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7)

人們一直感到很奇怪,在李辰星、瘋熊、胡俊光以及其他人相繼遭到毒手以後,阮晉 生爲什麼一直按兵不動?他在等什麼?

他必須等待時機成熟。

他對幾個最親密的朋友說,不敢出擊是怯懦,而盲目出擊則是更大的怯懦。真正的勇 士,是在敵人即將出拳的那一瞬間,擊出更兇狠有力的一拳,只一擊就將敵置於死地。

他已預感到邊亞鍕、陳成將要對自己下手了。

時機,即將成熟。

就在這時,阮晉生自己的家裡出了事。

那天夜裡,阮平津已經睡下了。阮晉生從外面回來以後,突然勃然大怒,闖進阮平津 的臥室,揪着她的頭髮把她拖至客廳裡。

她只穿了內衣內褲,驚恐和寒冷使她渾身顫抖,難以自持。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冰涼 的地板上。

阮晉生擡起腿,一腳踢在阮平津的臉上。她慘叫一聲,仰面摔倒在地上。阮晉生再要 踢時,阮平津抱住了他的腿。

“哥,我沒錯,別打我呀!”

“你說,那個王八蛋,他是誰?”阮晉生臉色鐵青,怒不可遏。“說,你們,在一起 都幹過什麼?”

他把一封信摔在阮平津的臉上。這封信是阮晉生回家時在門外撿到的。在這封署名爲 “知名不具”的信中,用淫穢下流的詞語露骨地表達了對阮平津的迫不及待的。

信箋上污跡斑斑,不堪人目。

“說,他是誰?”

阮平津低着頭,沉默不語。

“阮平津,你說,這條狗,他是誰?”

阮平津仍然低着頭,不說話。

“賤貨!”阮晉生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阮平津的頭上。

緊接着,他狂怒地撲過去,抓着頭髮把阮平津從地上提起來,玩命地撕扯、踢打。打 她的頭和臉,踢她的腿、剛剛隆起的胸部,還有,她的下部……。

最後,他命令妹妹脫光衣服,着身子在客廳裡跪下,整整跪了一夜。

當年,父親懲罰偷偷溜出去跳舞的母親,就是這樣做的。那一次,父親把阮晉生從熟 睡中叫醒,把他帶到客廳裡,指着着身子,瑟瑟發抖的母親對他說:晉生,你記住, 在我們阮家,男人必須成爲英雄;女人,絕不能成爲賤貨!

小小年紀的阮晉生莊重地向父親發誓:媽媽再出去跳舞,我就殺了她!

阮平津知道信是誰寫的。

她不能說。說了,阮晉生會殺了那個人。

每次到食堂打飯時,那個人都會從竈間探出那張滿布瘢痘的臉來,癡迷地死盯着她看 。那目光中飽含着汁液四濺的,表露出恨不能把她當衆生吞活剝的瘋狂,這常常使她 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她竭力躲避。但是那張佈滿瘢痘的臉和那個急不可耐的目光卻無處不在,無孔不人。 即使躲在自己家裡,阮平津也毫無安全感。那個人就像一隻熱火攻心的猴子,焦躁而又頑 強地在她家樓下打轉。幾乎每次開窗戶時,都能看見那雙肆無忌憚的、癡迷的眼睛。

阮平津害怕,卻無人可訴。

一天晚上,在大院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阮平津隱約感到有人在身後輕輕地碰撞自己 。同時,伴隨着粗重的喘息聲。一股腥熱男人氣噴吐到自己的脖頸上。

她驚恐地回過身去,差點兒碰到那張佈滿瘢痘的臉。

她惶急地閃身躲避,但是來不及了,噴射而來的液體濺到了她的手上。

當天夜裡,她發了高燒,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在迷亂中,她拼命喊叫哥哥的名字,要 哥哥快點救她。在狂喊中,她發着狠地抓撓自己左手的手背,另一隻手挖得鮮血淋漓,幾 無完膚。

三天三夜,阮晉生一直守護在阮平津的牀前。喂水、喂藥,用溼毛巾給她擦體降溫。 當阮平津驚厥抽搐時,他狠狠地煽她的臉,抱着她拼命地搖,哭着喊醒她。

媽媽的一個同事曾經偷偷來看過他們一次,給了他們一點兒錢。那女人看到兄妹倆的 慘況時,哭得差點昏過去。

三天後,阮平津的燒退了,清醒過來。人瘦得像一隻被壓癟的燈籠,只剩下青灰色的 皮膚裹着支棱八架的骨頭。

阮晉生又開始逼問她:是誰?他對你幹了什麼?

