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3)

另一件事則更唐突,完全令人不可思議。一天深夜,申金梅突然被一陣猛烈的砸門聲驚醒了。

“誰?”她隨手拉開電燈,驚恐地問。

“我,陳成。”

“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申金梅看看錶,此時已是午夜1點鐘了。

“少廢話,開門!-,申金梅打開門,陳成橫着膀子撞了進來。他喝了酒,兩眼通紅,渾身泛着一股嗆鼻的酒氣,步態已經不穩了。

“有什麼急事嗎,陳成?”

“有,急着吻你。”陳成笑嘻嘻地說着,放蕩地張開雙臂,撲過去要摟抱申金梅。

申金梅惱了,用力一推,陳成踉蹌着後退了幾步,就勢仰倒在申金梅的牀上。“被窩還熱乎乎的呢!”他幾乎是喊着說。說完,他就發瘋似的狂笑不止。笑聲癲狂、響亮,甚至有些裝腔作勢,存心要讓周圍宿舍的人都聽見,這間屋裡半夜三更來了男人。

“求求你,小聲點!”申金梅的臉都嚇白了,慌慌張張地關上了屋門。

“到底有什麼事呀?”

“兩件事。”陳成的笑聲戛然而止,神情變得嚴肅而鄭重。“第一,討你的歡心,喜歡你並且讓你喜歡上我;第二,給你講一個沒有講完的故事。”

申金梅驚愕得目瞪口呆。

“當然,你不必害怕。對於第一件事,我並不打算認真地去做,因爲這樣做的結果能否給你或我帶來好處,是十分可疑的。至於第二件事,我只能照辦。”

“照辦?”

“是的,這是吳衛東的遺願。”

聽到吳衛東的名字,申金梅黯然神傷,默默地掉下了眼淚。

“按說,我應該把你帶進大山,在吳衛東逼我講故事的那個地方把故事給你講完。”陳成幽幽地說,“但是,我不敢。我怕那些荒山最終也會吞掉你。現在你跟我走,去我家。”

“去你家?這麼晚了……”

“放心,我還有三個妹妹,我不會強姦你。”陳成惡狠狠地說。

“粗野!”

那一夜,陳成把自己和申金梅鎖在他家的廚房裡,拉熄了電燈,一邊喝酒一邊講述那個“女妖”的故事。故事講完了,他也喝得酩酊大醉,趴在飯桌上嚎哭不止。

申金梅說,我看見了一顆裸的、鮮血淋漓的靈魂。

靈魂也會流血嗎?

會的,會流很多的血,且伴有極度的疼痛和苦澀。因爲,這是自我剃割、分解和超度。

女妖從此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我偶爾也會想起她,內心會產生一絲隱隱的歉疚。

但是我更多的是感到輕鬆和解脫。我覺得自己甩掉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良知的重負,是誘惑和罪孽的擺脫。“

我佩服自己,難得的明智與果決,道德上的純潔與善良。

今年的除夕夜,我和妹妹們吃過年夜飯,一邊打撲克一邊守歲。我承認,那天我喝了很多酒。這不是託辭,雖然神智尚清醒,沒有完全喪失自制力,但是已經有些昏昏然了。

夜半時分,突然有人在院外敲門,敲得又重又急。當時我的心裡一驚,隱隱地有一種不祥之感。

我忐忑不安地打開院門,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來的人竟是她。“

她披着一身的雪花,頭髮蓬鬆散亂地掛在臉上。幾個月不見,她瘦得只剩下一身皮包骨了。那兩隻曾經非常美麗的大眼睛,已失去了昔日迷人的神采,目光遊移不定。迷茫而又呆滯。

對我視而不見,眼神越過我的頭頂,胡亂地在半空中游蕩。

後來,她說話了,嗓音又嘶啞又幹燥,但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她說:“下雪了,星星都沒有了;月亮,就出來了。你知道嗎,月亮,白天不出來。”

“知道,我知道……”當時,我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

她開始用眼睛看我,目光專注而嚴厲,充斥着戒懼和不信任。她說:“你偷吃了月亮。”

說到這裡,陳成的情緒極爲衝動,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涼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偷吃了月亮?***!”他恨恨地罵了一句粗話,抓起酒瓶,仰脖猛灌了幾口,接着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再以後,他終於安靜了下來。

“陳成,你佔有過她嗎?”申金梅問。她也給自己斟滿了一杯白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鮮族姑娘善飲,直率而又善良。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什麼叫佔有過?心,還是身體?”陳成憤憤地說。

“後一種佔有更重要,因爲它是無法挽回的事實。我只能據此作出判斷。”

“高麗姐兒,我請你來只是聽的,你沒有作出判斷的權利!”

“我只願意聽事實,至於我做出什麼判斷,這由不得你。”

“好吧,告訴你,直到那天她重新出現以前,我沒有佔有她。她仍是個處女。”陳成惡狠狠地說,“處女,申金梅,你明白這個詞的準確意義。”

申金梅說:“陳成,你別對我耍渾。”

陳成也無奈地笑了,說:“對不起。其實,對你,我根本冒犯不起。”

陳成說:“沒有佔有她,這是我犯下的一個嚴重錯誤。

只是在事後,我才突然明白了這一點。然而,懊悔已無濟於事。“

“錯誤?”

