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方家廚房,不知方家是真正的貴族。

廚房便有二十平米開外,這在當時中國的京滬平津穗五大城市裡,都已是一個小戶之家全部的住家面積了。

廚房西邊挨窗是一列德國進口的不鏽鋼連體竈,牆上安着好幾個通風扇。

最讓外人驚奇的是,廚房裡也擺着一長兩短一組沙發,長茶几上擺着喝咖啡、飲茶兩套用具;還有一架唱機,許多唱盤。

這一切顯然都不是爲下人準備的,完全是歐美的生活理念,主人要下廚房,家人要在這裡陪伴說話聊天。

以往,程小云搬到外面居住,家裡常是蔡媽、王媽做飯,下廚做方步亭、方孟韋、謝木蘭喜歡的拿手菜反倒是謝培東的事。這時,方步亭常來陪,方孟韋偶爾也來陪。只有謝木蘭不願來陪,她跟自己的親爹總是不太親,而且就怕他。

今天是刻意安排,由程小云下廚做西餐。

方步亭有意避開,去了何其滄家。謝培東陪到廚房,自有一番交代。

他先挑了一張程硯秋的《鎖麟囊·春秋亭》唱片,放唱起來,然後走到程小云身邊,說道:“小嫂,叫木蘭下來幫廚。”

“木蘭能幫什麼廚。”程小云好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向謝培東一笑,“我知道姑爹的意思,也知道行長的意思。平時都是姑爹辛苦,今天就不要管廚房的事了,也不要管他們的事了。”

“我不管。今天一切都交給小嫂管。” 謝培東對程小云永遠是禮貌而不苟言笑,今天卻話很多,“等我回到房間再叫木蘭下來。讓她在這裡待着,不要上去。”叮囑了這幾句,見程小云微笑會意點頭了,才悄悄走了出去。

程小云便一邊忙活,一邊跟着唱機裡的程硯秋同步輕聲唱着,估計謝培東已經回到自己房間了,這才走到廚房門口,向樓上喊道:“木蘭,你快下來幫我一下!”

開始還沒有迴應。

程小云提高了聲調:“快下來吧,我忙不過來了!”

“來了!”樓上這才傳來謝木蘭不甚情願的應答聲。

謝培東並未回自己房間,而是來到了方步亭這間辦公室。

先是把房門的幾把鎖都鎖好了,然後走到辦公桌前方步亭那把座椅上坐下。開始撥電話:“孟韋啊……跟學生代表都談完了……是呀,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學生嘛,是應該多體諒他們的心情……不要趕回來了,善後要緊……心煩?……準備去崔副主任家看看?跟行長說了沒有……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一定要去就去看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感情用事……”

方孟韋顯然將電話掛了,謝培東站在那裡面呈憂色,也掛了電話。無聲地嘆了口氣,接着走到辦公室門邊,確定幾道鎖都閂上了,又走回辦公桌邊。

他在方步亭平時坐的辦公椅上坐下了,拉開了辦公桌中間的抽屜,捧出了一臺美國新式的交直流收音機,打開了,調着頻道。

收音機裡立刻傳出了楊寶森的唱段,是《文昭關》伍子胥一夜白頭那段蒼涼沉鬱的唱腔。

這款收音機確實新式,還有一副耳機。謝培東插上了耳機,唱腔從耳機裡傳來更真切、更清晰。

只見他將調頻的按鈕一撥,唱腔立刻消失了,一個令人萬萬想不到的聲音在耳機裡傳來了:

——竟是方孟敖的聲音:“我可以坐下嗎?”

謝培東閉上了眼,入定般聽着。

——接着從耳機裡傳來的是何孝鈺的聲音:“當然。”

不是方步亭這個家太可怕,而是國民黨這個政權太可怕!

身爲把握國民政府金融命脈中央銀行駐北平的大員,方步亭要爲多少上層、多少高官賺錢洗錢?方步亭之所以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家裡這棟洋樓,就因爲多少埋有隱患的密談不能夠在北平分行進行。尤其抗戰勝利這三年,方方面面的眼睛都盯着央行,方步亭可以爲他們賺錢,但不能爲他們替死。因此在這裡秘密裝下了錄音竊聽裝置,以往無論是誰到這裡來密談,包括關鍵的專線電話,方步亭都要暗中錄音。自保是方步亭的底線。

方孟敖突然回來了!共產黨?鐵血救國會?身家性命所繫!這條竊聽線於是秘密裝到了方孟敖可能到的每個房間。方步亭要隨時知道這個兒子的秘密,隨時準備對策。爲了救這個家,也爲了救這個兒子。當然,竊聽只能在這間辦公室,只有方步亭和謝培東兩個人能夠聽到。

謝木蘭房間的房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輕輕被掩上了。

房間裡,何孝鈺感覺到了方孟敖神態的變化。剛纔在樓下他還開着玩笑,這時卻變得十分嚴肅。

已經答應他可以坐下了,方孟敖卻依然站在那裡。他本就很高,現在離何孝鈺也就一米遠,何孝鈺擡頭望他時便顯得更高。

何孝鈺心裡突然冒出一陣緊張,想站起來,卻還是強裝鎮靜地坐着。

見她掩飾緊張的樣子,方孟敖又強笑了一下,掏出了一支雪茄,“可不可以抽菸?”

