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錯信

船行兩日,水匪的快船始終不遠不近地跟隨在後,王四罵人罵得口乾舌燥,水米未進,漸漸沒了囂張勁,只用一雙赤紅的眼盯着容渺,在心裡將她生吞活剝想了無數個脫身後收拾她的法子。

容渺沉默地坐在艙中,外面水天一色,昏沉地悶着下一場劇烈的雷雨。唐興文走過艙前,見紅杏紅着眼圈出來,一見到他,趕緊抹了抹眼角。

“小姐如何?”

紅杏搖頭,聲音有些悽楚,“這兩天水匪緊隨在後,小姐寢食不安。丹桂也不大好,只盼登上陸地,趕緊尋個郎中。”

唐興文面上閃過一抹愧色,低垂了頭,“紅杏姑娘,辛苦你跟方媽媽照料小姐,你且放心,既拿住了王四,那些水匪不敢輕舉妄動。”

紅杏點點頭,卻知這話意義不大,即便拿住王四,卻甩不脫那些水匪,待上了岸,沒了小姐的火油威脅,水匪只需胡亂射上百來支箭,他們便插翅難飛。終究小姐的計策只解得了一時之困,卻無萬全的脫身之法。

另一頭,釋風立在船頭,見慕容羽一個個地接見將領,百無聊賴地杵了杵楊進,“哎,楊進,你那南國小娘被水鬼子追了兩天了,這回救不救?”

楊進捧一本書,頭也沒擡,“上回已盡過一回心力,皆因我看重鎮北侯的威名,這回要救人,就得當面對上兇悍的東海水匪,鎮北侯的面子還沒大到這種程度。”

釋風望了望天,小聲罵了句“膽小鬼”。楊進笑而不語,沒有爭辯。

那少女憑一己之力,擒住臭名昭著的東海王四,可見是有幾分本事的。後面如何脫身,想必那少女早想清楚了,何需他多此一舉?

唐興文遲疑半晌,決定還是要見一見容渺,問問她的意見。

容渺端一碗熱湯,擁被坐在窗下,見唐興文立在門口,淡淡的掃他一眼道,“唐領衛有事?”

唐興文渾身不自在,“小姐,水匪緊隨在後,下一步該如何?”

容渺聞言一笑,“唐領衛慣做主張,何以問我?”

唐興文窘得半晌說不出話,容渺覺得敲打得差不多了,咳了一聲,起身朝唐興文施了半禮,“前晚事態緊急,爲取信於敵,委屈了領衛,還請領衛不要放在心上。”

想到少女甩在他左臉的那一掌,唐興文紅了臉,躬身向她回禮。

“唐領衛這兩天有否想過,爲何頻有賊寇出手爲難我們?”

唐興文頷首:“怕是……爲着牽制侯爺……”

“與北國開戰在即,我爹爹是當朝第一猛將,這時候向我們動手,唐領衛覺得幕後之人是誰?”容渺見唐興文臉色一變,知他定是想清楚了原委。

“北國人野心勃勃,早將爹爹看做是眼中釘,除之而後快,若在從前,南國仰仗爹爹,自是沒人敢輕易對爹爹動手,可如今咱們皇都裡,是什麼局面?爲了那張金椅子,有些人何事做不出來?此行之前,爹爹便終日陷於朝廷黨派爭鬥當中,如今邊境各縣久盼朝廷支援不到,這戰事失利之罪,你覺得最後會是誰來承擔?”

唐興文臉色一白,腳下不自覺地一晃。

他想過侯爺如今四面環敵,卻沒想過境況是如此兇險,唐興文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姐,待送小姐到了餘姚,屬下想回去將此間事報於侯爺!”

一時之間,已忘了自己進退兩難,身後還有水匪之患。

容渺並不說破,擡眼望他,堅定地道,“唐領衛,我不去餘姚。”

“小姐?”

“一旦離船,我們就成了水匪的活靶子,你縱能逃得性命,可我與丹桂等人何如?帶上我們,你怎生逃得掉?”容渺頓一頓,容他幾息時間回神,“我們向東繼續走,去句章東境!”

唐興文愕然:“小姐的意思是?”

容渺點頭:“我姐夫是功曹參軍,他伯父是校尉,你猜水匪再兇悍,敢不敢隨我們上水師團練港?且爹爹這會兒……只怕已……你一人回去,能起什麼作用?可姐夫的伯父不同,他是朝廷武將,是我爹爹的舊友,這事若有他從中斡旋,我爹爹許便無事。”

唐興文早已說不出話來。他怔怔望着容渺,心內既羞恥又佩服。明知侯爺情況危急,小姐卻忍了兩天按兵不動,一聲不響。直到他無計可施前來求教,小姐才說出本意,迫他無可反駁,甘受驅遣。今後這船上衆人,連他在內,誰還敢輕忽她的指令?這樣眼光毒辣又沉得住氣的小姑娘,是侯爺口中那個憨頑的幼女?

走出船艙,唐興文心口悶得喘不過氣。

就這樣明晃晃被水匪追着去句章東境?當真行得通麼?萬一水師以爲他們跟水匪一派,直接投石發箭過來怎麼辦?