“是錯誤。也許就由於這個錯誤,不僅坑慘了我,而且坑害了一個本來是非常優秀的姑娘的一生。”

“陳成,你在影射吳衛東。”

“不,她是另一個錯誤。”

我們在院子裡站了很長時間。我摟抱她,親吻她的臉,試圖用溫存使她恢復理智。她沒有抗拒,但是她的身體僵硬、麻木,似乎對一切撫慰都無動於衷。

進到屋裡以後,她就徹底垮了。除了兩隻無神的大眼睛頑強地圓睜着,全身都僵直冰冷,像死了一樣。

我嚇慌了。趕緊打發妹妹們去睡覺,而把她抱到我的牀上,給她蓋了幾牀被子,希望她能睡一會兒。她不睡。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睜着。

至今我一想起她的眼睛,就感到恐懼。眼神兒散亂、暗淡,但卻從眼底透射出無限強烈的決心和意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只知道,無論她想要做什麼,我都絕不敢有絲毫違逆。

我拉熄電燈,俯下身,極盡溫柔地親吻、撫摸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太折磨人了,如果它們能閉上,哪怕只是一小會兒,我也願意爲此而付出一切。

我預感到,當最終的那個可怕結果到來之前,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的。然而,當我又拉亮電燈時,我所看到的情景仍使我心膽俱裂。那雙眼睛,仍然圓睜着,目光枯澀而又刻板,執著得近乎殘忍。

我承認,當時,我給她跪下了。我說,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我只是求求你,一定把眼睛閉上,睡一會兒。

她說,我要死。

我徹底絕望了。說,可以,你想怎麼死,我都可以成全你!說完,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記耳光。

她哭了。那是一個弱者發自心底的哭泣,哀傷而悽切,對世界和她自己,都不再存一點幻想和勇氣。

我也哭了。當然,有些裝腔作勢,虛情假義,是在做戲。我需要騙得些同情和諒解,從而達成妥協。

但是,她最終也沒有放過我。

“太棒了!”聽到這裡,申金梅突然興奮得大叫起來。

而此時,陳成已淚流滿面。

“誰?誰太棒了?”陳成驚疑地問。

“當然不是你。你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有幾分可憐相的混蛋。我欽佩的是她,那個女妖,不僅有意志,而且有力量。”

“我也欽佩你,申金梅,有膽量在我面前放肆。”

“陳成,她一定說了什麼更有摧毀力的話,終於打垮了你?”

“她說了,她說,以後有一個叫申金梅的高麗姐兒,會死乞白賴地要嫁給你。”

“陳成,掌嘴!”

哭累了,她終於閉上了眼睛,恬靜得像個小女孩,沉沉地睡着了。

我走出屋子,又走出院門,頂着漫天飄灑的雪花,在寂無一人的大街上閒蕩了很久。空氣清爽而潔淨,我的頭腦中卻紛亂、疼痛、麻木,一片空白。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死死地纏繞着我,我知道,爲了這個女妖,我必將付出代價。

重新回到屋裡時,我發現她又睜開了眼睛。目光變得專注、深沉,隱現着一種奇異的、富有生命力的神采。

她把目光對準我的臉,久久地凝視着,思索着,似乎要找出什麼答案來。

後來,她閉上了眼睛,兩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睫毛下滾落到臉上。

接着,就發生了那件令人駭異的事。她坐起身,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動作遲緩卻沒有絲毫猶豫。

在解毛衣的領釦時,她的手顫抖得很久也沒有解開。她憤怒得用力一掙,釦子崩斷了,濺落到地板上。

最後,她脫光了所有的衣服,着身子平靜地躺在牀上,邪惡得像個女巫,美麗得像個聖潔的仙女。

這個過程以及這個結果都是無法抗拒的。

我指的不是女孩子的身體所引發的,而是妥協與交換條件的誘惑。在我幾乎完全絕望的時刻,她終於開列出了自己的條件。成交,意味着將放棄死亡。

而這個條件的本身,則是不容談判的。

我曾徒勞地、極其愚蠢地試圖挽回這一切,然而我發現這樣做無異於用手打自己的臉,虛僞得近乎自欺。

於是,我像一個真正的混蛋一樣,認真地和她進行了談判:“你要我承擔什麼責任嗎?”我問。

她緊閉着眼睛,微微地搖了搖頭。

“你同意,在這以後你將放棄死亡,平靜地重新開始生活嗎?”