何孝鈺:“當然。”

方孟敖這才坐了下去,點燃了煙,輕吸了一口,又輕輕地吐出。接着便是沉默,顯然是在考慮怎麼問話。

何孝鈺是接受任務來接觸他的,但沒想到第一次接觸會是這樣的情景,會是方孟敖主動地和自己單獨待在一起。她現在只能沉默,等待他問話。

“1937年我們分手的時候你才十一歲吧?”方孟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竟是這麼一個問題。

何孝鈺望着他,點了點頭。

“今年你二十二歲了。”方孟敖依然說着這個貌似多餘的話題,“十年了,我跟家裡沒有來往,你們都長大了,都變了,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們現在的情況。下面我問的話都是閒談,你知道就告訴我,不願意可以不答。好嗎?”

何孝鈺真正緊張了,只好又點了點頭。

方孟敖望了一眼房門,在感覺門外是否有人,飛行員的耳朵和眼睛告訴他現在是安全的,於是目光轉望向了窗外,有意不看何孝鈺:“你見過共產黨嗎?”

二樓行長辦公室。

入耳驚心!

這句話同時在謝培東的耳機裡傳來時,他的眉毛飛快地顫動了一下,眼睛閉得更緊了。

下面何孝鈺會怎麼回答?他在緊張地等聽。

何孝鈺早已怔在那裡,睜大了眼望着方孟敖。她也萬沒想到方孟敖一上來會這麼一問!她只能感覺到他問這話並無惡意,卻很沉重。怎麼答他?

方孟敖依然望着窗外:“我這樣問爲難你了。共產黨也不會把這三個字寫在臉上,寫在臉上的也未必就是共產黨。你們北平的學生多數都傾向共產黨,你是進步學生,有可能見到過共產黨。我也就這麼一問。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我能不能也問你一句?”何孝鈺輕輕地回話了。

“我能問你,你當然也能問我。”方孟敖轉過頭望向了她,“只要能回答你的。”

謝培東的身子坐直了,眼睛依然閉着,神情更加專注。

耳機裡的聲音:

——何孝鈺:“你見過共產黨嗎?”

耳機裡的聲音:

——“見過。”方孟敖當即明確答道。

謝培東猛地睜開了眼,捧起了擱在辦公桌上的收音機!

何孝鈺比謝培東更驚!

她愣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才接着問道:“你怎麼能肯定你見過的是共產黨?”

謝培東已經拿起了一支鉛筆,耳機裡暫時還沒有方孟敖的回答聲,他卻已經在空白的公文紙上先行寫下了三個字——崔中石?!

接着便是等,等聽方孟敖說出這個名字!

——“我當然能肯定。”耳機裡方孟敖的聲音傳來了。

謝培東開始用鉛筆將“崔中石”三個字一筆一筆地塗抹上,這個動作顯示着他此時的心理——不希望方孟敖說出的真是他寫出的這個名字!

在這裡,何孝鈺也睜大了眼緊張地在等待着他即將說出的這個人名。

方孟敖卻反而顯得平靜:“我見過的人,佩服的不多。抗日在空軍服役那幾年,我只佩服過陳納德將軍。一個老頭,退了役,竟然能夠拉起一支世界第一流的空軍飛行隊,讓日本人服,讓中國人服,讓美國政府也服。那以後我沒佩服過什麼人。直到三天前,我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遇到一個死刑犯。”

“共產黨?”何孝鈺這時迫不及待地接話了。

謝培東手中那支鉛筆放下了——準確地說是從手裡滑落了。聽到這段話,他似乎長吁了一口氣。

方孟敖這時緊緊地望着何孝鈺:“你怎麼知道的?”

何孝鈺也望着他,發現他眼中好亮,顯然是在觀察自己的真實反應。

何孝鈺:“你自己說的嘛。”

方孟敖:“我可沒說那個死刑犯就是共產黨。”

何孝鈺:“那你就告訴我你見到的誰是共產黨。”

謝培東又十分專注了,此時一秒一秒都顯得那樣漫長,耳機裡終於又有了方孟敖的聲音:

——先是一聲輕嘆,接着是以下話語:“你沒有猜錯,我見到的共產黨就是三天前被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判處死刑的那個人。一個藏在國軍空軍作戰部多年的作戰參謀,多次將特密軍事情報在第一時間報告給他的上級。隱藏了十年,最後要不是自己有意暴露自己,別人還是發現不了他。讓我佩服。”

謝培東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怪異的神情!也就是露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他把高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耳機上。

耳機裡這時又沉默了。

原來何孝鈺此時只是深深地望着方孟敖,並沒有接言,也沒有追問。

這纔有了剛纔的沉默。

方孟敖顯然有些不太滿意何孝鈺的沉默了:“你不想知道我爲什麼佩服他?”

何孝鈺:“你已經說了,他隱藏得很好,因此你佩服他……”

“錯了!”方孟敖手一揮,露出了平時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態,“我佩服他是個真實的人。還有,他不自私。”

接下來又是沉默了,因爲方孟敖說完了這句話又望向了窗外。

謝培東在耳機裡聆聽着,又恢復了最初入定的神態,靜靜地等着下面的對話。

何孝鈺感覺到了,這樣沉默下去可不是了局,於是又輕聲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真實,怎麼知道他不自私?”

“是不是該你回答我了?”方孟敖又轉過頭來望向何孝鈺,“你還沒有回答我,見沒見過共產黨。”

謝培東在高度專注地聽,何孝鈺的聲音出現了:

——“我肯定見過共產黨。”

謝培東何時有過這般的片刻數驚,眼睛又倏地睜開了,手又連忙拿起了那支鉛筆!

