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淚涌得越涌越多,染溼了他的長長的絲綢褲腿,她的聲音卻越來越清冷自若:“郎君,阿九很自私,自私到不願與她人分享你,阿九很驕傲,驕傲到不屑與他人分享你,可是阿曄,你註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人,你註定身邊圍繞着重重貴女,阿九不願將來爲了爭你的寵愛而變得面目猙獰,心狠手辣,沾滿鮮血!如果阿曄的身側還有她人,阿九寧可獨行之!”
她寧可獨行,也不願意同其他人分享他一人!
這樣的言行在這樣的時代,是極爲驚駭少見的,不止是驚駭少見,是根本沒有的,一個區區女郎居然要求堂堂太子身側只有一人,簡直是駭人聽聞的言論!
此刻的驪歌,梨花帶雨,卻異常堅定,一雙杏眼中帶着決絕,那雙會說話的杏眼啊,表明了她的態度!
拓跋曄的劍眉惱怒的皺了起來,他低頭盯着驪歌,怒極而笑:“阿九知書達理,可知漢家禮記,昏義中講過,古者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內和而家理。”
漢家禮記,昏義中講過皇帝有名有分的嬪妃有一百二十一人,另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宮女,隨時可供皇帝“臨幸”。
拓跋曄居然以漢家禮儀質問她!
“然。”她熟讀聖賢之書,如何不知漢家禮儀?
“阿九可知古諸侯娶九女,士有一妻二妾。《晉令》:諸王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
古代諸侯,士,諸王,郡守,侯爺身側都是貴女成羣。他又以王公權貴的實際生活來質問她!
“然。”她自然知道。
“阿九可知我大鮮卑剛剛統一北方,定都平城之後,最喜孌奴小郎,即使是這樣,身側也會有衆多女郎綿延子嗣,並沒有阿九那樣驚世駭俗的說法?”
“然。”
“阿九可改變主意否?”
你改變你剛纔的執迷不悟了嗎?
“否!”
“否?”拓跋曄再次低頭盯着驪歌。
他的臉色冰寒凝沉,語氣不帶一絲絲溫度地喝道:“阿九,你是知道的,曄貴爲太子,從不妄言,阿九進宮之後,曄當寵之愛之,其它條件自當別論!”
他這是在表明態度!
驪歌的嘴巴抿的緊緊的,擡起頭來,她看到了他極力壓制的冰寒和暴怒,聲音清脆而堅定:“郎君,阿九不願進宮,然,即使是側妃,只要郎君身側有她人侍奉,阿九便絕不同她人同侍夫主!”
她一字一句的說完,嘴角微微一笑,臉上的梨渦又乍然開放,這一笑,似乎是嘲弄漢家的禮儀,又似乎是嘲弄拓跋曄的自以爲是:“便是郎君寵之愛之,阿九寧死也不願接受!”
“寧死也不願接受?”拓跋曄怒了,他盯着擡起頭眼神清澈的驪歌,臉色鐵青凜冽,幾乎帶出了一層令人戰慄的殺氣!
那殺氣一層層散發出來,猶如狂風暴雨一般衝擊着驪歌,他怒喝着:“跪着自醒!”說完,便氣哼哼地脫去了外衣,連內衣都沒有脫,直接躺到了牀榻之上!
寢帳內瞬間便安靜了下來,是一種令人震顫的安靜,驕傲高貴的拓跋曄,哪裡有過如此氣惱的經歷,他是何等英武最貴的男人,爲一個區區女扮男裝的小郎安排好了進宮當側妃的位置,居然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而且,這個可恨的小郎,居然跪在地上說她寧死不願進宮同她人共侍一人。
驪歌跪在地上,她看着暴怒的拓跋曄恨不得當場發作,又強行壓制住了他的怒火,她看着他氣惱至極直接躺到了牀榻之上,她苦笑着,又一次被怒喝着要跪着自醒了。
她靜靜地跪在地上,已經是夏末初秋了,平城比起原來所在的驍勇營駐紮地平遙,夜風寒涼了許多,曾經爲了爲拓跋曄療傷而大傷元氣的驪歌此刻倍感寒涼,她聽到整個太子府邸內,除了輪值的護衛,幾乎都進入了夢鄉,唯有麒麟殿外的秋蟲在呢噥,一聲比一聲響亮。
夜深人靜了,她傾聽着牀榻之上的聲音,拓跋曄仰面躺着一動不動,但是,驪歌知道,他沒有睡着,他體內的氣息混亂,他的心跳雜亂無章,顯然,他還在怒火中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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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驪歌,第一次在這種夜晚感到了寒涼,她默默地跪着,挺直着身子跪着,膝蓋的痠麻令她的身子晃了晃,元氣大傷後的她,的的確確是弱不禁風了。
她側過頭,望着窗櫺外透進來的皎潔月光,滿地銀霜中,她望着月下她跪着的聲影,耳邊彷彿想起了那幾句令她心肝斷絕的歌詞: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她孤獨地行走在這樣的亂世中,遇到了如拓跋曄這樣地位尊貴的男人,卻苦於不符合她心的底線和做人的原則,她望着那皎潔如水的月光,想念着前一世的親人,苦於無人能理解她的孤獨飄零,無人能體會她窖藏在心底的堅持,想着想着,她猛地感覺到了全身如墜冰窖中,她的眼睛模糊了起來,她全身微微晃動着,漸漸地,月色朦朧,夜風吹動,天地蒼茫寂寥,她猶如行走在冰原之上,孤獨而無助,疼痛和乾渴襲擊而來,她就這樣直直地跪着,抱緊了雙臂,終於忍不住,昏厥了過去。
“阿九,阿九?”
有人在呼喚她!
眼珠子在眼皮內轉了轉,她費力地睜開了黑眸,一眼便看到拓跋曄焦急的黑眸!
拓跋曄,是,太子,千真萬確的太子,卻滿臉焦急疲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阿九?”猛地,拓跋曄看到她大睜開的眼眸,一下子便俯下了身子,將她緊緊地圈在了鐵臂中,脣碰觸着她的額頭,像是不相信她醒來一般,一隻大手便直接貼到了她的小臉之上。
緊接着,那雙如電一般的黑眸綻放出璀璨的亮光,定定地鎖定着她,一隻大手早已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半響之後,才提高了聲音道:“扣扣,拿水來。”
見驪歌醒來後一個字都不說,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盯着他,他接過了侍女扣扣遞過來的水,聲音放低放柔了些,道:“阿九爲了救曄,通體受涼,氣血兩虧,曄還不知輕重罰阿九跪着自醒,阿九,阿九,曄心痛之。”
驪歌定定地看着有點忙亂的,連鬍子都沒有颳去的太子,想着他提出的那令人難以接受的要求,想到她孑然一身,付出了太玄血丹後破敗的,恢復極慢的身子,想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無助,兩滴晶瑩的淚水便滾落下來,順着她的眼角,滴落到了枕頭之中。
痛之?
她的痛有誰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