阮平津無力地閉上眼,什麼也不肯說。

阮晉生厭惡地離開了妹妹的病牀。那一刻,他恨透了阮平津,甚至恨所有的女人。

女人是什麼?他想,是骯髒、輕浮、固執和罪惡。

曾有一個朋友鄭重地告誡阮晉生:“你對平津的態度是極端偏執的,甚至已經帶有病 態的宗教情緒,發展下去,將釀成慘劇。”

“你指的是苦修和禁慾主義嗎?”阮晉生問。

“不,是處女膜崇拜。這是中世紀等級社會中流行的貴族病。或者說,是由於等級觀 念所形成的一種性恐懼心理。

它在本質上是自我剃度、惡性自抑後產生的性瘋狂。“

阮晉生冷笑:“請教病因,我爲什麼會患這種病?”

“因爲王朝的沒落。”朋友莫測高深地說。

朋友勸阮晉生積極與女孩子們交往,談戀愛,或者乾脆不那麼嚴肅地和哪個女人睡一 覺。是墮落,但它畢竟勝過性壓抑一千倍。前者只是社會道德的脫軌,後者卻是在遏 制人性,扭曲靈魂。

“女人,髒!”阮晉生鄙夷地說。

但是朋友們還是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那是西郊各大院中最漂亮最無拘束的一個女 孩,她的名字叫付芳。

因匿名求愛信而遭到野蠻毆打的第二天,阮平津把自己鎖在臥室裡,整整哭了一天。

傍晚,阮晉生回了家。飯桌上,擺着一鍋新熬的米粥,一碟鹹菜和幾個饅頭。這是阮 平津爲他準備的晚飯。

阮平津仍然把自己鎖在臥室裡。他推門,沒有推開?從屋裡隱隱傳來幾聲哭泣。

阮晉生突然對妹妹產生了幾分歉疚和憐憫。他嘆了一口氣,走出家門。

他走到商店,想給妹妹買點兒吃的,但是兜裡的錢不夠。現在他們兄妹每月只有三十 元錢的生活費,僅夠維持一日三餐的伙食。

斟酌再三,他後來買了兩角錢的糖塊,兩角錢的肉末和一瓶廉價果酒。

回到家,他剁了一棵白菜,笨拙地包了百十個餃子。餃子煮好以後,他去叫阮平津。

平津,出來吃飯吧!我給你買了糖,給你包了餃子,你最愛吃的豬肉白菜餡餃子。

阮平津走出臥室,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吃飯的時候,阮晉生說:“明天,我們要殺死邊亞鍕。”

“邊亞鍕?他是誰?爲什麼要殺死他”?

“一條下賤的狗!這條狗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啃齧月亮,褻瀆神明。”

“誰是月亮?”

“我們。這條狗正在玷污我們的血液和靈魂。它野蠻地撕碎男人的尊嚴,下流地舔食 女孩們的貞潔,使我們蒙羞受辱。”

“我們又是什麼人?”阮平津不解地問。

阮晉生沉思着說:“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只有極少數人是它的真正精華 和靈魂。這些人具有天賦的領導才能和領導權力;同時,他們又本能地具有不斷革命的欲 望和爲民族獻身的高尚精神。因而,他們是社會各等級中的最優秀者,是社會的希望、中 堅和精英。我們,就是這樣一批人。”

“哥哥,你知道我平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

“我知道。你胸無大志,只想當一個兒科醫生。也好,雖然平庸,但不乏善良。”

“不。我最大的願望,是離開你們這些‘最優秀者和精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

“阮平津,你,低賤!”

“阮晉生,你,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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