他將喇叭塞到了馬漢山的左手裡。
馬漢山已經完全被控,低聲問道:“這時候……這麼多人……叫我說、說什麼……”
方孟敖不看他:“就說請客的事!”
馬漢山只好將喇叭對到了嘴邊:“同學們……長官們……剛纔……剛纔,我跟方大隊長打了個賭……”
所有的目光都詫異了,人羣更安靜了。
就連正在擦臉的李宇清也不禁望向了馬漢山。
馬漢山在喇叭裡喊道:“我輸了……我現在是來認輸的……”
說到這裡他又放下了喇叭,轉對方孟敖:“下面怎麼說?”
方孟敖:“接着說。”
馬漢山又對準了喇叭:“方大隊長說,輸了的今天要請在場的所有同學吃飯……”
人羣又有些**了。
馬漢山知道,今天這個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裡,面對這麼多學生,還有行轅的長官在場,只有胡說八道也許能矇混過關,乾脆昏天黑地喊了起來:“我跟方大隊長說,請這麼多人吃飯北平沒有這麼大的飯店。方大隊長說,那就給每個同學發一頓吃飯的錢。我算了一下,一個同學吃一頓飯怎麼也得花十五萬法幣,這麼多人吃一頓飯怎麼也得要三十多億法幣。三十多億呀,同學們!打死了我也沒那麼多錢啊。可我輸了,願賭服輸。同學們,你們把我吃了吧!”
剛纔已經有些**的人羣一下子又全都安靜了——這麼多人沒有一個緩過神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局面,大家都被馬漢山這一頓胡七八扯蒙在那裡!
安靜也就一瞬間,立刻有人帶頭髮出了怒吼:
“反對愚弄!”
聲浪又起:“反對愚弄!”
“反對迫害!”
“反對飢餓!”
“反對貪腐!”
“反對內戰!”
馬漢山這時竟想從沙包上跳下來,哪兒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邊喊道:“安撫學生!”
馬漢山只得又對準了喇叭:“同學們請息怒!同學們請少安毋躁……”
吼聲更大了!
沙包下李宇清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來安撫,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鬱悶,突然又被馬漢山跑出來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澆油,不禁氣得發抖,對身邊的警衛隊長:“上去,抓住這個瘋子!”
警衛隊長一揮手,兩個警衛跳了上去,一邊一個架住了馬漢山。
馬漢山必須自救,掙扎着仍然將嘴對着喇叭:“方大隊長!這些話全是方大隊長逼我說的!同學們……方大隊長有重要指示……快歡迎方大隊長講話……”
這番話還真管用,首先是兩個警衛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接着,學生們又漸漸安靜了,無數雙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內心之複雜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獨,在崔中石被害後達到了極致!他知道自己組織裡的人就在這一兩萬人羣中。從崔中石否認自己是共產黨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組織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關係,但他的個性忍受不了這種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國防部調查組逼迫國民黨貪腐集團給民衆一個交代,也是在給自己的組織發出信號,再接不上組織關係,得不到明確指示,他就只能天馬行空了。
方孟敖從馬漢山手裡拿過了喇叭,他會說些什麼呢?
人羣裡,有幾雙眼睛立刻緊張起來:
最緊張的是何孝鈺的雙眼。因爲她的兩隻眼睛裡就站着孤獨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進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邊,跟他並肩站在一起!緩過神來,大門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卻離她是那樣遠。
隱蔽在教師人羣中老劉的緊張是看不出來的,那張臉始終像個旁觀者。
嚴春明已經緊張得有些疲勞,這時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組織的處分。
站在警察指揮車上的方孟韋是最早就知道大哥雙重身份的人,那雙一直圓睜着控制局面的眼,這時反而閉上了。
還有一雙眼睛,十分複雜,十分陰沉,這就是樑經綸。
他此刻儘量讓前面的同學讓開,使自己的目光能夠直視
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與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讓方孟敖認準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黨內的同志!
