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該是我在電影院經歷的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了。興許也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時間。
一想到坐在我身後的那個男人此刻正帶着什麼樣的表情注視着我和樑辰,我就覺得如坐鍼氈,倍受煎熬。因而幾乎每次身邊有人發笑,我都忍不住回頭看他。然他卻只專注地盯着前方的熒幕,我只好又有些尷尬地回過頭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俯身趴在我的椅背上低聲說了句:“你再繼續對我眉目傳情的話,你的小情人恐怕要吃醋了。”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就往椅子前方傾去。樑辰也側了□將左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兩個小時後,電影總算在一陣喧鬧的電子樂中結束,我迅速起身拉着樑辰離場。孰料他卻不知爲何回過頭去邀請楊康跟我們共進午餐,而楊康竟也毫不見外地同意了。我心裡愈發地不快。
我們去的是一家自助式西餐廳。我只取了一點意麪和水果,樑辰看了眼我的餐盤,說:“我再幫你取一份湯吧。”我剛要說不用,他已站起身來朝餐檯那邊去了,只留下我和楊康面對面地坐在餐桌前。我不想跟面前這個男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便拿起叉子專心致志地捲起了盤子裡的意麪。
“我還以爲經歷了泰國的那件事你不會再吃意麪了呢。”他突然說了句。
我擡起頭來,恰好迎上他那雙帶着笑意的桃花眼。我迅速地移開視線,將手中的叉子扔在了盤子裡。
他笑了一下,沒再跟我說什麼。有那麼十幾秒,他一直託着下巴注視着餐廳門口的方向。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指着我背後的方向說:“哎,顧小曼,你看那邊。”
我蹙着眉頭看他。
“那兒有一小帥哥,你不去要個電話嗎?”他笑說。
我回過頭去: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拉着一個紅色的氣球朝這邊走來。我擡手拿起一隻香蕉就朝對面那個惹人厭的傢伙扔了過去。
這動作完全是出於條件反射,然而樑辰大概並不這樣認爲——我幾乎在將那隻香蕉扔出去的一瞬間,就不期而然地跟他對視了。他的眼神冰冷、漠然,他從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不過那神情只一秒就在他眼中閃過,他走過來時臉上依舊帶着一如往昔的溫暖笑容。所以我想剛剛那眼神大概只是我的錯覺。或者他剛纔並沒有在看我。
他把湯端給了我,在我身邊坐下。
我有些不自然地說了句“謝謝”,剛剛拿起湯匙,楊康便在對面問說:“湯裡沒有蘑菇吧?小曼對菌類過敏很嚴重。”
樑辰擡起頭來看他。
“你不知道,前年時她在泰國喝了個蘑菇湯,結果上吐下瀉地折騰了整整兩個小時,後來在急診室掛了半晚上的點滴。”
“這種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樑辰笑了笑說。
“你知道泰國的事?”楊康問道。
“我是說菌類過敏的事。”
話題一時停了下來,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好在他們很快便又把話題轉移到了電影上。楊康問樑辰是不是很喜歡《柯南》。樑辰說:“是啊,因爲已經追了十年。我不管喜歡什麼都是從一而終。”
楊康又問他最喜歡的電影是哪部。樑辰說:“很多電影都喜歡,不過看了最多遍的應該是《灌籃高手》。”
“你喜歡籃球?”楊康問他。他說這話時臉上帶着一種友好的笑容,可是我總覺得那笑容裡還有一種讓我不大愉快的嘲弄的成分。
“非常喜歡。”樑辰說,“從初中時就開始看NBA了。”
“是嗎?那你支持哪支球隊?”
“湖人。”
“因爲科比?”
“不是。不過現在也很喜歡科比。”
楊康點了點頭:“我也挺喜歡他的,在美國時還曾去現場看過他的比賽。以後有時間請你去看場湖人的現場賽,也帶小曼一起去。”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
“不用了,以後我會自己帶小曼去的。”樑辰說。
楊康笑了笑,又問說:“除了《灌籃高手》,你還喜歡什麼電影嗎?昆汀和伍迪.艾倫喜歡嗎?”
“昆汀的看過兩部。伍迪.艾倫的片子沒怎麼看,總覺得有點悶。”樑辰說。
“這倒讓我覺得有些意外。”
“意外?”