方孟敖的眼睛此刻閃着亮光,在等着她說下去。

何孝鈺:“正像你說的一樣,他們也不會把這三個字寫在臉上,因此我不能確定我見過的人裡哪一個是共產黨。”

方孟敖眼中的亮光慢慢消失了,那雙眼眯成了一線,平時這樣的眼神是用來望那些自己憎惡或者不屑一顧的人的。現在這樣看一個女孩,他還是第一次。何況眼前這個女孩是何孝鈺!

何孝鈺當然也感覺到了這位一到北平就毫不掩飾對自己有好感的男人,突然間流露這種萬不該有的神態,她有些慌了,竭力鎮定自己:“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方孟敖恢復了常態,那種虛己以遊世的常態,“開始就說了,閒談而已。我也不要找共產黨。”說着站了起來。

何孝鈺連忙跟着站了起來。

這套竊聽裝置確實十分先進,謝培東立刻聽到了兩個人站起來的聲音,也立刻預感到了這番對話可能即將結束。

他反而露出了可以輕鬆一下的神態,在等聽最後的結束語。

“耽誤你很久了,再問你一句吧。”方孟敖望着何孝鈺,“7月5日到北平參議會抗議,今天到華北剿總抗議,你和你的同學去了沒有?”

何孝鈺:“全國都在聲援了,我們北平學聯的學生當然該去。”

方孟敖:“你和木蘭擋我的車把我叫回來,希望我幹什麼?”

何孝鈺:“當然是希望你查貪腐,幫學生。”

“那我也當然該走了。”方孟敖此時的目光已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好感了,接這句話時特意把“當然”兩個字說得很重,“北平那麼多學生、教授和老百姓在捱餓,今天晚上我還得帶着我的大隊去監督民食調配委員會到底是不是在準備發糧。抱歉,耽誤了你這麼久的時間。”說完便向房門走去。

“大哥!”何孝鈺在他身後脫口叫出這個稱呼。

方孟敖在門邊站住了。

何孝鈺:“他們可是正在底下爲你做晚餐。”

“自己吃着好的,高喊幫那些捱餓的人,太不真實了吧?”方孟敖並未回頭,撂下這句話,開門走了。

何孝鈺怔怔地站在那裡,望着被他順手關上的房門,滿目茫然。

坐在這裡的謝培東完全回覆到了平時那個謝培東的樣子,臉上毫無表情,取下耳機,撥動轉鈕,那個“收音機”裡又傳出了京劇片段。

這時播出的已是馬連良的《斬馬謖》,正好播到諸葛亮在念那段內心十分沉痛的道白:

我把你這大膽的馬謖呀!臨行之時山人如何告誡於你,叫你依山傍水安營紮寨。你卻不聽山人之言,你你你是何道理……

聽着馬連良,謝培東拿起了一部電話的話筒,撥了號。

對方很快接通了。

謝培東態度十分謙和:“何校長嗎?我是謝培東啊,我想請問,我們行長到了府上沒有……謝謝,請我們行長接電話。”

又等了片刻,電話那邊傳來了方步亭的聲音。

謝培東:“行長,您聽着就是。孟敖走了,兩個人談得不怎麼投機,有點不歡而散。您原來準備跟何副校長談的那些話,現在似乎不宜講了……”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方步亭不露聲色地聽到這裡,答道:“央行總部哪有這麼多事?好吧,我這就趕回來。”放下了電話。

何其滄這時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經上了一盤江南人愛吃的玉蘭片,一碟花生米,兩人的碗筷顯然也已經在用了。

方步亭走了過來:“好不容易想跟你聊聊,又催我回去了。”

“官身不自由嘛。”何其滄拄着柺杖站起來,“下回再來吧。”

方步亭已經拿起了禮帽拎起了公文包:“財政部和央行又在催幣制改革的方案了。我告訴他們我的這份方案正在請你修改,他們也十分看重。幣制再不改革,真正民不聊生了。救民於水火,還得多仰仗其滄兄你這樣真正的大家呀。”

“什麼大家?無非看在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和司徒雷登大使能說上幾句話而已。”何其滄臉色並不好看,“幣制改革?銀行有準備金嗎?那些壟斷了市場的財團會願意拿出物資來堅挺市場嗎?沒有這兩條,寫什麼幣制改革方案?”

方步亭沉默了一下,接着深深點了下頭:“一針見血。就圍繞這兩點,其滄兄幫我參考參考這個方案。”

何其滄:“幣制無法改革的方案?”

方步亭:“說真話也只有靠其滄兄你們這些德高望重的賢達了。”

何其滄:“既無法改,還做方案,擺明了就是弄虛作假嘛。這個忙我幫不了你。”

方步亭:“那就改日再說,我先告辭。明後天再來看你。”

“李媽!”何其滄向廚房喊道。

那個李媽連忙從廚房出來了:“校長。”

“幫我送送方行長,然後你也回家吧。”何其滄又轉望向方步亭,“步亭,我的腿不好,就不送你了。”

“能抽出時間還是去國外治療治療。”方步亭真心關切地說道,“我走了。”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程姨、木蘭,我回家了。”何孝鈺向着廚房喊道。

謝木蘭立刻出來了。

謝木蘭:“飯都做好了怎麼又要回家了?我大哥呢?”

何孝鈺:“走了。”

“走了?”謝木蘭驚詫地叫道,“什麼時候走的?我們怎麼不知道?說好了吃晚飯,他怎麼會走?”