他還沒來得及把這些細節想清楚,身後走出紅杏,朝他施禮道:“小姐說,請唐領衛準備準備,待到了句章東境海域內,唐領衛掩護淮山避開水匪下得水去,先跟周校尉說說咱們的情況,最好派水師大船來接應。小姐還說,淮山水性極好,人又機靈,不會壞事,請唐領衛不要阻攔。”

水匪們爲了營救王四,幾番派人前來投誠,一說願意讓路放行,一說不放人就屠盡船上人等,暗中不斷派人潛入水中企圖攀船偷襲,容渺下令割了王四的一把鬍鬚,又將他綁在自己艙內柱上,聲稱只要她聽得外頭有人聲,就立即殺了王四再自殺,鎮北侯家絕無說到做不到的孬種!水匪這纔不敢再行偷襲,但就這般,也將一衆侍衛累得精疲力盡,日夜輪守在艙外,生怕一不注意便有什麼閃失。

王四餓了兩天,漸漸乖覺下來,望着容渺沉靜的面容,不時言語調戲,厚顏討吃食跟烈酒來喝。容渺由他胡鬧,吩咐方嬤嬤跟紅杏兩個輪流看守這位重要的俘虜,方嬤嬤不免憂心忡忡。

跟海賊首領同艙而處,不管事實如何,小姐這名聲,終是毀了。

女兒家閨譽最重,怕是梅公子嘴上不說,心裡也會不舒服。小姐日後還怎麼成親呢?

在方嬤嬤的憂慮中,丹桂昏昏沉沉地瘦削下去,容渺心急如焚,面上只做平和之色,第九日,方到句章。再有一天水路,便可到達句章東境水師團練營。

紅杏用棉帕沾溼丹桂乾裂的嘴脣,“小姐,丹桂越發不好了,我們何時上岸啊?”

容渺尚未答話,就聽前方號角齊鳴,腳下船板搖晃得厲害。

方嬤嬤臉色一白,“不是水匪下了狠心,不與我們費心周旋了吧?”

容渺不語,不顧方嬤嬤勸阻,走出艙去,瞬間紅了眼眶。

眼前一座十丈樓船,旌帆凜凜,正鳴着號角朝他們駛來,排開水浪拍在容渺站立的客船上,濺起無數水花。

淮山笑嘻嘻地朝容渺遠遠施禮,“小人幸不辱命!”

接着一個爽朗的笑聲傳來,周潼金冠重甲,自樓船延伸出的船板向她走來,“姨妹受驚了!請恕遲來之罪!”

容渺抿嘴一笑,規規矩矩的行禮,站起身來,卻道,“這麼大的功勞我讓給姐夫,姐夫拿什麼謝我纔好?”

周潼哈哈大笑,“極是極是!非我前來營救姨妹,而是姨妹捉了海賊,讓功勞於我!”

一道灼人的視線,電般朝她射來,容渺擡頭,樓船高處立着一魁梧的中年男子。容渺不敢鬆懈,朝對方遙遙行禮,“晚輩容渺,勞動伯父親迎,心中有愧,請伯父受我一拜!”

周軒冷哼一聲,背轉身去,讓容渺當衆碰了一鼻子灰。

身後的水匪快船早在樓船出現之時沒了蹤跡。王四再重要,也不能讓所有人爲他送命,水匪的生意,一憑自身神出鬼沒不易抓捕,二賴天高皇帝遠,官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真跟水師對上,憑他們的武器,只有乖乖捱打的份兒。王四罵罵咧咧被推搡着上了樓船,一踏上甲板,他的罵聲夏然而止,船上立着兩排水兵,手持武器,規整肅穆,周軒立在正中,眯着危險的雙眸,冷冷盯着他看。

容渺上了樓船,再次拜見周軒,一路兇險唐興文早已稟報過,容渺有話直說,提出希望周軒能插手朝中事,保下鎮北侯。

周軒聽了她的話,久久不語,一雙眼睛狠狠盯着她,直瞧得她再坐不住,一陣陣心虛,怯怯問,“伯父,您有何疑慮,但說無妨……”

“哼!”周軒冷哼一聲,不再看她,指頭敲在桌案上,冷聲道,“這事我自會看着辦,無需婦孺之輩指指點點!”

原本他就心中有氣,聽唐興文說她當衆解衣,誘捕王四,早對她心中不喜。雖然他們軍中粗人不拘小節,但那都是爺兒們!一個女人家,遇到這種事,不抹脖子保貞潔名聲,還做出這種離經叛道的事來,難道如今世道變了,皇都來的侯門之女就這個教養?鎮北侯是怎麼養閨女的?

不僅容渺,周軒連鎮北侯都一併氣上了。

那邊周潼跟唐興文小聲耳語,“唐副將,你別急,我伯父那人脾氣不好,但不會爲難小姑娘的。”

話音未落,就聽裡面傳來周軒的咆哮聲,“你一介婦孺,竟敢擅言朝中事?我要修書一封,好生問問,皇都女子都是這般的麼?”

