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手臂箍在我肩上將我穩穩按住,畫面無聲繼續。
一年前的那個時空點上,一男一女並排坐着,女生臉靠在男人肩上,是司空見慣的情侶相依偎,然而那男生的臉色卻忽而冷下來,一隻手從身後抽出槍來,慢慢靠近那隻靠着他的腦袋。
他要殺她。她似乎覺察到什麼忽然坐起,看到那一眼黑洞洞的槍口,脣角一抹諷刺的冷笑,隨手一扔,一隻黑色的大書包從盒子的窗口裡飛落出去,男人驚惶地趴到窗上口企圖看清它掉落的方向,女生咬住脣,在他背後狠狠踹了一腳。
畫面裡的女生是我,我殺過一個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搭檔。
王子鬆開了我,說: 那個書包當時砸在遊行的花車上,車癟掉了一塊。接着落下一個人來
別說了 我打斷他, 你不該把包裹送到當鋪裡去。
那麼大一筆錢我不知如何處置,何況這裡根本用不到,不如換成快樂幣。 他解釋道, 我早知道,你是那個搶劫銀行的劫匪。
我沒有否認,苦笑着向他展開自己的左手,那裡存着數量不菲的快樂幣, 拜你所賜,我要用這麼長時間的積累,再去贖回我自己的勞動成果。
王子的眼神,似乎疼了一下, 永遠留在這裡不好嗎?如果你想做公主,我不介意爲你做下一個小丑一號。
我們每個人,都像這遊樂場裡的一個零件,被安排在最合適的位置,於是零件和機器都得到滿足。膽小者在這裡尋找可以嚇人的權利,醜陋可怖的擁有可愛的面具,殘缺自卑的得到高貴身份,負罪的船長沉迷在船員未死的假象裡,小孩子麪糰獲得沒有父母管束沒有變態練功的短暫時間 人人以爲,魔女要的,也不過是分享那些盒子裡戀人間的甜蜜,卻不知我每每仰望,看到的只是背叛與貪婪。
我的快樂,避走在這世界裡根本不能實現。
這不是我的世界。 我拒絕王子那等同於表白的邀約,他微微苦笑,沒有勉強。 9
我在操作室裡望着隔壁的白龍,他最近晚上都沒有送我回去。大約察覺我和王子這幾天走得很近,他臉色有幾分冷,輕易不肯向我這邊看過來。我低頭,擺弄着從操作室地面上撿到的那一小塊白色碎屑,它像從白色牆壁上敲下的一角塗料,也像是 石膏。
中午時鬼仔來找我,他暴露在陽光下的樣子就像一隻久居幽暗的吸血鬼,臉色蒼白雙眼充血,手臂橫在額頭上遮擋光線,瞳孔縮得彷彿一隻日光下的貓。
魔女, 他拉拉我的袖口,鬼鬼祟祟靠近過來, 他們說小丑一號不是被子彈射死的。
你知道些什麼? 我問。
因爲小丑一號對他的恩惠,也因爲我上次對他的懷疑,鬼仔一直留意着關於小丑一號的消息,他看了看我,說: 他額頭那個小血窟窿裡,沒有子彈,火葬時只燒出一捧灰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這件事,希望對你有幫助, 他匆匆地說,然後伸出左手, 小丑一號留給我的快樂幣,我用不到這麼多,轉送給你吧。
爲什麼送我? 我和任何人都沒有這樣深的交情。
王子要在拍賣廳拍賣他王子的身份,我猜,是你缺快樂幣了吧。
我驚得怔住,幾乎理不順他的意思。
魔女,王子喜歡你,他總在城堡上目送你安全回到屋裡纔會放心回去,就連花車遊行時走到摩天輪面前都要轉頭向你的操作室望去,幾乎整個遊樂場的人都知道,你卻沒有察覺。 鬼仔拿過我的左手,將自己的手掌做出傾倒的姿勢,好像手心裡盛着一把金砂,就這樣流入另一隻手。綠色熒光顯示出密碼輸入框,他輸了密碼點擊了確認,然後彎曲着背消失在陽光裡。
我覺得身體的某一處開始疼,不知是滿溢了快樂幣的掌心,還是那顆謹慎防備的心。
晚上,白龍說要送我回去。這樣的時刻總要來臨,即使婉言推脫也終究逃不掉。
我記得白龍是個物理天才,他懂許多我不知道的知識,他知道遊樂場裡許多機器的運行原理,甚至有頗高的動手能力。白龍曾指着星空對我說:魔女你知道嗎,那些璀璨的星光到達我們眼底時,或許幾萬光年之外的它們早已隕落死去,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留在時間裡的滯後的影子。
我想,我看到的這些所有的生活在遊樂場裡的人,或許也都早已死去。眼前晃動的只是遊走於假想天堂裡的不甘靈魂。
我和白龍穿過喧鬧的沙漠小鎮,走過月亮湖畔,慢慢走到夜色寂靜的路,城堡和我的蘑菇房子就在前方不遠處,不知道王子的拍賣是否結束,我有些期待見到他。
白龍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我: 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笑笑,搖頭。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怕我殺你?