這時程小云也出來了,看出了何孝鈺的不自然,望了謝木蘭一眼,委婉地問何孝鈺:“是不是突然接到什麼要緊的事,他趕回去了?”

謝木蘭滿心的歡喜猛然被一陣風颳得乾乾淨淨,直望着何孝鈺:“電話鈴都沒響,哪有什麼突然要緊的事?要走,也不會跟我們招呼也不打一聲呀?誰得罪他了?”

程小云是過來人,立刻看出了何孝鈺難受的神態:“別瞎說。誰會得罪你大哥啊?”

何孝鈺:“就我跟他在一起,當然是我得罪他了。程姨,我走了。”說着也不再理謝木蘭,快步向門外走去。

謝木蘭在後面叫道:“那麼多東北同學的事你也不管了!”

何孝鈺沒有停步更沒有接言,已經走到院門了。

程小云:“你別吭聲了,她家那麼遠,我去安排車送。”立刻跟了出去。

謝木蘭蒙在那裡,好久才跺了一下腳,突然又怔住了。

東邊樓梯的二樓上,她看見爸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了。

“爸。”她輕叫了一聲,轉身向西邊樓梯走去。

“站住。”謝培東叫住了她,“從今天起再摻和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出這道門。”

謝木蘭也沒回嘴,又氣又惱,加上自己給自己的委屈,忍着哭,快步跑上了樓。

方家這頓晚餐看樣子誰也吃不下了。

北平的太陽已經銜着西山了。

方家還有一個心事沉重不回家吃飯的人,便是方孟韋。

一個人開着北平市警察局那輛巡視的吉普,把車開到東中胡同的街口停下了。

在車裡一眼就看到,衚衕口站着兩個北平警察局的內勤警察,在那裡來回地走着。

衚衕裡,也有兩個警察局的內勤警察,在崔中石家門外東邊一個、西邊一個,來回溜達。

方孟韋知道這是徐鐵英直接派來的,跟自己打過招呼,說是應付五人小組,名爲配合稽查大隊查賬,實爲保護崔中石,免得讓自己的大哥方孟敖爲難。其實爲了什麼方孟韋知道,一個字:錢!

兩個衚衕口的警察已經發現了方副局長的車,這時趕緊走過來了,在車外行了個禮:“方副局長好!”

方孟韋下了車:“徐局長安排你們來的?”

兩個警察同時答道:“是。”

方孟韋面無表情:“那就好好地執勤。”

兩個警察:“是。”

方孟韋向衚衕走去。

兩個警察多了個任務,還得幫方副局長看車。於是一人站在車邊,一人站在街口,不能再溜達了。

“你們到底是警察局哪個部門的?找麻煩有本事到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去,你們方副局長的爹就在那裡!”葉碧玉在緊閉的院門內聲調很高,卻掩飾不住還是有些緊張,又帶着一些不耐煩。

“崔嬸,是我。”門外的方孟韋知道她的牢騷是衝着門外那些警察來的,連忙自報家門。

院門立刻打開了。

葉碧玉看見方孟韋,立刻換了一副委屈的嗓子:“是方副局長來了,儂來得正好。老崔到底犯什麼事了?門口還派着警察看着我們?別人不知道儂知道,我們家老崔可是行長的人,替央行賣命賣到被警察管起來了,這算什麼事?北平這地方沒法過了,儂來了正好幫幫我們,跟行長講講,明天就幫我們老崔調到上海去……”

“煩不煩哪?”崔中石在她身後出現了,“還不讓方副局長進來。”

“我早就煩了!”葉碧玉一聽見崔中石的聲音立刻換了腔調,身子倒是讓開了,轉頭衝着崔中石又嚷道,“趁着方副局長來了,請他幫忙跟行長去說,儂再不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就帶着伯禽和平陽去上海!”嚷着自顧自向西屋走去。

門口就剩下崔中石和方孟韋了。

崔中石還是那個“崔叔”的樣子,目光也還是那副親和的目光:“這麼忙還來看我?”

“進去說吧,崔叔。”方孟韋本能地像往常一樣回了這句,叫了這一聲,進了院門。

崔中石關院門時目光閃了一下,他已經察覺了方孟韋不自在的神情。

“有吃的嗎?崔叔,我還沒吃晚飯呢。”方孟韋來到北屋坐下時已經看見桌上的紗罩罩着一個大碗和一個碟子。

崔中石連忙拿開了紗罩,露出一絲難爲情的神色:“就半碗白粥,幾塊棒子麪餅了……”

方孟韋:“夠了。我就吃這個。”

崔中石:“好在都是乾淨的,我去給你拿筷子。”

“用不着那麼麻煩。”方孟韋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隻手直接拿起一塊棒子麪餅嚼了起來。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來。

方孟韋吃着,沒有看崔中石,卻問道:“崔叔,家裡真這麼困難?伯禽和平陽可正在長身體。”

崔中石當然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真誠地望着他:“行裡給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幣再多,也趕不上物價呀。”

方孟韋已經幾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兩塊棒子麪餅:“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庫副主任,手裡沒有美元外匯人家也不相信哪。”

崔中石:“我手裡當然有美元外匯,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裡的。”

方孟韋望他的目光帶着審視了:“現如今中央銀行像崔叔這一級的職員還這麼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時候好人做過了頭未必有好結果。”

“你說得對。”崔中石也感慨起來,“你來之前,你崔嬸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黃金都拿到外面養女人了。我怎麼說得清?就讓她猜疑吧。”

方孟韋已經嚼完了最後一口棒子麪餅,崔中石心細如髮,早已走到旁邊的水桶舀起一勺乾淨水,在臉盆架子邊候着了。

方孟韋連忙走了過去,將手伸到空臉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細細地一線流了下來,方孟韋趕緊兩手搓洗着。

將將一勺水便將手洗乾淨了,崔中石的一塊乾淨臉帕又已經遞了過來。

方孟韋接過擦手,心中驀地涌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無微不至,律己之無處不嚴,諸般好處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覺到,他心裡難過。

“怎麼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關切地問道。

方孟韋強顏一笑,一邊走回座位,一邊說道:“崔嬸做的東西怎麼會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個議員說那些黨國將軍的兩句話了。對比崔叔,心中有感。”

“兩句什麼話,我可不能跟他們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方孟韋:“是他們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聽那兩句話?”