方孟敖對着喇叭說話了:“剛纔,馬副主任說了兩句話。一句說我跟他打了個賭,賭請同學們吃飯。另一句稱我方大隊長,說我要發表重要指示。我聽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一邊跟另一個人打着賭玩,一邊跟上萬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說這個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我是個瘋子,一種可能他是個騙子!現在李副總統的代表李宇清長官就在這裡。我想請問一句,如果我是個瘋子,國防部調查組爲什麼派我到北平來查案!如果馬副主任是個騙子,國民政府爲什麼將兩百萬人救命的糧食交給他管!”
剛纔是馬漢山在上面一頓胡天胡地地瞎說,現在方大隊長又突然來了這麼一番表白,黑壓壓的人羣,大家的腦子今天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了。但也就是少頃,立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好!”
“說得好!”
“說下去!”
悲憤激動了一天的學生們突然有了興奮甚至有了笑聲,一片叫好,跟着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方孟敖卻彷彿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裡,直到人羣又安靜下來。
他不再看人羣,眼睛只望着遠方,喇叭聲也像是對着遠方在說話:“對不起了,同學們,特別是來自東北的同學們!我剛纔說了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話。因爲到目前爲止,好些事情你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沒有家的感覺,沒有人把你們當孩子關心的感覺!你們東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沒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沒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們抗戰就勝利了,現在中華民國也立憲了,爲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沒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飛速地掠過另外幾雙深受震撼的眼:
老劉的眼睛!
嚴春明的眼睛!
樑經綸的眼睛!
謝木蘭閃出兩點淚星的眼!
方孟韋深藏在大蓋帽帽檐下很難看見的眼!
何孝鈺眼中倏地浮現出了:
第一次在謝木蘭房間,方孟敖向自己打聽共產黨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裡吃煎饅頭片的情景;
方孟敖營房單間泡在桶裡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聖母頌》;
方孟敖攙着方步亭走出客廳大門……
方步亭的車不知何時悄悄開到了抗議現場,停在第四兵團車隊的後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後排車座上。跟他並排坐着的還有曾可達!
方孟敖的聲音夢魘般在方步亭耳邊迴響:“……你們沒有家……我也沒有家……”他轉頭望向了窗外。
車窗外滿是第四兵團的士兵和軍車!
曾可達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頭看見自己眼裡的安撫。
方步亭沒有看他,慢慢拿開了他的手:“曾將軍請下車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達眼中的安撫沒有了,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方步亭對司機:“開車門,扶曾將軍下車。”
“不用了。”曾可達不得不自己開了車門,下車,關門。
方孟敖的聲音又從喇叭中傳來:“同學們,不要在這裡等了……這裡不是你們的家……”
方步亭:“回家!”
車向後倒了,接着掉頭,接着向另一個方向開去。
方孟敖還在喊話,可方步亭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進自家客廳,像走進了荒原。
下人們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關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沒有望程小云,沒有像平時一樣先走向洗臉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過疲憊時去到他專坐的沙發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幾天才搬到客廳的鋼琴邊,在琴凳上坐了下來,又不掀琴蓋,只是坐着。
程小云輕輕地走了過去,知道這時不能問他任何話,將手伸到琴蓋邊,望着方步亭,準備揭開琴蓋。
方步亭卻輕輕將琴蓋壓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離開了琴蓋:“給你熬了綠豆粥,我盛去。”轉身準備向廚房走去。
方步亭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幾家公司了,走的時候說,爭取這兩天多調些糧食。要找他回來嗎?”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開了,“眼下這個家裡真正能夠幫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這個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還有你的兩個兒子。”程小云依然背對着他。
方步亭沒有吭聲。
“我知道。”程小云的聲音有些異樣,“我從來就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木蘭也不是。方步亭的家裡從來就不應該有女人。”
方步亭悽然地擡起頭,望着她:“來。”
程小云沒有轉身。
方步亭輕嘆了口氣,從她背後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還沒有回答我。”程小云試圖將手抽出來。
方步亭緊緊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轉過了身,今天卻不願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廳外的蟬鳴聲響亮地傳來,這座宅子更顯得幽靜沉寂。
“聽見了嗎?”方步亭問的顯然不是蟬鳴聲。
“聽見什麼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說話……”
程小云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發現這個倔強的老頭眼中有淚星。
方步亭這時卻不看她了,把臉轉向門外:“東北的學生又上街了……那樣的場面,李副官長代表副總統講話全不管用。孟敖講話了,全場竟鴉雀無聲。其實,他從小就是個最不會講話的人……”
程小云這才感覺到了方步亭今天迥異往常的痛楚,輕聲問道:“他都說什麼了?”