咯噔一聲,那根一路緊繃的神經終於斷掉, 小丑一號,公主,麪糰,我不懂,你是爲了什麼?
他走近過來,眼神溫柔: 沒有什麼特別,和你們一樣,只是追求快樂而已。
我沒有去想過,有的人,會將殺人當做樂趣。
至於選擇的對象,我只是順便維持遊樂場的純粹,清除那些不夠快樂的人。小丑一號算是一個,公主的死與我無關,而那孩子,全因爲你。 白龍解釋着,從衣襟裡掏出一把小小的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的頭,好像當年一樣。
在這個遊樂場裡,白龍自動充當了正義的維護者,肅清那些破壞者,像吞噬病變細胞的的防禦體系一樣,將不快樂的因子消滅,將不屬於這裡的人清除。這是他的理想世界,他要捍衛。
我不怕被別人知道我是兇手,但我怕你識破,因爲在這個遊樂場裡,我只在乎你對我的態度。 他笑着, 所以,我要在你知道真相前清除你。
我不能笑他瘋狂,選擇隱身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瘋子,包括我。在這個幾乎沒有法度的世界,當每一項快樂的需求都被無限寬容地滿足時,一切快樂都成了一種悖論。而這樣兩個生死相對的瘋子,該如何對話。我只有帶着微笑,沉默等待。
魔女,一路走好。 他溫柔地說着,扣動扳機,一個身體從身後撲過來,將我壓倒,那黑洞洞的槍口裡射出的是一片虛無,立在身後的巨大仿真仙人掌上被灼燒出一眼小小的洞。
我恍然明白過來,他的腿根本沒有受傷!
他用的是一隻激光槍。
小丑出事時他不在旋轉木馬的崗位上,也不在摩天輪的盒子裡,以受傷爲藉口躲在某一個高處,因爲射程太遠,激光槍需要的能源太大,不能隨身攜帶只能固定在某一處,爲轉移視線,製造兇手是在摩天輪方向的假象,他事先在摩天輪的玻璃上貼了一小塊特製的鏡子,鏡子反射高強度激光的同時也被灼出小小的孔。而此刻,激光槍的能源盒就藏在他的石膏裡。
當那璀璨的光到達眼底時,或許它們早已隕落。原來白龍說的,不只是遙不可及的星。
將我撲倒在地的王子將一隻黑色的大書包搡進我懷裡, 拿好這個,離開這裡。 王子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着下坡的地勢滾出很遠,模糊地聽他說, 魔女,你不屬於這裡。
我摸索着爬起來,卻看到王子的身體慢慢倒下。我不知道,他的額心是否已經生出一顆硃砂一般的小小孔洞。
我抱住那隻書包在夜色裡狼狽狂奔,這滿懷的紙幣好像沉重的枷鎖,奔走於世,便要揹負而行。倉皇回望,摩天輪仍是一隻靜靜觀望的眼,霓虹突兀地閃了一下又熄滅,像在眨着眼送別。
他說過,願意爲我做下一個小丑一號。而我,將是他爲之赴死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