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在陳成之前。娘娘溝一共分配來六名北京知識青年,三男三女,分別來自北京的五所學校。

大隊書記南奎元曾跑到都督堡向公社武裝部長、知青工作領導小組組長閻炳玉再三告饒,拒收這六個男女。

娘娘溝鬧饑荒哩,人均口糧才200斤殼糧,養不活這些北京娃子。

閻炳玉瞪着眼說,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口糧五百二,不夠你再添,餓死一個,我用繩子捆了你,送到讓毛老漢槍崩了你!爭執到最後,娘娘溝同意接三個,但必須全是女娃。男娃能吃,野、鬧性,拴不住褲腰帶哩。

南奎元說,來男娃也行,你閻炳玉先把他們閹過了。

閻部長甩手就給了奎元一個嘴巴子:“娘娘溝那麼多好女兒,都讓你奎元一人霸着使喚?去上三頭叫驢,再配上三個臊窩窩,這是縣上的精神,要紮根一輩哩!紮根在娘娘溝,又不是紮根在你婆姨的臊窩裡!”

“快別說我,你婆姨的臊窩險着哩!”南奎元惡毒地說。

閻炳玉一怔,半天沒能回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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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年他從縣裡放任都督堡,因視察工作去過一趟娘娘溝。從溝裡出來,眼都直了,徑直就回縣城把婆姨休了。接着,他請公社趙書記出面保媒,陪南奎元喝了三天三夜的酒,許下了給娘娘溝五個徵兵名額的重願,外加200元彩禮,終於從娘娘溝訂下了一個18歲的小媳婦。

這媳婦名叫醜女。娘娘溝的人說,醜女是溝里人挑來揀去才剔選出的最不中看的賴女子,自小缺吃食,沒喂起來,少膘哩。

迎娶那天,掛着串鈴的四套馬車把新媳婦拉進堡門時,全鎮幾千口子人全跑出來看,黑壓壓地擠了一街筒子人。一見到醜女,所有的人都只會瞪眼、不會眨眼,只喘氣、不說話,一個都督堡都被這溝裡女子的美貌震傻了。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說,閻部長馬臉、鼠目、雞腚嘴,沒有一點兒帝王氣象,娶溝裡女子要燒身哩!

都督堡在近百年中從未娶過一個娘娘溝的女子。一百年前,一個姓郭的大皮貨商爲他的三兒子娶了娘娘溝的一個寡婦。爲此他把一駝隊的糧食和銅錢卸在了娘娘溝口的青石壁下,自貢井的鹽包一包壓一包,直壘到把魚形紋飾堵嚴。

寡婦進了門,郭姓家族卻遭了難。在以後的三年裡,老當家的和他的七個兒子以及旁門近支的十幾個男丁相繼橫死。有的在去北草地經商的路上神秘失蹤,屍骨全無;有的躲在家中卻被塌落的窯頂活活悶死。一剩下的男丁是寡婦生下的兒子,才兩歲,被人偷偷地包裹了,裝在馬料口袋裡混出都督堡,遠遠地逃到太原城去了,算是爲郭姓存續下一線血脈。

另一位與娘娘溝女子有染的是一位幹部。民國三十七年,賀龍將鍕率大鍕北上打綏遠城,在都督堡設了兵站。兵站的糧秣幹事偷偷地給娘娘溝運去兩膠皮車麥子,求娶一個溝裡的女子。當年在溝裡主事的是奎元的父親壬清老漢。他嘆了一口氣說:“一念你是個,二念這兩車麥子救了全溝百十口子的命,我送你一個女子,你睡上三天吧。記住,只三天!”

糧秣幹事在鑲外不扎眼處號了一間土窯,壬清老漢親自把女子送了來。那女子的頭上套了一個黑布口袋,齊脖根處紮緊,把一張臉蒙得死死的,身上卻一絲未掛,只是寬寬地裹了一條自薦皮袍。壬清把她背進屋,送上炕,她極痛快地就把皮袍脫了,不遮不掩地裸露出一個奶白色滑潤的身子。糧秣幹事憐惜地趕緊用棉被把她裹了。

娘娘溝講信用,送來的是個處女。三天三夜,任你揉來搓去,總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順。只有一件事她拼死也不肯順從,那就是解開蒙臉的黑布套。三天三夜,糧秣幹事硬是沒能看見她的臉。

