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夏安
她說自己反覆夢見一隻藍色的鳥。
那鳥兒通身藍羽,黑足紅喙,像是藍冠鴉,又像是銅藍鶲。然而它的尾要更長一些,羽毛也更藍一些,是那種在陽光下閃着淡淡光芒的寶石藍。
在夢裡,她離開了一座城,樓宇漸漸變成了矮屋,寬闊的瀝青大道也變成了礫石小路,路旁生長着茂密的雜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她沿着那條小路一直走,穿過一片金黃的麥田,蹚過一條河流,來到一片蔥鬱的樹林。她在一棵像是陽傘般的大樹下停了腳步,掀起一塊青色的石頭,幾隻多足的蟲子在潮溼的土壤上四散逃走。她忽然聽見幾聲婉轉的鳥啼,擡頭望去,便看見了那隻藍色的鳥。它正站在一株灌木低垂的枝條上,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它依舊沒有飛走。直到她伸出手來試圖抓住它,它才張開翅膀撲棱棱地朝着河岸那邊飛去。她急急地跑去河邊,那鳥兒卻早已沒了蹤影。每次夢到這裡她就會醒來,她從沒抓到過那隻鳥。
她說自己小時候好像在曾祖母的老宅子裡見過這鳥兒。可是那個時候,除了她和曾祖母,其他人都說沒有看見。她問曾祖母爲什麼其他人看不見。曾祖母說,因爲他們是用眼睛在看的呀,可是有些東西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得到。曾祖母說完這話沒多久便去世了。她突然也看不見那隻鳥了。
她說到這裡時突然仰頭看着天花板說了一句:“我不是也要死了吧。”
“不要瞎說。”我和坐在牀邊的那男人異口同聲地對她嗔怪道。她和那男人是在一次社區會議上認識的。他姓周,比她大5歲,是社區老年中心的會長。我叫他周伯。
她笑了笑,用叉子插着盤子裡的水果吃了幾口。她不敢吃太多,因爲化療之後一定是沒完沒了的嘔吐,此刻的飽食只會讓那個過程更加難熬。有一次她吐了差不多一整夜,最後累的趴在牀邊昏睡過去,一邊睡還一邊迷迷糊糊地繼續嘔吐。就這麼折騰了一宿之後,她第二天差不多已經虛脫了。
她起身下牀去洗手間洗了下手,回來時臉上似乎有些不快:“不能把洗手間的鏡子拆掉嗎?每次看到自己那個大光頭我都覺得很惱火
。”
“等化療結束了頭髮還會長出來的。”周伯安慰她說。
“可是現在很難看啊。”
“不會。你五官長得好看。”
“胡說,我現在看起來明明就像個怪物。”
“沒有人適合光頭。”周伯只好改口說。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很難看?”
“我給你打飯去。”周伯怏怏地說了一句就出門去了。
我無奈地搖搖頭說:“你再這麼無理取鬧下去,他就真的要扔下你一走了之了。”
“那就讓他走。”
“他可是你交往過的最靠譜的男人了。”
“別開玩笑了,跟那個老頭在一起待久了,我都覺得自己像個老太太了。”她語氣戲謔,眼裡卻帶着笑意,眼角的皺紋也像水波一樣緩緩漾開,那令她蒼白的面龐上多了些許的生氣。
“你難道不是老太太嗎?”我故意說。
她嗔怒地擡手捶了我一下。
“這次你倒沒板着一張臉給人臉色了,還真是難得。”
“當然啊,你跟他在一起的話,起碼我不用再擔心推開門的時候會看到不想看的畫面了。”我說。
“幹嘛說的好像我讓你難堪了一樣。”
“你讓我難堪的時候還少嗎?”我斜了她一眼說,“我讀小學的時候,你非要拉着我去參加你們所裡的性教育講座。還有那個裝衛生巾和安全套的布袋子,一般來說會有人給青春期的少女做那種東西嗎?你居然還在上面粘了水鑽!”
