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

憂心忡忡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正月,距伏皇后一族受戮還不滿兩個月,曹操就迫不及待威逼天子立他女兒曹節爲皇后。一場熱鬧而荒唐的婚禮在許都舉行,這對長夫少妻在同樣身爲傀儡的許都百官的祝賀聲中結合到一起,雖非心甘情願,倒也彼此同情,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五味雜陳糾結難言。曹操藉此機會大做文章,以朝政名義賜天下男子民爵、賜王侯公卿各級官員糧谷,大肆收買人心。至此,曹操已擁有權臣、公爵、國丈三重身份,與王莽別無二致。

不過曹操雖能操縱天子女婿,卻不能使天下人盡數俯首帖耳,劉備一黨在蜀中攻城略地他無計可施,孫權戰和不定他無可奈何,而最令他氣惱的是鄴城百官也不肯教他如願以償。

前番南征,曹操帶曹丕而留曹植,用意很明顯,就是讓曹植趁機拉攏人心,統一羣臣思想。但不知是時日尚短,還是元老大臣頑固不化,竟沒幾個人改變立場,崔琰、毛玠、徐奕等依舊公開放言當立長子。對待反對曹魏代漢的人,曹操可以毫不猶豫使用屠刀,但對於這些倚重的元老大臣,加以戕害無異於自失信義、自毀長城,只能以春風化雨之心去啓發。

無奈之下曹操在剛完工的銅雀三臺大宴百官,名爲慶賀曹節爲後,卻趁機當衆誇耀曹植德才兼備,命他給羣臣敬酒,又當場作賦一首:

覽宮宇之顯麗,實大人之攸居。

建三臺於前處,飄飛陛以凌虛。

連雲閣以遠徑,營觀榭於城隅。

亢高軒以回眺,緣雲霓而結疏。

仰西嶽之鬆岑,臨漳滏之清渠。

觀靡靡而無終,何渺渺而難殊。

?亮靈後之所處,非吾人之所廬……

????(曹植《節遊賦》)

酒也喝了詩也讚了,元老大臣當時都很賞光,卻沒人主動迎合他意願,曹操也急不得惱不得。眼看蜀中局勢不容樂觀,西征不得不提上議程,想在此之前解決立嗣問題已不可能,曹操只得把五官將文學劉廙轉任爲黃門侍郎,又以籌備西北軍務爲由把五官將門下賊曹郭淮轉任爲兵曹令史,進一步削弱曹丕實力。

又逢正月歲初,不少任滿的郡縣官員至鄴城拜謁。若是尋常計吏交與諸尚書接待也罷了,可這幫官員在外任職頗久,一者要當面述職,二來也趁機向魏公賀喜,升遷去留全指望這次拜謁;曹操也不願輕易處置,命他們排好次序分批入見,從早到晚傾聽各地政事。如此連忙三日,到四天清晨,曹操往聽政殿上一坐,已有些昏頭漲腦了。他喘了幾口大氣,剛喝了口蔘湯,還沒來得及宣羣臣入見,先被侍臣遞來的一份奏疏嚇出身冷汗。

爲解決校事監察嚴苛的問題,曹操設立了理曹掾分管軍法事務,並讓有多年司法經驗的高柔全權負責。爲鼓勵高柔認真工作,曹操還親筆寫了委任狀:

夫治定之化,以禮爲首。撥亂之政,以刑爲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漢祖除秦苛法,蕭何定律。掾清識平當,明於憲典,勉恤之哉!

高柔本就是實心任事之人,得丞相勉力幹勁更足,但有些過於認真了,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核出冤假錯案十餘起,將先前校事作出的判決全部推翻,這次又上書曹操:提議廢除校事,取消對官員不公正監督,嚴懲趙達、盧洪這幫小人;並要求撤換鄴城令楊沛,將其手下劉慈等殘暴小吏逐出衙門,杜絕酷吏爲政。

曹操看完這份奏疏如坐鍼氈——這兩項提議無疑是正確的,但卻觸動了底線。他何嘗不知趙達是小人、楊沛執法過苛。可現在正處在漢魏易代的過渡期,他要依靠小人去監督、威逼那些不滿他的異見分子,還要靠酷吏壓制日漸擡頭的豪族勢力。可如今羣臣已經對他們不滿,這樣的提議等於往油鍋裡澆了一瓢冷水,一旦公開必招來羣臣附和,事情鬧大就沒法收場了。

曹操十萬火急把高柔召入宮中,掰開揉碎解釋:“你說趙達他們是無恥小人,孤無異議,但你恐怕還沒參透我用人之道。似刺探不法、窺人這類事,賢人君子根本不屑爲之,不用小人又用誰?校事早晚要取消的,可眼下還不行,這些話千萬別宣揚出去。”費盡脣舌才把高柔穩住,叫他把奏疏拿走悄悄燒掉,總算將這把剛着起來的火撲滅了。