方步亭:“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了。小云,聽我的。中華民國走到盡頭了,我們這個家也走到盡頭了,我的路走到盡頭了……我的兩個兒子也出不去了。培東得留下來幫着我收拾殘局。只有你還能走,帶上木蘭,這幾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將方步亭的頭摟在了懷裡,像摟着一個孩子!
這可是程小云從來不敢有的舉動。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時的矜持,頭卻被程小云摟得那樣緊,動不了,便不動了,讓她摟着。
兩個人都在聽着院子裡傳來的蟬鳴聲。
“你還沒有答應我。”方步亭輕輕握住程小云的兩隻手,輕輕將頭離開了她的胸。
“答應你什麼?”程小云嘴角掛着笑,眼裡卻閃着淚花,“孟敖和孟韋都叫我媽了,兩個不要命的兒子,再加上你和姑爹兩個連兒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這個家,這個時候叫我走?真像孟韋說的那樣,我跟着你是因爲你有錢?”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陣子,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賢惠的後媽也還是會記仇啊。”突然,他掀開了琴蓋,“離開重慶就沒給你彈過琴了。來,趁那兩個認了你卻不認我的兒子都還沒回。我彈你唱。”
程小云這次拉住了他的手:“還是先把姑爹叫回來吧,也許他弄到了糧食,孟敖回來也好說話。”
方步亭:“糧食是種出來的,不是弄出來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說着固執地擡起了兩手,在琴鍵上按了下去。
琴鍵上流淌出了《月圓花好》的過門。
《月圓花好》的鋼琴聲淌進了空空蕩蕩的帽兒衚衕,一輛黃包車流淌過來,在一家四合院門前停住。
遮陽蓋的車上就是謝培東,長衫墨鏡,提包收扇,飛快地下了車。
院門立刻爲他開了,又立刻爲他關了。
“培東同志!”
謝培東的左手剛取下墨鏡,便被院門內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
“月印同志!”謝培東的右手還提着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樣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來人。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琴聲、歌聲: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步亭的琴聲,程小云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最……
琴聲歌聲,此刻都彷彿是在爲謝培東和那個月印同志遙唱。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輕,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緊握着謝培東,一手已經接過了謝培東手裡的提包。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負責人張月印。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處境還有方孟敖同志的情況,老劉同志都向我和上級彙報了。進去談吧。”張月印攙着謝培東並肩向北屋走去。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琴聲、歌聲:
……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曲未終,琴已停!方步亭雙手一動不動壓在鍵上。
程小云的嘴虛張在那裡。又是沉默。
程小云:“洗個臉吧,我給你盛粥去。”
“是該吃點東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個大兒子說不準就要來審我,總得有點力氣。”說着向餐桌走去。
帽兒衚衕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四方桌前,朝門的方向沒有椅子,靠牆和東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張月印沒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橫的西邊,面對坐在東邊的謝培東。
隔壁房間若有若無,似有電臺的發報機聲傳來。
張月印雙臂趴在桌上,儘量湊近謝培東,聲音輕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飛行大隊,您領導的金融戰線,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至爲重要。華北局直至黨中央都十分關注你們。”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對中石同志的犧牲,上級特別惋惜……”
“我有責任。”從來不露聲色的謝培東,現在面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現在不要談責任。”張月印立刻把話接過去了,“我們已經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讓您有任何閃失,還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來跟您商量的兩個重要問題,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關。一是如何面對國民黨很可能即將發行的新幣制問題;一是怎樣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組織關係,在關鍵的時候率部起義的問題。”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大門前沙包上,馬漢山不知何時已經被警衛押下去了,現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喇叭已經在李宇清的手裡,他在說最後一個問題了:“關於同學們提出的第五個問題,鄙人也代表李副總統和傅總司令答應大家。”
從清晨到黃昏,又飢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學生這時都露出了勝利的興奮,人羣中有人發出了歡呼,但很快又被別的同學阻止了。大家這時已經通過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李宇清接着說道:“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不但政府應該徹查,民衆也有監督的權利。因此我代表李副總統和傅總司令同意各大學派出人選組成協查組,配合方大隊長的青年航空服務隊協查!”