“因爲那是小曼最欣賞的兩位好萊塢導演啊。”
樑辰冷淡地對他笑了笑。
後來,楊康見樑辰對電影的話題似乎興趣索然,便又跟他聊回了籃球。我一直無法加入他們的談話。
我和樑辰走進地鐵站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剛纔的午餐之後,我斷然拒絕了楊康送我們回家的提議。
回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樑辰都沒有說什麼,我們就那樣默默地在一排座椅上並肩而坐,木然地看着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廣告牌。我想我們沉默了差不多有十分鐘。列車在第四站停下來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說:“你不應該在其他人面前說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是《灌籃高手》。”
“爲什麼不能?”他回頭看着我。
“首先,那不是一部電影。其次,你最喜歡的電影也不應該是一部動畫片。”
“我讓你在你前男友面前丟臉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他不是我前男友!”我衝他喊了一句。我的聲音似乎有點高。
“對,你告訴過我的,他只是你之前認識的一個人。”他笑說,“我想他應該只是碰巧才知道你對菌類過敏,以及你最喜歡的好萊塢導演是昆汀和伍迪.艾倫。”
我沒再跟他爭論下去。
另一個週末到來時,樑辰帶我去中央戲劇學院看了一場話劇。牽着他的手穿過南鑼鼓巷時,我的心情難得的悠然了起來。
在此之前的整整一週裡,我的心情都是不安而愧疚的——爲我的性冷淡,也爲上週那次不愉快的會面。因而當他把那張票遞給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幾乎是感激的了。我感激他的包容和耐心,更感激他決心不再提起楊康的事。
不過那天我們看的居然是宋陵當年強迫我去看的那部《鬼魂奏鳴曲》——說起來還真是有點諷刺。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有料想我們會去看《鬼魂奏鳴曲》。只是那天只有兩場劇,另一場是《名揚四海》,我對這種青春歌舞劇實在喜歡不起來,便問樑辰可不可以去看《鬼魂奏鳴曲》。他說可以。
那天晚上的燈光、佈景以及演員們的表演都不是十分完美,然而讓我覺得意外的是,我發現再次看這場話劇的時候,自己居然真的沉浸在這個故事和舞臺上的表演中了。
我以爲樑辰也跟我一樣喜歡,因爲剛纔他沒有一絲猶豫地同意了我的建議。我直到走出那個小劇場時才知道他並不喜歡。
我問他怎麼看這部話劇的思想主題。
他說:“所以,我不只需要陪你煎熬兩個小時,還需要對這兩個小時發表一下感想?”
我想他大概只是想開個玩笑,因爲他說這句話時臉上是帶着笑容的。可是我實在不怎麼喜歡這個玩笑,於是我對他說:“如果你不喜歡斯特林堡,或許你應該在我們決定看這部話劇之前就說出來,而不是等我們看完了再來冷嘲熱諷。”
“冷嘲熱諷?我哪裡敢對你們這些人的審美品味冷嘲熱諷?”他笑了一下說,“我如果那麼做的話,你不是又會對我說,首先,你不能去看《名揚四海》,因爲它只是一部很爛的歌舞劇。其次,你不應該喜歡一部很爛的歌舞劇。”
我訝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樣跟我說話。他這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讓我覺得陌生而火大。不過我還是壓下了心裡的火氣對他說:“既然你也承認那部歌舞劇很爛,有什麼必要爲它浪費兩個小時呢?就算你不喜歡斯特林堡,至少你收穫了一個充實的夜晚不是嗎?”
“充實?這個叫什麼林堡的人除了毀掉了一個本該美好的週末,什麼都沒有帶給我。”
我終於也不耐煩了起來:“起碼它不會像那些精神垃圾一樣毀掉你的頭腦…”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因爲我發現在那一瞬間我好像變成了宋陵,我連語氣都跟他一模一樣。我終究還是沾染上了他的痕跡,即便我曾那麼憎恨他用自己的方式改變我——我想每一對分手的戀人身上都會帶着彼此的痕跡,說不定,我們身體中的某一部分已經變成了那個人。就像,我因爲宋陵喜歡上了斯特林堡,因爲楊康喜歡上了昆汀、查克.貝利和邂逅香水。而樑辰,他身體的某一部分或許也早已經變成了我。我看着眼前這男孩眼中的憤怒,忽然好像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我沒再把剛纔的話說下去,我知道在一段關係中,兩個人爭吵到某個臨界點時就會有些危險,在那個時候我們最好保持沉默。這是當年宋陵教給我的事。
可惜樑辰並不知道這些事,他將自己對我的不滿沒有任何掩飾地說了出來:“對,我喜歡的東西都是精神垃圾,我頭腦淺薄,真抱歉我不知道怎麼裝的那麼高端,談論起伍迪.艾倫和斯特林堡來就像是性高|潮那麼興奮!”
那個詞深深地刺痛了我,於是我在一剎那完全忘記了自己剛纔領悟的那件事。我對他大聲說:“至少它們還能讓我興奮!”
那天晚上,我跟樑辰做|愛了——若是吵到無法收場,索性就用性來忘了那些爭吵。這也是我從跟宋陵的那段關係裡學到的東西。他沒有再像從前那樣憐惜我,他的親吻和動作裡自始至終都帶着一股無名之火。我只好隱忍地承受。
這是這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跟他結合。除了一種撕扯的痛苦,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