忙完這件事,曹操一點兒接見外臣的心情都沒了,對着空蕩蕩的大殿,心下漸漸冒出幾許不安——自幼讀書便知“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可真正切身體會還是在最近兩年,昔日他領兵在外一應政務都不用操心,因爲荀彧都會替他搞定。現在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龐大封國,纖毫之事關乎長遠,躊躇的事也越來越多。許都華歆、潘勖等不過唯命是從之徒,袁渙、涼茂雖老成謀國,終不及當年荀彧的聲望人脈。曹操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雖然沒有了荀彧,但換作是當年的他,必定敢想敢撞,現在不行了——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難道爲政越久就越膽小?有了自己的國家,放不開手的東西就越多?還是僅僅因爲……我老了……

衰老這想法一出現,曹操閉上眼睛猛然搖頭,彷彿要把這念頭從腦袋裡甩出去。正當此時侍臣稟奏:“騎都尉孔桂告見。”

“快叫他進來。”曹操彷彿抓到一根能驅趕雜念的稻草。的確,只要有孔桂在他身邊說笑逢迎,他就不覺得自己蒼老,即便他只是個阿諛討巧之徒,不禍國又何傷大雅?

幾乎是侍臣剛出去孔桂就進來了,懷裡還抱着一大摞竹簡,都快把臉擋上了;這般模樣就別顧禮節啦,他還偏要下跪,剛一彎腰——“噼裡啪啦”,竹簡灑了一地。他又手忙腳亂收斂,逗得曹操捧腹而笑,心頭陰鬱一掃而光:“這個無賴之徒今天怎也擺弄起書來了,莫非這都是你寫的?”

孔桂自然是故作窘態博曹操一樂,這才碼好竹簡,奏道:“小的哪有這般學問,這是徐幹徐偉長的大作,託我呈獻主公。”

“哦。”曹操早有耳聞,“聽說他這兩年身體越發不好,在丕兒府中也不大做事,常恐沉痾不愈,時日不久,在養病之餘修一部政論,莫非已全部寫成?”

“正是。此書名喚《中論》,共二十篇,請主公過目。”孔桂看似信手拿了一卷放到書案上。

曹操懷疑地瞟了他一眼:“徐幹在五官將府爲屬,與你毫不相干,爲何託你來獻書?”

孔桂道:“徐先生知道您這幾日忙,恐不得見,知道小的受主公器重,才託我代轉。”

曹操半信半疑,展卷便閱:“民心莫不有道治,至乎用之則異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謂之務本;用乎人者,謂之近末。君子之治也,先務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治也,先近其末,故功廢而仇多……”只看了這麼兩句,曹操便沒興趣了。徐幹所論畢竟還是修德重德那一套,雖放之四海皆準,卻有些陳詞濫調,遠不及仲長統的《昌言》務實,而且似乎與當下取士不拘形跡的原則還有些相悖。不過人家疲病之軀寫下這麼一部東西,欲使後人傳頌,曹操也不能潑冷水,只是點着頭,卻不再認真讀,粗略瀏覽着。

“嗯?這是什麼?”曹操發現簡冊中還卷着一紙帛書。

孔桂抻着脖子道:“這徐偉長,粗心大意的,定是把詩文夾在裡面了。您看看寫的什麼啊?”

徐幹也稱得起詩壇高手,曹操自然要觀,見是一首五言詩,題着“答劉楨”三個字,下面是:

與子別無幾,所經未一旬。

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

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曹操反覆默唸:“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徐幹倒與劉楨情誼頗厚嘛。”

孔桂笑道:“他們這幫文人,閒着無事就聚酒論詩,若不是喝酒喝多了,劉楨何至於獲罪?”

這倒給曹操提了醒,前番劉楨在曹丕的酒宴上直視甄氏有悖禮法被鎖拿問罪,曹操竟被這樁事忘了,隨口問道:“劉楨送交大理寺,最後定了什麼罪?”

“聽說鍾公判他個輸作左校,打發到城外採石場罰做苦力了。”

原來監押充工,難怪“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曹操不動聲色放下那詩,緩緩起身,“‘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春來草木轉盛,天氣也晴和,接連幾日接見外官,孤真的厭煩了。”說罷踱至殿門,擡頭仰望着天空。

孔桂亦步亦趨緊跟在後面,見他半晌不再說話,乍着膽子道:“劉楨不過一癲狂文人,不拘小節,主公何必計較?讓他那握筆桿子的手去幹苦力,想必罪也沒少受,不如就……就饒了他吧。”說到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嘿嘿嘿。”曹操立刻冷笑着扭過頭來,“你小子實話實說,徐幹給了你多少好處?”