“萬歲!”人羣中有一部分人帶頭歡呼起來。
“萬歲!”
“萬歲……”
歡呼勝利的聲音立刻響徹黃昏的北平!
李宇清也有些興奮了,但很快被緊張取代,大聲喊道:“安靜!同學們請安靜……”
歡呼聲慢慢平息了。
李宇清:“下面,請方大隊長宣佈協查組人選的方案!”
喇叭遞給方孟敖時,人羣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方孟敖這時竟露出了從來沒有的靦腆,他接過喇叭一時沉默在那裡。
興奮激動的目光在興奮激動着,緊張的眼睛這時又緊張了:
老劉的眼睛!
嚴春明的眼睛!
還有大蓋帽檐下方孟韋的眼睛!
樑經綸的眼是另外一種緊張,好幾個男同學已經緊挨在他的身邊,在等着他發出指示。
樑經綸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許多隻手立刻伸了過來,手疊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樑經綸用另一隻手悄悄拿開了一些同學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隻手——有兩個是學聯的骨幹,有兩個是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謝木蘭的目光急了,挽着樑經綸的手臂使勁扯了一下。
樑經綸沒有反應。
謝木蘭着急的雙眼飛向了另外一雙焦灼的眼——何孝鈺的眼!她一直望着方孟敖的目光這時望向了保護她的兩個陌生男同學。
一個男同學立刻望向另一個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堅定地點了下頭。
兩個同學緊緊地護着何孝鈺,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我們走。”
何孝鈺不敢再回頭了,只聽見方孟敖喇叭裡傳來的聲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學是學經濟的……”
北京大學的橫幅下,清華大學的橫幅下,燕京大學的橫幅下,北平師大的橫幅下立刻舉起了無數雙手臂!
東北學生請願團的橫幅下,幾乎是所有的學生都舉起了手臂!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立刻低聲說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我們大隊是二十個人,每人配一個人就夠了。”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個人。”
方孟敖又將喇叭拿到了嘴邊:“我們只需要二十個人……請東北的同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師範大學各推薦四個同學……”
人羣立刻熱鬧起來!
燕京大學橫幅下。
“讓我參加吧!”謝木蘭緊緊地抓着樑經綸的手臂。
樑經綸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謝木蘭的手怯怯地鬆開了。
樑經綸轉頭對身邊一個學聯的學生:“快,找到何孝鈺同學。”
那個學聯的學生立刻轉身,一邊擡頭望着,一邊擠向人羣。
目光在人羣上空掃過,已經搜尋不到何孝鈺了。
東邊警備司令部的一輛卡車副駕駛座上,曾可達下了方步亭的車後,不知何時轉坐到了這裡。這時,他縮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雙眼很快從燕京大學的橫幅下看到了樑經綸,看到了謝木蘭,還看到了曾經騎自行車護送自己的那幾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他的嘴角不經意地笑了。
帽兒衚衕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您提供的這份文件非常重要。”
張月印手中那份藍頭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銀行”四個館閣體楷字,函頭的右上方蓋着兩個仿宋體木戳黑字“絕密”!
“小王!”張月印緊接着向隔壁房間叫了一聲。
隔壁房間的門很快開了,出來一個青年,雖是便裝,還是禮貌地先向謝培東行了個舉手禮:“首長好!”接着走到張月印身邊。
張月印將那份文件遞給他:“全文電發華北局城工部。”
“是。”那小王雙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進了隔壁房間,關上了門。
“‘國庫日益空虛,物價日益上漲,投機日益猖獗!’”張月印背誦着文件上這幾句話,“張公權這三個‘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蔣介石急於發行金圓券的原因,也明確提出了金圓券不能發行的事實。謝老。”這時他突然改稱謝培東“謝老”,顯然是要向他請教特別專業的金融問題了,“根據這個文件,您認爲金圓券最快會在什麼時候發行?”