崔中石:“是笑話吧?”

“是實話。”方孟韋十分認真,“那個議員是個老夫子,總統請幾個議員去徵詢意見,無非以示開明而已。那個議員卻當了真,當着總統罵這些帶兵的將軍叫‘二如將軍’。總統問他何爲二如,他說‘揮金如土,殺人如麻,豈不是二如將軍’!當時就把總統氣走了。”說完這段閒篇,方孟韋沉默在那裡。

崔中石望着他:“是實話,無奈人家最不願聽的就是實話。”

“我就願意聽到實話。”方孟韋抓着這個話題,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幫我爹這麼多年了,無論是行裡的開支還是你家裡的開支,都是精打細算。行裡的人對你沒少怨言,現在連崔嬸這麼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這樣做,你爲的是什麼?”

崔中石有些詫異:“行長是信任我,才讓我管着錢,我當然應該這樣做。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做?”

方孟韋:“可在南京對好些人你也是揮金如土呀!就沒有心疼過?”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韋今天來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當然心疼。央行的錢就是國庫的錢,一分一釐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給他們行嗎?不要說我,就是行長,你今天不給,明天不給,後天就會撤了你,換上一個願給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韋開始單刀直入了,“可對崔叔你我還是不太明白。家裡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擔着這麼大的干係,爲什麼還願意幹這個金庫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裡,少頃答道:“孟韋,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輩沒有給我留下家當,砸鍋賣鐵供我讀完了財會學校。遇上了貴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給了我銀行職員的位子。帶我到北平後又讓我當了這個金庫副主任。你現在問我爲什麼願意幹,我怎麼答你?我不願意幹,還能到別處幹什麼?”

方孟韋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裡十分複雜。崔中石這一番話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願意相信,可爹爲什麼那麼肯定地懷疑這個崔叔是共產黨?

方孟韋擡起了頭:“崔叔,你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崔中石:“當然明白。”

方孟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韋:“把能說的說給我聽。”

崔中石:“爲了行長,也爲了你,當然也爲了我和孟敖的交情,這次去南京活動我被人懷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和軍方物資管理委員會的賬是我在經手,這裡面有貪腐,我必須要接受調查。上面的人厲害,竟叫孟敖來查我。這道坎雖然難過,可我不怕。行裡沒有貪,我也沒有貪。他們查到一定的時候也不會真查下去。我現在過不去的只有兩道坎,說出來你也幫不了我。”

方孟韋:“我幫不了,還有誰能幫你?”

崔中石:“誰也幫不了。我聽天由命。”

方孟韋:“崔叔,我現在說真心話,你也得真心聽進去。不管你身上擔着多大的事,衝着這幾年你一直對我大哥好,尤其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動救我大哥,我也一定會幫你。崔嬸跟着你可沒過過好日子,還有伯禽和平陽,爲了他們,我也會幫你。把你過不去的兩道坎告訴我。”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說,你幫不了也得藏在心裡。不然,你就會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韋的血氣涌了上來:“大不了你是個共產黨!還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驚,急忙望向門外,接着走到門口,望向西屋。

好在葉碧玉剛纔跟他吵架,這時還帶着一兒一女在西屋關着門慪氣,方孟韋剛纔的話她沒有聽到。

崔中石轉過了身,一臉沉重地對着方孟韋:“我什麼都不能說了。孟韋,就憑你剛纔那一句話,嚇也會把你崔嬸嚇死。”說完默坐下來,再不吭聲。

方孟韋壓低了聲音:“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訴我嗎?”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訴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長。”

方孟韋:“你說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來行長對我的態度明顯變了,我想了一晚也沒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調查小組前,行長又找我說了好些我聽不懂的話,可有一點我懂了,行長在懷疑我。孟韋,什麼坎我都能過,不能過的就是行長對我不信任。你幫得了我嗎?”

方孟韋:“難處既在我爹身上,我答應了,就能幫你。說第二個難處吧。”

崔中石:“第二個難處你恐怕真就幫不了啦。因爲這個人是徐鐵英。門口你們局裡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鐵英派孫秘書到車站接我你也在。剛纔你不說到那個議員罵那些將軍的話嗎?我現在告訴你,你的這個新任頂頭上司就是個‘二如局長’!當然他不會像別人那樣招搖,現在就去揮金如土。可他開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爲現在,是爲將來能揮金如土。過去幹中統,他殺人從來就沒眨過眼,現在又兼了個北平警察局局長和警備司令部的偵緝處長,殺人就更容易了。共產黨他會殺,可只要與他無關他也未必會去殺。但有一種人他必然會殺,就是擋了他財路的人。孟韋,現在好些人的財路都在崔叔手裡管着,哪一天我顧不過來了,也就成了擋別人財路的人了。原來有行長罩着我,未必有人敢殺我。現在連行長也懷疑上我了,別人要殺我就是遲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嬸還有伯禽、平陽還望你照看着點。”

戛然而止!