“呃?!”孔桂故作錯愕,“在下不敢……”

“哼!他獻這卷書,故意夾首詩,不就是想叫你趁機爲劉楨說情嗎?二十卷書擺在那裡,你怎就偏巧拿了夾着詩的給我瞧?得了徐幹什麼好處,老實說吧。”曹操點破了窗紗。

“主公真乃神人也,就跟親眼瞧見一樣!”孔桂“撲通”跪倒,從懷裡掏出個小匣子,雙手捧上,“在下是受了賄賂。”

曹操打開盒蓋仔細觀瞧——他不在乎孔桂受賄,卻在忖度孔桂受了誰的賄,劉楨獲罪之事因曹丕而起,曹丕未嘗不想解救,孔桂說是徐幹的主意也未必可信。但見盒中是幾塊寶石,雖晶瑩剔透卻很碎,實在稱不上珍寶,曹操輕輕舒了口氣:“就這點兒東西?”

“確實只這些,小的不敢欺瞞,可與徐幹對證。”

曹丕好歹是五官中郎將,若其出手絕不至於這麼寒酸,看來此舉是徐幹自己所爲,與曹丕無干。想至此曹操已放心了,卻作色嗔怪:“你小子真不成器,此等蠅頭小利都不放過!”

孔桂早料到這點兒小伎倆蒙不了曹操,但也知道曹操絕不會因爲收了這點東西就發落自己,假裝戰戰兢兢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小的一時糊塗,怎料主公洞察秋毫?請主公責罰。”

“念你坦白自首,罰就免了,下不爲例。”曹操把小盒丟給他,“不過這東西你得退還徐幹。他官職不高俸祿不厚,又有病在身,取他錢財你於心何忍?”

孔桂素來大小通吃,明明不捨,卻違心道:“是是是,在下原也不想收,可他怕我不肯幫忙硬塞,叫我千萬要設法給劉楨說情。”

曹操心頭一陣悵然——劉楨之事他原本心裡有數,不過是想做個姿態,適當時候自會赦免,可出征一趟竟忘了。他處置大事小情幾十年,拿定主意從沒忘過,這次卻忘得一乾二淨,看來真是老了……木訥好久才道:“徐幹誠心救友,又以疲病之身修成《中論》,念他這些可取之處,我也不會爲難劉楨。不過他既與劉楨相厚,今後就不要在五官將府了,也調到植兒府裡吧。”早不調晚不調,偏偏在徐幹寫成政論功成名就之際轉任臨淄侯府,這不明擺着是往老三臉上貼金嗎?

孔桂心明眼亮,當然早看出曹操想立曹植,但崔琰、毛玠等人的反對也不可忽視,結局尚不能測。可今日身在咫尺之近,親耳聽到這偏袒的安排,又聯想去年出征時對曹植的囑託、前幾日銅雀臺之會,還有劉廙、孫禮等紛紛轉職,孔桂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曹操老了,這位主子再好也註定伺候不了多久;而他還年輕,平日溜鬚拍馬爲人不恥,得爲日後前程多想想啊!固然要見風使舵旱澇保收,可總有個限度,不冒險就沒收穫,真等到瓜熟蒂落,再跑去錦上添花就沒意思了。要想當佐命功臣,日後在新朝吃得開,可得把握好機會啊……正胡思亂想之際,又聽曹操吩咐道:“你去告訴宣明門外候着的官員,今日不見他們了。”

“諾。”孔桂趕緊回過神來,轉身便去。

“慢着,順便叫許褚備輛小車,找幾個心腹衛士,你們陪我出去散散心。我想圖個清靜,千萬別張揚。”

孔桂眼珠一轉立刻提議:“不如去城東北轉轉,觀觀山景,順便還能到採石場瞧瞧劉楨。”

曹操不禁莞爾:“你倒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看來徐幹這點兒錢沒白花啊!快去吧!”

孔桂歡歡喜喜去了,曹操迴轉後宮,換了身外出的衣裳,也不叫侍臣相隨,自己溜溜達達出了東夾道——自曹丕兄弟遷居城東戚里,爲方便他們進出,曹操命人在東夾道開了個旁門;平日堂堂魏公當然不能走窄道旁門,今日微服出遊爲圖清靜還是第一次從這裡出宮。

孔桂辦事伶俐,早把一切安排妥當,一輛兩匹馬拉的小車已停在門外,相隨保駕的八名虎豹士也換作尋常兵丁裝扮,毫不惹人注意。但趕車的不是許褚,而是個三十出頭的長鬚武官——曹操自然識得,是典韋之子典滿。

典滿身爲軍中烈士之子,頗受曹操照顧,自幼徵召爲郎,又轉爲軍職,仕途很順。不過他雖相貌似父親三分,性情卻截然不同,謹小慎微寡言少語,見了曹操跪地施禮格外恭敬。

“許仲康呢?”

典滿未開口,孔桂搶着道:“清早營裡傳訊,虎豹營司馬文稷病死了。許將軍與段昭他們去都弔祭了。”文稷也是沛國譙縣人,跟隨曹氏多年,雖爲人低調戰功不顯,畢竟是老鄉,頗有些人緣。

“唉……”曹操不免嘆息,“派人給彰兒送個信,讓他替我弔祭一下。我記得文稷還有個兒子在營裡當差,叫……什麼來着?”