“性教育又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不滿14歲的少女因爲缺乏性知識而被戀童癖誘騙侵害嗎?你應該慶幸我是一個對這類話題從不避諱的性學家。”
“算了吧。就因爲你的職業,我的少女時代完全變成了一個噩夢。”
“我能說什麼呢?你永遠無法說服一個守貞婦般的頭腦。可笑的是,他們一邊輕蔑和誹謗着我的職業和研究,一邊卻讓他人控制着他們的思想和意志,窮其一生說着不想說的話,做着不想做的事,過着言不由衷的生活。起碼我這一生中一次都沒有讓那些主義和演講強|奸過我的頭腦。”
我沒再說什麼。她也默不做聲地吃了會兒水果,忽又開口說:“上個月看了你編劇的那部電影。”
“網絡上這麼快就有片源了?”我詫異道。
她白了我一眼:“我當然是在影院看的啊。爲了幫你們貢獻票房,我特地飛去了香港。”
我想說其實票房之類的跟我關係不大,不過我沒那麼說。我只問她覺得電影怎麼樣。
她說:“男主角很性感,女主角的衣着和表演太露骨了,反叫人少了些興奮感
。”
“我是問你劇本!”
“哦,臺詞、故事還不錯,可惜我被一些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什麼事情?”
“體位。”
我皺了皺眉。她繼續說:“你知道從性心理學的角度來講,一個人偏好的性體位可以反映出她的思維方式和心理狀態。”
“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話題!”
不一會兒,周伯幫她打回了午餐。她懨懨地吃了幾口,突然擡頭說想吃杏花樓的桂花糕。周伯說,去杏花樓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呢。她一語不發地用筷子攪着餐盒裡的米飯。周伯只好嘆了口氣說:“好,我這就給你買去。”
等他出去了,我乜斜着眼說:“都五十歲的人了,怎麼突然任性的跟個小孩子似的了。”
“我都只剩半條命了,任性一點怎麼了?”她笑說。
“你能不能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我忽然對她這個玩笑有些火大。
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欠了□子在牀上躺下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跟我說話,我想她應該是睡着了。一個護士走進來說半個小時之後化療,我起身說了聲好,再回過頭去時,她已經睜開了眼睛。我便把護士的話重複了一遍。她沒說什麼,只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我問她是不是想上廁所,她還是沒有做聲,只默然不語地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前。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淡淡地說了句:“早上的時候我從鏡子裡看了一眼,除了那道傷疤,它們看起來仍是一對健康的乳|房。”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便又說:“從前還有一個詩人爲它們寫過一首詩呢。他稱讚它們是被月光親吻過的睡蓮,是這世上最美的珍寶。可是現在這對珍寶卻在一點點地咬齧着我的生命。我從前經歷過很多痛苦,也讀過很多其他人的痛苦,可是從沒有一種痛苦讓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覺。人體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大部分時間,它作爲一個整體在運轉,我們不會知道也不會感覺到我們體內的臟器和組織正在做什麼。可是當我們被病痛折磨時,它們好像一下子醒過來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內臟的存在,我甚至知道那些劇毒一般的藥物正在流經胃裡、肝臟裡還是血液的哪個角落裡。我想如果它們會說話的話,它們一定會發出最淒厲的慘叫。沒有人能承受那種痛苦。”
我突然難過的有些想哭。我對她說:“那些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
她笑笑:“是啊,會過去的。”