崔中石慢慢閉上了眼,坐在那裡,一副並不寄希望於方孟韋表態的樣子。

方孟韋猛地站起來,壓低了聲音:“崔叔,我只說一個條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崔中石慢慢睜開了眼。

方孟韋:“我大哥是個性情中人,更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後幹任何事都不要再牽連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們說的話到此爲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說完就大步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坐在謝培東不久前坐的那個地方,戴着耳機,閉着眼在專注地聽。

謝培東默默地站在門邊,關注着門外。

方步亭已經聽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鈺所有的錄音,慢慢睜開了眼,取下了耳機,在那裡細細想着。

謝培東走了過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着走到他背後。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後推開的壁櫥——一臺竊聽器,兩盤磁帶還在轉動着!

謝培東按了按鈕,磁帶慢慢停了。

方步亭:“先不急着關。”

謝培東停下了手,壁櫥仍然開着,竊聽器仍然露在那裡。

謝培東走到了方步亭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步亭:“對孟敖和孝鈺這番交談你怎麼看?”

謝培東:“先說能肯定的吧。”

方步亭點了下頭。

謝培東:“孝鈺這孩子肯定還不是共產黨。”

方步亭點頭,臉上難得有了一絲欣慰的神情。

謝培東:“下面就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長的判斷會有些不同。”

方步亭:“都同了還要你說幹什麼?”

謝培東:“那我就直陳陋見了。行長,孟敖也不可能是共產黨。”

方步亭:“何以見得?”

謝培東:“他要已經是共產黨,還急着找什麼共產黨?您也都聽到了,孟敖這孩子不會裝假。”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搖了搖頭。

謝培東:“那我就看不出什麼了。”

方步亭:“你還是老實了點。怎麼不想想孟敖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問共產黨?”

謝培東:“爲什麼?”

方步亭:“曾可達的話起作用了,孟敖在懷疑崔中石,懷疑他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低頭沉默了。

方步亭:“下邊該怎麼辦?”

謝培東又擡起了頭:“那就不要讓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觸。”

方步亭這才又點了頭:“崔中石是不會再主動

跟孟敖接觸了。可擋不住孟敖會去找他。好在徐鐵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義看住崔中石了。當然不是因爲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而是爲了盯着他要那20%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後方已經敗了。這個黨國啊……”沉默了少頃,他又戴上了耳機。

戴上耳機後,方步亭這才又對謝培東說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鐵英的談話再放給我聽一遍。”

“好。”謝培東又走向了壁櫥,開始倒磁帶。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層客廳。

何其滄因常年落下風溼,夏天也經常是一牀薄毯蓋在膝上,現在依然坐在剛纔見方步亭的沙發上,卻露出愛憐的目光,移望着面前那個忙活的身影。

樑經綸在給他調熱水,正把手伸進那隻泡腳的木桶試水溫。

水溫正好。樑經綸提着木桶走到了老師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幫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幫他捲上了褲腿,輕輕幫他脫了鞋襪,捧起他的一隻腳放進了木桶,又捧起另一隻腳放進了木桶。

樑經綸:“水燙嗎?”

“多此一問。” 何其滄的語氣不像先生倒像父親。

樑經綸一笑,也很像一個孝順的兒子,接着便有輕有重地給他搓按着兩腿。

和往常一樣,這時何其滄和樑經綸都不說話,老的目光,少的雙手,都像春風。

“今天學生們沒有被抓的吧?”何其滄問起了白天的事情。

樑經綸:“全國各大報紙都在報道,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了。”

何其滄:“國已不國了。你沒有去吧?”

樑經綸:“沒有去。各大學去的教授不多,聽說都在商量着聯名上書。不只是東北的學生,北平各學校的師生也已經好些天買不到配給糧了。抗戰苦了八年,抗戰勝利了還在受苦。先生,聽說財政部在醞釀什麼幣制改革,你和王雲五部長是同學,能不能真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幣改方案?”

何其滄目光嚴肅道:“這種時局,有什麼切實可行的方案能夠改革幣制?你也是研究經濟金融的,你認爲改得了嗎?”

樑經綸:“難。可也不能看着法幣一天天變成廢紙。今天的物價已經漲到兩千三百萬法幣一石糧了。百姓活不下去,許多公教人員也都活不下去了。”

何其滄:“你回來前方行長來過了,也提起過這件事。”

樑經綸:“他也提到過幣制改革?”

何其滄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國民政府的家底,拿什麼來搞幣制改革?”

樑經綸:“那他是什麼意見?”

何其滄:“希望我幫他拿一個幣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樑經綸擡起了頭:“先生,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您不要生氣。”

何其滄:“你說。”

樑經綸:“先生不覺得跟方步亭這樣的人交朋友有損清譽嗎?”

何其滄有些不高興了:“我該跟誰交往,不該跟誰交往,心裡有數,還輪不着你來提醒。”

樑經綸立刻答道:“是。我說錯了。”

兩人沉默了。

何其滄從來就不會真正責怪自己這個最愛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覺得隱藏在心底許久的事今天必須要跟他說了:“我也有件事正要問你,你要跟我說心裡話。”

樑經綸似乎預感到何其滄要說什麼了,沉默了少頃:“先生請說吧。”

何其滄:“你是看着孝鈺長大的。你覺得孝鈺長大了嗎?”