“文欽。”典滿低低提醒了一聲。

“對。念其父之功,把他官職也提一提。”曹操唯恐這次又忘,囑咐孔桂,“此事你替我記着,等文欽葬父歸來就辦。”說罷已由典滿攙扶着跨上車沿,可剛登上一隻腳忽然頓住了,扭頭凝望着大門。

“主公有何吩咐?”衆兵士不解。

“方纔沒多留心,這扇側門是誰負責開的?”

孔桂記得清爽:“臨淄侯督建冰井臺,順便派人開的。您瞧瞧,這門修得多體面、多周到啊!”既然已存抓住時機之念,他自然凡事多說曹植幾句好話,尤其有典滿在旁見證,更大說特說。

曹操把腳撤了回來,慢步走到門前細觀——見此門約有丈餘,與魏宮正門一樣,都是雙扇朱漆大門華麗軒昂;不禁皺皺眉,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回頭問孔桂:“你身上可帶着筆了?”

孔桂伺候人再周到,哪能預備那麼齊,頗有愧色;身後典滿卻道:“屬下有。”說罷解開肋下懸着的兜囊,取出筆墨雙手捧過來。曹操詫異地瞟了他一眼——典韋大字不認得一筐,這小子卻頗於文墨一道下工夫,行伍之身卻隨時帶着筆墨,真一點兒都不似他爹。不過世道變了,當年打天下拿得起刀槍就能謀富貴,如今肚子裡沒點兒墨水,即便能打仗也難往上爬,這小子倒看得通透。

曹操接過筆來,稍稍蘸了點兒墨,擡臂提袖,在新上油的朱漆大門上寫了斗大的一個“活”字。

孔桂看不明白:“主公這是何意?”

“你小子不是機靈嗎?猜猜看啊。”曹操故作神秘。

孔桂橫三眼、豎三眼打量半天,還是不明就裡,嬉皮笑臉道:“主公高深莫測,小的哪裡揣摩得到?”

曹操望着自己的“傑作”,不乏得意之色:“我量你這點微末之才也不懂,就待高明之士來解我這謎吧……咱們走!”

劉楨磨石

鄴城東北五六裡有座非常馳名的山,雖然這山不高,連名字都沒有,但河北百姓談起這地方無不面露恐懼——因爲這座山谷就是關押勞役犯人的地方。

秦漢以來改革刑律,除死刑、肉刑、流刑之外又多了輸作左校。左校署是將作大匠屬下機構,將作大匠負責國家土木工程,而左校署則分管刑徒,“輸作左校”其實就是叫犯人服徭役,以無償勞動贖罪,一般施用於官員及其家屬。然而戰亂多年,天下不少城池需要修繕,鄴城又接連有工程,頻徵徭役會喪失民心,故而輸作左校成了儲備勞動力好辦法,這種判決也不侷限於官員了。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一旦犯了罪,只要不是謀反,有司都樂於判爲輸作左校。加之鄴城令楊沛執法苛刻、校事趙達等時時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發“人丁興旺”,曹魏建國後曹操更設立了材官校尉,專門負責管理左右校,犯人幾乎成了魏國的常備勞工。

這座山距離鄴城不遠,又出產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採石場,在鄴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這裡勞作。當然,犯人徭役與百姓不同,有士兵隨時監管,稍微偷懶就挨一頓皮鞭,重犯下了工還得帶上鐐銬,這座山的谷口就有軍營,長年駐紮三百士兵,防備犯人逃跑甚至謀叛。

統率這支隊伍的頭目叫嚴才,僅僅是材官校尉屬下一個軍候,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來,他就是這山裡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實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過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論——如果犯人是貧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個小財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銀錢拿來也可“但行好事”放寬刑罰;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讓他幹活,還得留神伺候着,萬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親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動,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嚴才本就是老兵油子,又領這份差事多年,早練就一雙“慧眼”,犯人何等身份無需打聽,察言觀色就猜到,分清等級對症下藥,故而肥吃肥喝,撈了不少好處卻從未出過婁子,對待平民罪犯更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莫說營裡修繕、做飯、鍘草、餵馬這些差事,就連他本人鋪牀、疊被、洗衣服、倒夜壺都分派給犯人,日子過得那叫滋潤!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懲治不法這般嚴格,但治的畢竟是監牢外,從未想過監牢裡還有這麼多門道——這便是“燈下黑”!

這日嚴才酒足飯飽正躺在帳內歇着,身旁四個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來報:“有位都尉大人前來。”

“哦?”嚴才坐了起來,“意欲何爲?”