唐興文眼角微抽,木然立在原地,淮山皺眉道,“周公子,周校尉他不會打我們小姐吧?”雖然小姐的確有些離經叛道,但那是形勢所迫,水師一直抓不到的王四被小姐抓了,周校尉不是面子掛不住,不想承認他手下的爺兒們輸給了一個小姑娘吧?

不一會兒,周軒風一般衝出來,沒好氣地一揮手,“潼兒,送你姨妹回餘姚去!”

周潼笑道:“是。”走入裡面,見容渺無奈地朝他攤手,她爲求救而來,沒成想捱了一頓好罵,周軒就差跳起來扇她耳光指責她大逆不道了。

周潼柔聲安慰她:“姨妹,你別惱,我伯父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別往心裡去。正巧我明日輪休,等上了岸,你稍事休息,明兒我送你回餘姚。你姐姐那邊我已派人先遞了消息過去,怕是正盼着你呢!”

容渺低嘆一聲,“姐夫,我不去餘姚!”

消息往來,餘姚府宅如何比得上水師團練所迅捷?她想知道家中情況,躲在餘姚府裡,只有望天亂擔憂的份兒。這事又不好跟大姐明說,算算日子,大姐的第三個孩子只怕已在腹中了。若這些事讓姐姐知道,豈不令姐姐跟着憂心?

“我想留在句章東境,等皇都的消息。”容渺可憐兮兮地望着周潼,知道這個大姐夫向來好說話,她只好柿子挑軟的捏。

周潼爲難起來:“這……怕是不妥!這邊居所簡陋,你一個女孩兒家,多有不便,再說,我伯父……”

周軒那個脾氣,女子爲保命而稍用手段,他都接受不了,又怎會答應讓容渺留在團練營?送她去村裡住,又沒人照拂,只怕她悶得慌。思來想去,周潼犯了難。

容渺道:“姐夫,我能保證,不會給你惹麻煩。你幫我找個住處,安靜隱蔽些的,我時時躲在房裡,絕不跟周伯父照面。你明日回餘姚,就跟姐姐說,我那侍女丹桂要留在此處救治,我放心不下,待丹桂恢復了些,再去餘姚叨擾。”

不等周潼答話,容渺已眨眨眼,笑道,“姐夫你不反對,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夜裡,茫茫海風捲着浪花拍上淺灘。容渺坐在礁石上,遠遠望向燈火搖曳的水師團練所。紅杏守着丹桂,便只有淮山陪容渺在外頭吹風。淮山能感覺得到小姐近來的緊張驚惶,想到小姐跟唐領衛說的那些話,不免憂心,難道侯爺真會出事麼?

這時,唐興文快步奔走而來,額上汗珠涔涔,顯得異常急切。

見到容渺,唐興文忘了主從之分,蹙眉斥道:“小姐怎可胡亂行走?若是被人擄去,如何是好?”

淮山愕然望着唐興文,“唐領衛,你怎麼跟小姐說話呢?”

經過上回,唐興文不是已經徹底地臣服於小姐了麼?這怎麼一上了岸,又擺起領衛架子來了?

容渺不以爲意,直接問道:“出了什麼事?”

唐興文捏緊拳頭,恨得跺腳,“在這水師營中,守衛如此森嚴,竟叫人將王四劫走了!”

容渺吃了一驚:“怎麼可能?”水匪當真爲了王四,肯與官兵作對?

唐興文自悔方纔失言,語氣放平緩了些,“來人無聲無息的救人出去,出入軍營如入無人之境,怕是水匪中無此高手。周校尉大發脾氣,拿住了今晚值夜的守衛,揚言說要軍法處置。小姐,還請你明日早早動身,隨周公子回餘姚去吧!屬下在此等候,一有消息,就趕快派人回報小姐,何如?”

“不行!此事燃眉之急,我等不得,爹爹更等不得!消息一到,不論是什麼情況,我都必須趕快趕回皇都!回爹爹身邊去!”

“你……”唐興文氣得直抖,只恨身份有別,不能一掌打到她臉上去。他一心爲她周全,她卻不肯聽勸。

二人僵持中,忽然前方火光大動,人聲鼎沸起來,周潼遣了一名小兵來報,“容小姐,周參軍有命,令小人即刻護送小姐去餘姚。”

唐興文一把扯住他,“出了什麼事?”

“八百里急報,北軍攻陷壽春、東城等二十一縣,如今皇都告急,上諭校尉即刻起艦船千隻,繞東海向西北支援各縣。已封了校尉爲東海安北將軍。小姐快隨小人離開!”

戰事竟來得這麼快!一直虛探邊境的北國,一舉攻下了二十一縣鎮!皇都內朝綱正亂,竟直接任命周軒這個遠水去救近火。

容渺猛地站起身來,難道,父親已被冤入獄?上一世,父親入獄,廣陵王爲拉攏軍中人心,決意親征,當時輔佐他的朝中大將,莫非就是周軒?

容渺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止不住地戰慄起來,原來,她錯信了敵人!周軒若是廣陵王的親信,他怎可能出面救鎮北侯?

她真是太傻了!

重活一世,什麼都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