她睜開眼睛,茫然地望着我,眼淚滾滾而出。但是,她還是堅決地點了點頭。

再也無話可說了。我們只能成交。

我們成交了。

無論是對於她還是對於我,那都是一個不輕鬆的過程。沒有溫存和激情,甚至沒有形式上的渴盼和交流,唯一的感受就是彼此的折磨和痛苦。

對於我來說,還有更深的恐懼。對善良下手,欺辱一個弱小的女孩子,我的靈魂從此將永遠無法擺脫骯髒和醜惡。

交易結束了,一切都變得平靜,平靜得似乎發生過的事情根本不具有任何意義。

她乖覺服從地坐在我的自行車上,被我送回了家。

在她家的門外,我又一次鄭重地向她談那個條件:“你答應了,永遠也不會再來找我?永遠忘掉我?”

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今生不會再去見你,不過,我將在來世等着你。”

“來世?”

“是的,來世沒有星星,只有月亮;只有月亮和你。”

一個真正的女妖!她把我剛得到手的東西輕輕巧巧地又剝奪了。

“如果再讓我見到你,我就殺了你!”我惡狠狠地對她說。其實,這幾乎就是我當時的真實心境,而不僅僅是對她的恐嚇。殺人與被殺,都是一種解脫。

她嫣然一笑:“那麼我明天就去找你。夜深人靜、月黑風高,你就殺了我,用一根繩子或者用刀。”

在她家裡,我見到了她父親,一個斯文而又忠厚的大學物理系教授。我覺得愧對這位老人,而他卻對我把他的女兒送回家千恩萬謝,握着我的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而這使我更加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他說,早上,從天空剛飄落第一片雪花起,女兒就變得煩躁不安起來,拒絕吃藥和進食,只是怪異地宣稱月亮出來了,一個人正在家裡等着月亮。上午,她狡猾地擺脫了家人的監視,成功地出逃了。一整天,全家人四處尋找,憂心如焚。

他們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

他還告訴我,她第一次犯病是在文革初期。先是參加造反,貼大字報,後又受到圍攻和批鬥,神智終於迷亂失常了。經過治療調養,本來已經完全康復了,但是在兩個月以前突然又發了病。老人說,這次反覆,誘因不明,幻覺奇特,表露方式極不雅觀。動輒就脫光衣服,隱人被奸妄想,嘴裡還反覆地,單音節地嘟念着一個男性的名字。

“那人是誰?我問老人。”

“姓陳。”

“我認識這個姓陳的。”我對老人說,“我會懲罰他!”

‘’不要,千萬別……。“老人慌亂地說,”這不關人家的事,我們不能傷及無辜。“

無辜還是有罪?他的女兒和我自己,究竟是誰傷害了誰?

回到家,她變得膽怯而馴服,毫無抗拒地就服了藥,一次服下常規劑量三倍的鎮靜劑,很快就沉沉地昏睡過去了。令人驚恐的是,十幾分鍾之後,當我正要悄悄離開時,她又突然醒了。藥物對她似乎已完全不起作用。

她說要送送我,讓我等一等。幾分鐘之後她從臥室出來時,我發現她顯然精心修飾了自己。臉洗過了,梳理得齊整清爽的頭髮上彆着一隻乳白色的髮卡,顯得俏麗而又典雅。

但是,我仍不敢看她那雙眼睛,那又目光澀滯、茫然的眼睛。

應該說,她送我走時,舉止得體,禮貌周到,表現得像一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她堅持往我衣袋裡塞了好幾把糖果,客客氣氣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外。站在臺階上,她還十分細心地替我拍了拍身上飄落的雪花,充滿柔情和體貼,像個懂事的姐姐。

但是,我剛一轉身,這一切就全變了。她突然撲了上來,劈手就把我的棉帽搶了過去,然後,猴子般敏捷地竄逃到臺階上,望着我嬉笑。

我無奈地站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她的老父親開始氣急敗壞地和她爭奪那頂帽子,她靈巧地躲閃開了。

接着,她姿態極優美地奮力一擲,棉帽旋轉着遠遠地飛落到街對面的房頂上去了。

她放聲大笑,笑得舒暢而又放肆。但是,笑着笑着她又突然哭出了聲,哭得極其壓抑、慘切。

我默默地看着她,覺得她流的不是眼淚,而是滴滴殷紅的鮮血。我意識到,現在,我已經成了一個兇手,不僅奪人貞操,也徹底摧毀了一個姑娘的心。

後來,她止住哭泣,對我狂吼:“滾,滾開,你這條偷吃月亮的狗!”

我滾開了,騎着自行車飛快地逃走了。臉上淌滿冰涼的淚水,心存感激。我知道,在剛纔那一刻,她是痛苦的,也是清醒的。她在狠狠的詛咒和戲弄了我之後。終於大度地放過了我。

但是,她自己呢?她也能同樣大度地對待自己,放過自己嗎?

“爲什麼要給我講這個故事?”申金梅盯着陳成的眼睛,冷冷地問。

“你是吳衛東的朋友,她要求我告訴你,她爲什麼一定要去死。”陳成幽幽地說,“她受到了致命的傷害,她不能也無法寬容大度地對待這個世界和她自己。”

“我更想知道,兇手是誰!”

“這與你沒有關係。”

“他們會受到懲罰嗎?”

“他們全都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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