“說是要見一名犯人。”

“哼!”嚴才又躺下了,“這年頭都尉一把能抓十幾個,不就是想走門子見個犯人嗎?請他進來。”

“甭請了,我自己進來就行。”隨着聲音帳簾掀起,走進了三十出頭的官員。

嚴才用目一瞥,見此人身穿皁衣、頭戴武弁,雖是個武官卻眉清目秀脣紅齒白。不禁心頭一顫——這般年輕就是都尉,文生掛武職,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趕緊起身想客氣客氣,那人卻搶先施禮道:“小可拜見大人,我遠道而來不懂貴處的規矩,給您添麻煩了。”

嚴才眼珠一轉,料想如此低聲下氣也不會是有勢力之人,便拱手試探道:“大人多禮,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軍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賤姓孔,原先不過關中雜部一個小頭目,是朝廷垂恩給了個都尉的銜,其實一個兵沒有,在鄴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幾個朋友,有事還得多求人呢。”

嚴纔不知這是當今紅得發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這廝真是乖角,全抖出來了,想必是投降雜部沒個靠山,這等人莫說是都尉,將軍又有何懼?想至此圓臉拉成長臉了:“孔大人,我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來此有何貴幹呢?”

孔桂也壞,故意要戲耍此人,裝出一副慚愧模樣,未說話先嘆氣:“唉……老弟我有個知近的朋友關在您這兒,也不知受委屈沒有,想求您行個方便,讓我見上一面。”

“原來如此。”嚴纔像模像樣捋了捋鬍鬚,故作爲難之色,“要說見上一面也不難,不過……”

孔桂一聽這話茬兒就樂了——小子,撈錢我是祖宗!想佔我便宜?等着瞧,我今天若不反過來掏你錢,我就隨你姓!拿定主意趕緊順着道:“大人有何難處但言無妨。”

嚴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着官腔道:“這左校署不比地方縣寺的監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隨便見啊。”

孔桂就等他這句,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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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融?”嚴才嘆口氣,“不好辦啊……這營裡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擔着沉重呢,通融豈是一句話的事?您這事兒叫我爲難哪!”

孔桂差點兒笑出聲了,強忍着伸手入囊——有金子有銀子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銖小錢來。樂呵呵道:“您看這點兒意思……”

嚴才一看,還不夠買倆胡餅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採石場難道是吃賄賂的地方?”說着一揚手,將一把小錢推撒在地——什麼樣的將帶什麼樣的兵,旁邊站着倆親兵,嚴才嫌少他們不嫌少,見銅錢滾過來,趕緊撿起來揣懷裡。

“喲喲喲!您別生氣。”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這裡的規矩。”

嚴才也不理他,卻申斥身邊四個犯人:“你們愣着作甚?接着給老子揉腿啊!不長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爲難之色,在帳裡繞了兩圈,欲言又止。

嚴才斜眼瞅着他,見他磨蹭半天連個屁都不放,笑道:“這位孔大人,我這兒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沒事別在我這兒溜達,哪來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無奈表情:“您、您明說了吧,怎麼才能讓我見上一面?”

嚴才笑而不答,一旁親兵瞧着他怪好笑的,搭言道:“這位大人,您白長一副精明樣,可真夠呆的。一把銅錢夠什麼?乾脆直說了吧,最少也得掏塊銀子啊。”

孔桂也壞,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減些?”

嚴才聽他討價還價氣不打一處來,乾脆斥道:“放屁!今兒不掏塊銀子就別打算見人!”

“什麼?”孔桂假裝沒聽清楚,“多少?”

嚴才嚷道:“沒塊銀子就別打算見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轉身把帳簾一扯,“主公,您都聽見了嗎?”

嚴才一怔,這纔看見帳外站個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錦繡滿腮銀髯,已氣得面色鐵青,兩隻鷹眼直勾勾瞪着他;身後滿營的士兵都在地上跪着,頭都不敢擡。嚴才雖不認識,但聽“主公”二字還不知道是誰嗎?霎時嚇得動不了。倆親兵嚇得都趴地下了;那四個犯人也損,恨他不死,這會兒更玩命給他揉肩捶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孤想見個人,也要掏銀子嗎?”

嚴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饒命!主公饒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來人哪!先把枷鎖給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頭,待會兒再收拾!”說罷領着典滿先去尋劉楨了。

其實衆兵丁都是嚴才營裡的,但這會兒不管老交情了,拿過枷鎖桎梏就給他戴。孔桂不忙着去,揣手笑道:“你要大喜!”

嚴才忙抱住他腿:“大人救命!”

孔桂連連咋舌:“要說救你也不難,不過……”

“大人開恩……”嚴才鼻涕眼淚一起流。

孔桂提拉他耳朵道:“小子,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你敢找老子要塊銀子,要活命也容易,拿十塊金子給我。”

“小的沒有那麼多……”

“呸!你這般會撈,豈能連十塊金子都沒有?那就叫兄弟們等着收屍吧。”

“大人!”嚴才活命要緊,“小的砸鍋賣鐵給您湊還不行嗎?”十塊金子可非小數目,置塊宅地都有富餘,嚴才絞盡腦汁撈這麼多年全歸孔桂了。

“唉,還是命要緊,是不是?那我就幫你一把。”孔桂站起身,“不過你記着,倘敢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好歹要你狗命!”