謝培東:“拖不了一個月,最快半個月。”
張月印點了點頭,又問道:“張公權既反對發行金圓券,蔣介石爲什麼在這個時候還要去徵詢他的意見,而且將他這個央行前任總裁的意見發文各個分行?”
謝培東:“蔣介石這是在向美國發出左右爲難的信號,目的是爭取美國的援助。沒有美援作爲儲備金,他們發行金圓券就等於飲鴆止渴!”
張月印:“精闢。您認爲爭取美國的援助,他們在北平會有什麼舉動?”
謝培東:“燕京大學,司徒雷登。美國政府和國會現在對是否援助蔣介石政權,兩派意見分歧很大。在中國,司徒雷登的態度十分關鍵。他們正想方設法爭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誰的意見能影響司徒雷登?”
“何其滄教授。”
“誰能影響何其滄教授?”
“方步亭可以算一個……”
張月印第一次打斷了謝培東的話,突然站起來了:“還有一個更隱蔽的人,今天我們主要討論的就是這個人!”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樑經綸!”謝木蘭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大聲地直呼其名,剛叫完就意怯了,兩眼楚楚地望着樑經綸。
人羣還在涌動,樑經綸慢慢撥開了謝木蘭抓他的手。
謝木蘭:“讓我參加吧,我比他們知道更多的內幕。”
樑經綸望向了倉庫大門。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個飛行員整齊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讓給了被推舉的二十個同學。他們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個挨着一個舉起了緊握的手。
“還有我!”謝木蘭已經飛快地擠離了樑經綸,向大門奔了過去!
第一雙驚愕的眼就是方孟韋!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謝木蘭,倏地將目光轉盯向燕大橫幅下的樑經綸!
樑經綸的眼也在驚愕,緊緊地望着謝木蘭的背影。
方孟敖也看見了,目光閃過一絲複雜,望了一眼身邊的郭晉陽,立刻又轉對邵元剛:“你去,擋住她。”
邵元剛山一般的身軀立刻迎了過去。
帽兒衚衕那家四合院北屋內。
“關於樑經綸這個人,老劉同志當時跟您是怎麼談的?”張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靜,但謝培東已經從他的措辭中聽出了組織的高度關注,甚至連老劉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調查之中!
謝培東神情立刻凝肅了:“老劉同志只傳達了上級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鈺的工作,讓她聽樑經綸的,以學聯那邊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於組織爲什麼這樣安排,老劉同志沒有跟我說原因,我也不宜多問。”
張月印點了點頭,神情比他更凝肅了:“不是組織不信任您,是老劉同志沒有這個權限。培東同志,我現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樑經綸很有可能是國民黨打入我黨內部的特務!而且是當前對您、對方孟敖同志威脅性最大的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謝培東差點兒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強烈的組織自律性讓他控制住了,還是內心太過震撼一時未能站起。他緊緊地盯着張月印,太多想問的話,只能等待組織將該告訴他的告訴他。
張月印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竟問了一句:“您身上有煙嗎?”