樑經綸低下了頭,依然輕輕地替何其滄搓着腳:“在先生眼裡和我的眼裡,孝鈺永遠是個孩子。”

何其滄:“現在還是孩子嗎?”

樑經綸不接言了。

何其滄:“是呀,你們太親了……可在別人眼裡她已經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來我這裡是想跟我說什麼嗎?”

樑經綸:“不是希望先生幫他跟上面說,不要搞幣制改革嗎?”

何其滄:“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他來是想跟我談孝鈺的事。”

樑經綸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沒有擡頭:“先生的話我不太明白。”

“跟我說話不要太深沉!”何其滄這回是真有些生氣了。

樑經綸立刻擡起了頭:“先生,我能有什麼深沉。現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鈺,我沒有權利過多幹涉她。”

“你心裡還是明白的嘛。”何其滄的語氣緩和了,“你也還是個青年,怎麼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這話樑經綸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滄:“這幾天孝鈺總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來也並不是急着要說什麼幣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談兒女親家的事。”

“他提出了嗎?”這時樑經綸才認真了。

何其滄:“他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有這個念頭,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臉色纔敢提。他那個大兒子方孟敖到北平後聽說在學生中影響很大,你對他應該也有些瞭解。現在牽涉到了孝鈺,其實也牽涉到你。我現在就想聽你的真實想法。”

第一次聽到恩師把自己和何孝鈺連在一起說,樑經綸真正心事紛紜了。面對這個一直慈父般關愛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內心掙扎。當年先生保薦他去美國留學,背後其實就是黨國的安排。這麼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瞞着他,現在更必須瞞下去。他只能繼續欺瞞恩師:“那個方孟敖,我沒見過。倒是聽了不少關於他的傳聞,國軍空軍的王牌飛行員,抗戰還不錯。前不久因爲命令他的大隊不轟炸開封上了特種刑事法庭,後來又被判無罪,不知爲什麼被國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來查貪腐。牽涉到國民黨上層,牽涉到方家,背景很複雜。我也不希望孝鈺在這個時候跟他和他們家有太多的接觸……”

“是呀,背景很複雜呀。”何其滄接着感慨了,“不過有關他的事有些你還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戰前兩家常有往來。孝鈺的媽和方孟敖的媽那時關係也很好,兩家的孩子因此經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紀大些,那時對他弟弟還有木蘭、孝鈺都很好。孝鈺的媽就經常誇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爲母親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親往來,也不認這個家,一個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這樣的青年,何況是現在這個時局,讓人不放心哪。”

樑經綸站起身去拿乾毛巾,走回來替何其滄擦腳:“先生想叫我跟孝鈺說什麼?”

何其滄:“她也是從小就沒母親,有些話我做父親的也不好問。你側面問問她,對方孟敖印象如何。這個時候只有你能夠開導她,你開導她比我管用。”

樑經綸:“我試着跟她談談吧。”

“不是試着談,要真心跟她談!”何其滄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嚴厲,但明顯嚴厲的背後更多的是鼓勵,“我已經去了電話,孝鈺今晚會回來。我先睡,你在這裡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談。”

樑經綸已經替他擦好了腳,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攙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這裡等孝鈺。”

說完,攙着何其滄向二樓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鏡春園。

雖是動亂時期,又已經放了暑假,入了夜還是有不少學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來,有些是相聚慷慨國事,有些是想到這裡暫避塵世的煩惱。

何孝鈺被方家的車送到了燕大校園門口,沒有回家,一個人穿過未名湖畔,徑直往北。

此時北平控制用電,未名湖畔的路燈本就昏黃,五停其四,小徑便很黑。何孝鈺心中還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腳步,來到了燕大師生幾乎不來的湖北鏡春園一道小門外。

鏡春園是清朝嘉慶皇帝的女兒莊靜公主的賜第,民國時歸了徐世昌,司徒雷登興建燕京大學時多次想把這座園子一併買下,徐家不賣。因此鏡春園便成了燕大校園中的一塊“心病”——從燕大想到已經屬於教職員住所區的朗潤園還得往東繞行。

裡面有人簡單地問了幾句,竟將門開了,裡面也沒開燈。已是農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彎上弦月朦朧地照着,何孝鈺進了門。

開門人又將門關了。

鏡春園一間小屋。

屋內有弱光從窗口透出。

開門人將何孝鈺領到小屋門口:“在裡面等呢,你進去吧。”說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鈺敲門。

“何小姐嗎?”

“是我。”

“請進來吧。”

何孝鈺輕輕一推,門開了,卻依然沒有進去,因今天見她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

那人走過來了:“劉雲同志離開北平了,今後我跟你聯繫。請進吧。”

何孝鈺點了下頭,跟他進了屋。

門關了,那人轉過身來——原來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學運負責人嚴春明見面的那個老劉!

“我也姓劉,孝鈺同志,你今後就叫我老劉吧。”那個老劉對何孝鈺十分和藹。

“我叫你劉叔吧,以前我對劉雲同志也這樣叫。”何孝鈺望着這個從裡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書卷氣的劉雲完全不同的老劉還是覺得陌生,說話也就有些怯生。

老劉笑了:“我是從解放區來的,工農出身,看着不太習慣吧?”