“不敢不敢。”嚴才連連叩頭。

“放寬心,我要你活,你死不了,頂多受點兒皮肉之苦。”孔桂笑吟吟去了……

曹操一進營就把嚴才辦了,其他兵士噤若寒蟬,更得留心伺候,趕緊取來犯人冊薄,曹操也不觀看,溜溜達達直接進了採石場。可把典滿嚇一跳,趕緊領親兵周身護衛。

獄兵也不知這會兒劉楨在哪兒,只指明大致方向。曹操放眼望去,雖說幹活的犯人不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劉楨——他是大理卿鍾繇送來的犯人,又是臨淄侯文學從事,還是五官中郎將府中常客,這等人嚴才莫說得罪,沒當祖宗供着就不錯!

只見西面亂石堆間,劉楨披頭散髮坐在一塊大石上,雖說衣衫破爛卻沒戴腳鐐,隻手腕上掛條細鎖鏈,正專心致志把玩一件小東西。曹操頗覺有趣:“鍾公倒是疼他。”笑吟吟踱了過去。

衆罪犯雖不知來者是曹操,卻明白來的是大官,所過之處皆拜伏於地。按理說劉楨早該察覺到了,卻連頭都不擡,繼續在大石頭上磨那件東西。一旁典滿要斥責,曹操卻擡手攔住,悄悄湊到近前,這纔看清,他磨的不過是一塊雞卵大小普普通通的石頭。

曹操知他素來詼諧,不拘小節,八成又要弄什麼玄虛,便笑道:“喲!這不是劉公幹麼?你在做什麼?”

劉楨早看見他來,卻故作才發現的樣子:“是主公,失禮啊失禮。”只說了這一句,又開始磨石頭。

曹操甚是好奇:“你磨這塊破石頭作甚?”

劉楨道:“主公,這可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啊!”他把它舉起來,左看右看彷彿在珍視一顆夜明珠似的。

“哦?這石頭有何異處?”

劉楨笑道:“主公有所不知,此石出荊山玄巖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內乘堅貞之志,雕之不增紋,磨之不加瑩。稟性自然,我磨之數日竟不可挫其銳也!”哪裡是說石頭,明明是說他自己——我劉楨就這狂放不羈的性格,您就關我一輩子也改不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其實劉楨之所以得曹家父子欣賞就因爲他既有文采又詼諧不羈,曹操從沒拿正統文人的標準衡量他,沒把他看做孔融、荀悅、仲長統,甚至連王粲、徐幹之流都不是,他只是陪着吟詩弄賦說笑話的幫閒文人。當初下獄不過借他敲打曹丕,何必與他當真呢?

“主公見笑。”劉楨把戲做足,這才規規矩矩見禮。

“好一塊雕不增紋的奇石!”曹操拍着他肩膀,“奇思妙想豈是空負虛名?接着當你的臨淄侯文學吧。”

“謝主公。屬下日後必定慎行。”劉楨就這麼一說,裝三天老實也就變回原形了。

曹操覺他這話實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悶一掃而光,笑呵呵回頭吩咐:“一會兒看看冊簿,若還有什麼可憫之人一併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劉楨,趁着高興湊趣道:“主公若高興,連方纔那軍候也赦了吧。”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貪財惡吏,焉能饒恕?”

孔桂卻道:“這等無恥之人理當嚴懲,主公若殺豈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見呢?”

“依我罷了他官,然後讓他在這裡幹三個月苦工,讓新任的軍候看,以儆效尤!然後再將他貶爲軍卒,和他手底下那幫勢利眼的兵一塊打發到一個無用的破城門守着去,讓所有人都看看,這樣的人什麼下場!”

曹操豈真拿嚴才那條小命當回事?聽他說得有理,便道:“行,你看着辦就是了。”回頭又對劉楨笑道,“過幾日孤還要出征,你可得寫幾首好詩預祝我馬到功成!”

“諾。”劉楨微笑施禮。

曹操笑呵呵看冊簿去了,孔桂卻沒走,壞笑着湊過來:“公幹兄,得脫囹圄可喜可賀!”