謝培東輕閉了一下眼,立刻調整好了心態:“我不抽菸。”
張月印歉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也不抽菸。”說着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謝培東的杯中續了,給自己的杯中也倒了點,這才接着說道,“有些話本來不應該向您說,但牽涉到你死我活的鬥爭,我必須告訴您。謝老,您是前輩,應該能夠很好地對待處理。”
謝培東必須報以鎮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級,我不好問你的黨齡。我入黨是1927年,我們黨處於最艱難時期的那一年。請組織相信我。”
張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誠:“這件事就當我作爲黨內的晚輩向您彙報吧。對樑經綸的發現我們太晚了,是在曾可達和方孟敖同志的飛行大隊到北平以後才引起警覺的。對於這種錯誤,燕京大學學委支部有很大的責任。警覺以後我們也是通過老劉同志展開暗中調查的。最後確定他的身份是在幾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犧牲的那個晚上。”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關?”謝培東終於發問了。
“沒有直接關係。”張月印答了這一句又出現了沉默,接着不看謝培東了,“那天晚上方孟韋從何孝鈺的家裡趕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兒去了樑經綸那裡……”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張月印跟着慢慢站起來:“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兒更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一個晚上,木蘭都跟樑經綸在一起。”
謝培東的兩眼閉上了。
張月印儘量使語氣更加平靜:“根據老劉同志派去的人幾天來的觀察,樑經綸跟木蘭已經是戀人關係了。”
謝培東又倏地睜開了眼,這回他也沒有看張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張月印:“樑經綸本應該跟何孝鈺同志是戀人關係,但安排何孝鈺去接觸方孟敖同志以後,他突然又跟木蘭發展了戀人關係。作爲我黨負責學聯工作的同志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嚴春明同志十分糊塗,樑經綸事後跟他彙報,解釋說跟木蘭的這種關係是一種掩護,全爲了更有利於何孝鈺去做方孟敖的工作……這種事先未經組織批准,嚴重違背組織原則的謊言,嚴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謝培東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塗啊……”
“這一切都與您無關。謝老,我還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頭傳達。請坐下,先喝口水。”張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遞到他面前。
謝培東雙手接過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將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轉睛地望着張月印。
張月印卻依然站着:“城工部這一塊兒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評。比方老劉同志讓您去接觸何孝鈺,比方學委沒有徹底地貫徹彭真同志7月6號的講話精神,依然沿襲着過去的工作慣性,不是盡力安排進步的同學撤離到解放區,也沒有很好地控制學生這個時候的過激行動,造成學生的無謂犧牲。這都是因爲我們前方的軍事取得了一個又一個戰略性的勝利,讓這些同志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說輕一點兒是過激的革命熱情,說重一點兒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都想在勝利即將到來之前多一些表現,勝利後多一份功勞。這種思想在嚴春明這樣的同志身上表現得比較突出,老劉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險!前不久主席就說過,‘我這個人從來不怕失敗,就怕勝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領袖也針對這個問題做了闡述,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指出,我們只有農村革命的經驗,缺乏城市革命的經驗,尤其缺乏佔領城市之後建設和管理城市的經驗。培東同志,像您這樣的同志,包括大量的進步學生都是我們勝利後建設城市、管理城市的寶貴財富。接下來,您的任務主要是兩條:一是通過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國民黨推行金圓券的情況;二是掩護何孝鈺同志做好聯繫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組織指示,爲了更加隱蔽好自己的身份,並且幫助何孝鈺、方孟敖同志隱蔽好身份,您要鞏固並進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乾的事情方步亭可能會要您去幹,組織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個人的事情組織都將另做安排。千萬不要爲您女兒的事情分心,適當的時候學委會以適當的方式將她轉移到解放區去。”
謝培東坐着靜靜地聽完,鄭重地站起:“我服從組織,感謝組織!”
這時窗外已經出現了暮色,屋內也漸漸暗了。
“我還約了老劉同志。”張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過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幾家公司運往北平的糧食,華野首長已經下了命令,解放軍不會阻攔。您可以委婉地告訴方步亭,明天就能運到。”
剛進大門謝培東就愣在那裡。
“那是我的自由,你無權干涉!”洋樓客廳傳來謝木蘭帶着哭聲的叫喊。
接着並沒有人回話。
謝培東望向守門人。
守門人微低着頭,輕聲告訴他:“是小姐和二少爺在拌嘴。襄理,老爺和夫人在竹林裡等您。”
謝培東望向洋樓東邊的竹林,徑燈亮着,竹影幽深。
“姑爹!”程小云迎過來輕輕叫了一聲,接了謝培東手裡的包,觀察着他的臉色。
謝培東和往常一樣,客氣地點了下頭,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過去。
方步亭沒有站起,燈雖不亮,臉上的苦笑卻很分明:“吵架,都聽到了?”
謝培東回以淡淡一笑:“‘笑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這麼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方步亭卻不笑了:“不是那個時代了。知道木蘭和孟韋爲什麼吵架嗎?”
謝培東只有等他說出來了。
方步亭望着路燈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幾個大學的學生成立了經濟協查組,現在當然是在查民調會,可最終還是會查到我這裡來。木蘭也想參加……我的兒子,你的女兒,都要來查我們了。培東,賬整理得怎麼樣了?”