我們又聊了一些輕鬆的話題。我們聊我會說的第一句話,第一個會寫的字,幼兒園時候的尿牀經歷,小學時參加過的春遊和文藝匯演,以及初中時一位政治家對我們中學的訪問。那天,爲了迎接那位大人物,我們一整天都沒有上課。我們聊到這裡時,醫生拿着針管和藥劑走了進來。
化療之後她果然又開始嘔吐了起來。我有些奇怪她怎麼會吐那麼久,她明明只吃了幾片水果和兩勺米飯。她甚至連那盒桂花糕都沒有吃一口。
她一直吐到晚上才總算停了下來。她扶着周伯的手臂艱難地漱了漱口,又喝了一點水便虛弱地躺倒在病牀上。
我對周伯說,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今晚我一個人陪牀就行
。周伯說好,明天早上我再過來。
她輕微的鼾聲很快響了起來,想來她究竟是有些太累了。我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擰了條溼毛巾幫她擦了一下臉,又從口袋裡拿出潤脣膏幫她塗了塗乾裂的嘴脣。她沒有絲毫的知覺,依舊深沉地睡着。
我坐在那裡盯着她深陷的臉頰看了一會兒,將她指節分明的左手握在了手裡。我繼續對她說起了中午沒有聊完的那個話題:
“那個政治家來學校訪問的那天,我們一整天都沒有上課,從早上開始就捧着花束站在校門口迎候他,小號手和鼓樂隊我們身後彩排了整整六遍。接近中午的時候,政治家才總算來了,我們向他獻了花,對他說了背誦過無數遍的歡迎詞,鼓樂隊奏了那支從早上開始已經彩排了六遍的樂曲,學校裡的領導、老師和學生都搶着上前去握他那隻寬厚肥嫩的右手。可是我卻因爲被擠到了後面沒有握到。第二天,所有的人都跟其他人炫耀他們跟政治家握手了。我心裡覺得很失落,你卻對我說:‘你爲什麼要因爲沒有跟一個政治家握手而感到遺憾呢?對我們的城市來說,工程師、車間工人和教育家纔是更有價值的人——工程師爲我們建造了一輛讓城市前進的車子,車間工人是那輛車的車輪,而教育家則讓我們的征途充滿希望。哲學家當然也很重要,可惜工業文明時代到來之後,人們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尊重和需要他們了。’”
我笑了一下說:“後來,你還對我說過很多諸如此類的話。你總是這麼特立獨行,我行我素,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你還記得我剛剛大學畢業時你對我說了什麼嗎?那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像是搶購折扣商品一樣地跑去考公務員,你卻對我說:‘梭羅曾說過,年輕人收集材料建造一座通往月亮的橋樑,而中年人卻決定用它們修建一座棚屋。[1]青春本應該是用來夢想和冒險的,結果那些年輕人卻像是中年人一樣把自己的時間和才能全部消磨在了那些毫無創造力的工作上。再沒有比暮氣沉沉的年輕人更讓人覺得悲哀的了。這是一個國家的悲哀。’”
“我也對你說過很多話。初二時,我說學校的親子運動會取消了,其實我撒謊了,我只不過是不想跟你一起出現在學校的操場上,我怕我的同學會嘲笑我。高考之後,我說以我的成績只能去北方的那所大學,我也撒謊了,我只是不想再跟你一起留在上海。我也說過我討厭你帶我去參加那個丟人的講座,也說過討厭你幫我做的那個丟人的布袋,我也無數次對你說過我有多麼討厭你的生活方式和你的男朋友。我對你說過那麼多刻薄過分的話,卻從來沒有告訴你,我有多麼慶幸你是我的母親。”
她依然睡思昏沉,微微地打着鼾。我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裡,伏在牀沿上輕聲說:“媽,你一定要好起來。”
次日,她一直睡到陽光灑滿窗臺才醒來。我幫她打好了早餐,推門走進病房,便見她盤腿坐在牀上跟周伯興致勃勃地聊着什麼。
“快過來聽我說。”她向我招了招手說,“昨晚上我又夢見那隻藍鳥了,它還是飛到河岸就消失不見。我醒過來望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聽見鳥叫聲,就朝窗口那邊看了過去。你猜怎麼着?它正站在窗臺上梳着羽毛哩。我忙叫醫生、護士來看,可是他們卻都說看不見。”
周伯笑了笑,接過我手裡的飯盒說:“哪裡來的藍鳥啊?你可不是睡糊塗了罷。”
“你也看不見?”她指了指窗臺的方向問我說。
“我當然看見了,它不就在那裡嗎?”我看了眼窗臺上那個藍色的影子微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