“畢竟主公還是寵我。”劉禎頗有得意之色。

“寵你?越寵你越壞!”孔桂危言聳聽,“你這罪說小便小,說大也大。你在裡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記嚴懲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緣。”說着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脫罪?你還不得好好謝謝我?”他有小算計,徐幹的禮曹操叫退回去,嚴才那筆是白來了,劉楨這邊多少也得敲點兒,哪怕一文錢也要,總不枉白忙一場。

劉禎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後你家死人,寫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個鐵公雞,半根毛都不拔。”

劉禎晃悠着腕上的鐵鏈,發出叮叮噹噹響聲:“孔叔林,敲竹槓也得找對人,似我這般舞文弄墨的虧你開得了口。”

孔桂揣手道:“山不轉水轉,既在官場上混,沒有不求人的,咱走着瞧。”

“喲喲喲。”劉禎取笑道,“你還別嚇唬我,難道你還能進我讒言?告訴你,劉某人一支禿筆嬉笑怒罵,主公尚不能把我如何,你又有甚本領?”

“哼!我治不了你?”孔桂越發壞笑,“你過來,我跟你說兩句悄悄話……”

劉禎還真把臉湊了過去:“說什麼?”

“你是以何爲託詞使主公開恩的?”

劉禎搖頭晃腦:“我說我所磨乃荊山之石。”

“何爲荊山之石?”

“這你都不懂?必是和氏璧。”

“我聽說那和氏璧乃卞和所獻,又稱卞氏之玉,可有這說法?”

“倒也不錯。”劉楨點點頭。

“哦。”孔桂假模假式點點頭,“劉兄是因何獲罪?”

“不就是窺視甄氏嘛,你何必明知故問?”

“哦。”孔桂一副恍然的樣子,繼而一把抓住他手腕,“劉公幹,你好大膽子!你因窺甄氏獲罪而磨卞氏之玉,甄氏是五官將之妻,那卞氏又是何人之妻?”

“啊!”劉禎嚇得差點兒癱地下。

“分明有意訕謗,譏笑主公!”孔桂喬模喬樣扯着他,“走走走!咱到主公面前說個清楚!”

“別!別!”劉楨趕緊賠笑臉,“叔林賢弟,我成天胡言亂語的,你還能跟我一般見識?我不過隨便尋個說辭,何必咬文嚼字?”

“嘿嘿!”孔桂鬆開他手,冷笑道,“我能不能握你之生死?”

“能能能。”劉楨再不敢小覷這傢伙,“我服你了。明日愚兄就到貴府,必有好物相獻!”

“這還差不多。”孔桂總算把錢訛到手,見左右並無其他獄卒,又低聲道,“看在你這份好心,我告訴你一句話。”

“孔大人但講。”劉楨唯唯諾諾。

孔桂神神秘秘一笑:“你獲罪不是因你偷看了誰,而是因爲你跟五官將來往太勤。今後老實當你的臨淄侯從事,不該去的地方少去!”說罷拿起那塊破石頭塞到他手裡,譏嘲道,“雕之不增紋,磨之不加瑩?老弟倒盼你收收鋒芒,好好把這塊石頭磨圓了,若不然哪天真把主公惹怒了,留神玉石俱焚!”說罷揚長而去。

閻王好鬥,小鬼難纏。劉楨攥着這塊破石頭,重重嘆口氣,方纔他還洋洋得意,這會兒卻越想越後怕……

搖擺不定

建安二十年二月,剛回到鄴城不久的曹操獲得準確消息——蜀地已經易主。

龐統戰死,劉備大軍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幾經籌劃終於擒殺了蜀將張任,突破了保護成都的最後一道防線。與此同時諸葛亮率部攻德陽,趙雲取下江陽、犍爲,霍峻也在葭萌關逼退了欲得漁人之利的漢中軍隊。尤其張飛所部推進迅速,不但擊敗抵擋他的益州司馬張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時俘獲了巴郡太守嚴顏。那嚴顏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張飛屈身折節以禮相待,終於使其甘心歸順;此後凡遇不克之城,嚴顏出來現身說法,守城將領見老長官都投敵了,紛紛不戰而降。

劉備雖然接連得勝,但成都尚有精兵三萬,糧草足以支持一年,卻也不敢怠慢;更恐漢中張魯趁機作亂於後,聽聞馬超寄居張魯麾下頗不得志,便派謀士李恢前往遊說。馬超與劉備一樣是曹操的死敵,雙方一拍即合,馬超率所部兵馬叛離張魯,南下投靠劉備。這時幾路荊州軍連戰連捷,盡皆挺進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馬超所部羌兵屯於城北,日日叫囂勸降,城內人心惶惶,就連輾轉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許靖都沉不住氣了,當先逾城投降。劉璋心灰意冷,無意抵抗,嘆曰:“我父子在蜀中二十餘年,無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戰三年,死傷無數屍橫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戰?”下令敞開城門向劉備投降。至此,蜀地終於落入劉備之手。

對於曹操而言,這是個極壞的消息。蜀中易主,劉備已成爲跨有荊、益的一大割據勢力。而且馬超與西北羌胡關係密切,又曾在張魯麾下,有這些條件劉備很快就會向漢中下手。而漢中一旦失守,劉備不但掌握進出蜀地的要塞,還打通與西北羌胡勢力的聯繫,若他們聯合起來一起作亂,只怕關西之地再非曹操所能掌握。而且那時劉備大可自荊、益兩路發兵侵犯,曹操東西受敵不能兼顧,若孫權再兵犯淮南,好不容易統一的北方將成瓦解之勢,莫說許都難保,連魏土也岌岌可危。