謝培東心裡的震驚可想而知,他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了那個名字——樑經綸!可這時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說道:“行長老了。”
方步亭立刻將目光移望向了他。
謝培東:“不要說孟敖和木蘭,就是北大、清華、燕大那些經濟教授來查,北平分行的賬他們也什麼都查不出來。不用說賬了,行長,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給糧。民調會原來欠的九百噸還有接下來半個月的六千噸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運到。”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明天?就靠平津一條鐵路?”
謝培東:“當然不行。”
方步亭立刻警覺道:“你通過關係跟中共接觸了?”
謝培東:“不需要關係,北平有一百多萬民衆,還有那麼多名流和學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產黨也不會阻攔。”
方步亭沉吟了少頃,又望向了謝培東:“不會那麼簡單吧?”
謝培東:“應該也沒有那麼複雜。”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噸糧食都能從共軍佔領的地面運進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這是在給李宗仁面子啊……總統,副總統;嫡系,非嫡系;從李宗仁、傅作義到區區一個空軍大隊長中共都在下工夫。蔣介石鬥不過毛澤東,鐵血救國會也鬥不過中共地下黨。我們家那個犟兒子已經陷得很深了……培東,不能讓木蘭再扯進去。我把她寵壞了,孟韋更管不了她。你去,從今天起,木蘭不能再出去。”
謝培東沒想到突然從方步亭這裡得到了支持,竟解決了組織一時都無法解決的難題,立刻答道:“早該管了,我這就去。行長,你不要進來再唱紅臉。”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們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來那個小院去住。”
謝培東剛走進客廳的門腳尖便停在了那裡!
只見自己女兒面對樓梯站着,孟韋在她身後摟住她!
謝木蘭木木地一動不動,不反抗但也絕不是接受。
方孟韋也是木木地一動不動,從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經有些絕望了。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謝培東眼中也好生淒涼。
“爸。”謝木蘭居然知道父親在門口,“你叫表哥鬆開我。”
方孟韋已經鬆開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裡。
謝木蘭向樓梯登去。
謝培東慢慢走到方孟韋身後:“她想幹什麼?”
方孟韋還是沒有回頭:“留不住了。姑爹,讓她走吧。”
“走哪裡去?”謝培東提高了聲調,“哪裡也不許去!”
方孟韋這才轉過了身來,謝培東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方孟韋:“姑爹,我今天確實不是代表什麼國民黨在反對共產黨,我只知道木蘭愛上的那個人不是好人……”
謝培東的目光反倒讓方孟韋有些吃驚了,他望着姑爹從來沒有的瘮人的目光:“姑爹,那個樑經綸非常陰險,您要相信我……”
“你們才陰險!”謝木蘭手裡還拿着幾件衣服,突然從房間衝了出來,站在二樓的欄杆邊,非常衝動,“方副局長,你手下有警察,還能從警備司令部調人,乾脆給樑先生安上共產黨的罪名把他抓起來,這樣我就見不到他了。去抓呀!”
“什麼共產黨!”謝培東疾言厲色道,“孟韋什麼時候幹過這樣的事了!在這個家裡沒有共產黨,也沒有國民黨,不許將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扯進來!”
“那表哥憑什麼說人家是壞人?他幹了什麼壞事了?像有些人一樣,他是殺人了,還是貪污了?”謝木蘭今天對一向懼怕的父親也頂嘴了。
謝培東:“他沒有殺人,也沒有貪污。你這樣爲他爭辯爲了什麼?”
謝木蘭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師……”
謝培東:“他還是何教授的學生,是何教授心裡早就看中的女婿!丫頭,從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這一次,你這樣做,第一個傷害的就是孝鈺!我謝培東不會容許自己的女兒幹出這樣的事!”
“我做什麼樣的事了……”謝木蘭本能地回了這句嘴,卻那麼軟弱無力。接着她的臉慢慢白了,渾身還有些顫抖。這樣的話從父親的嘴裡說出來,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窩!她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發黑……
突然,她身子一軟,在二樓的欄杆邊癱坐了下去。
“木蘭!”方孟韋立刻奔上樓梯。
“不要管她!”謝培東兀自生氣地喝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