何孝鈺:“劉雲同志說了,知識分子就應該向工農學習。往後劉叔多教教我。”

老劉笑得更親切了:“那我跟你一樣,也得好好向工農學習了。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畢業的。國民黨不承認,我也是大學學歷。跟你一樣,算是個知識分子了。”

何孝鈺當然感受到了對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見面的陌生感和距離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學畢業,我還差一年才畢業呢。論學歷我也得向您學習。”

老劉裝出得意的樣子:“互相學習。請坐,時間不多,我們抓緊談。”

兩人都坐下了。

老劉談工作時便嚴肅了:“剛見的方孟敖?”

何孝鈺:“是。”

老劉:“印象怎麼樣?”

何孝鈺:“很難說話,很難溝通。”

老劉更嚴肅了:“你沒有直接跟他談工作上的事情吧?”

何孝鈺:“劉雲同志都跟我說了,這些都不能談。”

老劉:“那你們應該很好說話嘛,怎麼會很難溝通?”

何孝鈺:“他一上來就問我見過共產黨沒有。我當時就緊張了,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老劉也突然緊張了。

何孝鈺:“我只好反問他見過共產黨沒有。”

老劉緊張的神情立刻放鬆了:“他於是有些生氣了,是嗎?”

“您是怎麼知道的?”何孝鈺突然覺得這個劉叔和劉雲同志一樣,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親近了不少。

老劉和藹地望着她,語氣卻十分鄭重:“我把情況都告訴你。方孟敖同志是我黨單線發展的特別黨員。原來一直跟他聯繫的那個同志現在不能跟他聯繫了,他當然心裡焦慮。他問你見沒見過共產黨,就是這種情緒的表現。”

何孝鈺恍然大悟,方孟敖問她的情景立刻浮現在眼前:

——方孟敖當時的語氣……

——方孟敖當時的表情……

——方孟敖突然離去……

那個老劉十分安靜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鈺。

何孝鈺望向了老劉:“劉叔,我不知道下面該怎麼跟他接觸了。請求組織另外派個人去接觸他吧。”

老劉一直十分和藹的面容慢慢變得嚴肅了:“你不能這樣想。這個任務是劉雲同志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我無權改變。我們也曾交換過意見,這個任務對你是艱鉅了些。可是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去完成。何況學運部樑經綸同志他們那邊也交給你了同樣的任務……”

說到這裡那老劉一時沉默了。

何孝鈺最重的心理壓力也正是這一點!自己一直以進步學生的面貌在參加由共產黨學運部秘密領導的學聯活動,可在學運工作那邊她只是個進步青年。自己曾經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樑經綸,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北平城工部上層領導發展成了正式黨員。二十出頭的女孩,心裡充滿了神聖。可一回到現實生活,面對學聯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對樑經綸,她並沒有神聖感,反而總感覺自己是在欺瞞他們。

老劉的眼何等銳利,立刻改變了剛纔嚴肅的態度,恢復了長者的和藹:“不要有壓力。組織上也不會給你壓力。仍然按照劉雲同志的囑咐,就以你在學聯的身份繼續接觸方孟敖同志,不要讓他離開你的視線。你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接觸他,發現他可能出現危險情況時及時向我彙報,彙報的方式還是先通那個電話,這裡不能經常來。最重要的一點你務必記住,你是以學運工作部那邊交給的任務去接觸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是劉雲同志和我交給的任務。學運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觸方孟敖,你就執行。如果叫你去發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組織,千萬不能執行。”

何孝鈺望向老劉同志:“今天回去樑教授就會問我情況,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老劉:“像回答我一樣回答他,很難接觸,很難溝通。”

何孝鈺點了點頭,慢慢站起來。

老劉跟着站起來,滿目關懷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給她鼓勵,給她勇氣。

何孝鈺轉身要走時,突然又站住:“劉叔,我總覺得讓方孟敖同志這樣下去,他會有危險……”

老劉又笑了:“放心。組織上和你一樣,在時刻關心他。”

何孝鈺突然又感到一陣心亂,是那種只屬於自己的心亂,連忙掩飾道:“劉叔,我走了。”

“孝鈺同志。”老劉又叫住了她。

何孝鈺轉過身來。

老劉的笑已經十分慈祥:“第一次見面我們還有兩件事沒做呢。”

何孝鈺眼露疑惑。

老劉已經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鈺明白了第一件事,連忙將手伸了過去。

老劉輕輕地握住她的手,笑問:“明白第二件事了嗎?”

何孝鈺其實已經明白了,那老劉開始說了第一句暗語:“花長好。”

何孝鈺立刻跟着他,兩人接着說道:“……月長圓,人長壽!”

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座鐘的鐘擺擺動了起來,聲音卻比同類的座鐘要小得多。

這是特地請鐘錶師調的,因何其滄有早睡的習慣,入夜九點以後家裡就必須保持安靜。

樑經綸望向了座鐘,已經十點了!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轉望向茶几上的電話。

何孝鈺應該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電話,卻停在那裡,最後還是縮了回來。

恰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只響了一聲,樑經綸已經拿起了話筒:“你好。”

對方的聲音卻讓他有些意外:“嚴先生……”

夜很靜,對方的聲音雖然壓低着仍然清晰,而且顯示着興奮:“你那個方案所需要的資料找到了,趕快到圖書館來吧!”

樑經綸知道是有重要的情況,聽語氣是好的情況,但還是想先摸點底:“今天太晚了吧?我還要等何小姐呢……”

對方嚴先生興奮的聲音透出急迫了:“立刻來吧。你那個方案有答覆了,是正面的答覆!”電話掛了。

樑經綸站起來,職業的經驗讓他有一種直覺——嚴春明的興奮背後好像隱藏着一個很深的計劃!嚴春明察覺不到,他察覺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