他動過硬的,在拼掙撕扯中,他只是用剪刀鉸下了她的半截髮辮。那是一縷極美麗的絲髮。梢端微卷,醬赤色,瑩瑩有金屬光澤;置之口鼻前,有異香。

三天期限一到,壬清帶着幾個瘦狼似的刀手來接人。

糧秣幹事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說:“有這三天,我這一世都不會再娶別的女子當婆姨了。我不求別的,只求你讓我看一眼她的臉。我得知道我惟一的女人是誰。”

壬清仰天長嘆道:“看吧,看一眼你小子的命就算活到頭了。”說完,他親手解開了女子頭上的布套。

當糧秣幹事終於看見了那女子的容顏以後,先是驚得目瞪口呆,隨即就悔約翻了臉,拔出槍就撲上去搶人。

刀手們一擁而上,兩刀子戳瞎了他的兩隻眼。

打綏遠未成,大鍕回師時,派一個營的快槍把娘娘溝圍住,綁了壬清和幾個刀手,在都督堡鎮東的幹河灘上一頓排子槍全給崩了。

同時受刑的還有糧秣幹事。他跪下以後,大睜着兩隻黑眼窩,梗着脖頸大呼萬歲和把革命進行到底的口號,引得一鎮的老小都爲他求情告饒。此人是老糧秣了,經手的銀元、煙土能堆積成山,向來纖毫不染。現已年過不惑,娶房媳婦睡個把女人,有什麼大不了的過錯?

人有情鍕法卻無情。首長思之再三,凡番掬淚,還是揮揮手殺了他。

糧秣幹事的罪名是姦淫民女,壬清們則是偷盜鍕糧。

犯花罪可獲厚葬,八名老戰友把一口七寸板的柏木棺材擡到了刑場;盜鍕糧者曝屍半日後就地掩埋,以誡示人衆。

那一年春夏,晉綏大地赤旱千里。都督堡人餓斃十之二三,娘娘溝卻喝着麥子糊糊捱了過來。南壬清和幾個刀手的名字被鐫刻在溝口青石壁上。那位和糧秣幹事睡了三天的女子的姓名卻未能流傳下來。

據陳成後來說,她是壬清的女兒、奎元的姐姐。

女人的生殖器可以上壁,名字卻不能。

閻部長命中少了帝王的福分,在娶親的當天就倒了運。

馬車在院門外停住。醜女輕盈地跳下地,淺笑着向四外點點頭,然後款款地走進洞房。但是緊接着,她反身就把屋門從裡面死死地拴住了,任迎親婆子好勸歹哄,那扇門再也沒有打開。

夜半,喝罷喜酒,閻部長在一夥好事者的簇擁下回到新房。這一次,只輕輕一敲,門栓就從裡面打開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醜女在房裡早已把衣服脫光了,開門時,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身子。

正當好事者們悄悄向窗根湊過去時,忽聽見屋內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後屋門大開。閻部長一個倒栽蔥從屋裡摔了出來。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的臉上遍佈抓痕,血糊糊的嚇人;左手掌上掛着一把剪刀,鋒利的尖刀穿掌而過。

第三天深夜,睡在公社辦公室的閻部長被手傷疼醒了,越想越窩火,忽的起身,從牆上摘下半自動步槍,壓滿一排子彈,倒提着又去踹新房的門。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聽見新房裡響了一槍,估摸着是部長把新娘槍崩了,歡歡地趕來看熱鬧。屋門大開,那牀繡着鴛鴦戲水的綠緞被下躺着一個人。有人小心地掀開被,發現躺着的竟是閻部長。他的手腳被捆得死死的,懷裡還插着一杆槍。麻繩繞過他的脖頸,勒得他口眼歪斜,胸前吐滿白沫。

新娘子已經回孃家去了。

陳成到都督堡時,武裝部長閻炳玉對他表示了最熱誠的歡迎。“你去娘娘溝合適,”他拍着陳成的肩膀說,“我們都知道你,你在北京是槍匪的大頭目哩。”

陳成默不作聲地望着他。

閻部長接着說:“娘娘溝的階級鬥爭複雜,最厲害的是那些女人,她們要奪無產階級的政權哩!”說着,向陳成展示了左手掌心的疤痕。

“我最怕的就是女人,”陳成說。

“怕女人?不怕!男人有一枝槍哩,硬硬的!”閻炳玉正氣凜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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