要防止這不利局面出現,唯一辦法就是搶先安定西北,最好還能把漢中奪到手,扼制劉備擴張的勢頭。曹操原本想處理完官員覲見之事,不料突然傳來噩耗,秦氏之子曹玹病重身亡;曹玹已成年婚配,受封西鄉侯,盛年而卒實在可嘆,又令曹家人難過一場。但形勢大於人,曹操也只能放下悲痛着手部署新的戰事。將士修繕兵戈、整備糧草,幕府羣僚收集戰報、打理公文,一時間鄴城內外都忙起來……

這會兒早過了定更天,魏國中臺依舊熙攘,進進出出的令史捧着各地送來的文書、卷冊忙得腳不沾塵:

“雍州糧草不足,還得供給夏侯將軍,大軍一動耗費無數,至少有幾萬石虧空。”

“徵南將軍上書,宛城侯音、衛開二部乃襄陽後援,不能徵調。”

“烏丸只供來良馬五百匹,沒有閻柔、田豫出面,還真不行!”

“揚州屯田復開,只張遼他們那點兒兵防守,實在堪憂啊……”

嘈雜人聲中,袁渙、涼茂、楊俊正圍坐在角落裡,對着一份敕令愁眉不展——這是路粹從聽政殿遞來的,是關於郡縣改易問題。曹操有意將原幷州轄下的雲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合併爲一郡,定名新興郡,再增設郡兵護衛。表面上看這等郡縣改易之事再尋常不過,細細品味卻大有文章。幷州乃匈奴散佈之地,前番馬超、韓遂作亂,單于呼廚泉表面沒有參與,但依附於匈奴的屠各部卻在暗中推波助瀾,氐族首領楊千萬也與匈奴互通聲氣;而這些都是無法挑明之事,畢竟匈奴歸附大漢多年,沒有確鑿證據不好問罪。而曹操的這個改易策略明顯是衝着呼廚泉的,政令頒佈矛盾激化,會不會有何不測?

思慮半晌,涼茂搔着滿頭白髮開了口:“西征在即不宜橫生枝節。倘若這道令頒下,匈奴反了怎麼辦?雍州剛安穩幾日,那幫羌氐之人又素以匈奴爲尊,若呼廚泉狗急跳牆,難免他們不跟着鬧。非但夏侯淵前功盡棄,連徵張魯都耽誤了,得不償失。還是退回去叫主公考慮考慮吧。”

“若匈奴不反呢?”楊俊只輕輕說了一句,便把涼茂問住了。但老人家抿着嘴連連搖頭,似乎很不樂觀。

袁渙斜依在案邊,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他雖是郎中令,自從荀攸死後也參與中臺諸務,而且兼領御史大夫之事,萬千重擔集於一身,這幾日白天黑夜連軸轉,早有些吃不消,說話有氣無力:“依我說……事不宜遲馬上頒行。”

“草率了吧?”涼茂不無顧慮。

袁渙話聲雖弱,道理卻不弱:“丞相豈不知匈奴有私心?乃故意所爲。今十萬大軍即將西去,又有夏侯淵與雍涼諸部,我料呼廚泉那點兒人馬也沒膽子妄開釁端。他唯一希冀是我軍困於秦川不得入蜀,疲亂之際謀亂於後。若丞相一路得勝,挫羌、氐之銳氣,呼廚泉無能爲也。畢竟他王庭還在咱大漢領土上。”

涼茂暗想:大魏公國都有了,大漢領土不過一句空話,倒是匈奴有理有據,人家是大漢附屬,非魏國之臣,真做起亂來連名頭都有!但這些話能想不能說。

莫看袁渙病歪歪倚在那裡,卻只一對眼神就瞧透了涼茂的顧慮,又補充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知有個毒瘤,藏着掖着也無濟於事。聖人尚曰‘時乎命乎’,有時就得碰碰運氣。反正老朽是相信丞相能打贏的,你們呢?”

他如此發問,涼茂當然不敢說喪氣話:“既然如此,就按曜卿兄說得辦吧。”楊俊初入機樞資歷尚欠,也無異議。

“好。”袁渙手扶桌案哆哆嗦嗦站起來,“咱現在就去見主公,把細則敲定,也好睡個安穩覺。”

楊俊提醒道:“路文蔚還在隔壁歇着,敕令是他送來的,是不是叫他一起去,從旁做個見證?”

“還是季才細心,甚好甚好。”袁渙連連點頭。

楊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路粹叫醒,四人緊緊衣衫,準備往聽政殿覆命;出了中臺閣門,外面比裡面還熱鬧。曹操是不見地方官了,可崔琰、毛玠還得見,臺閣本來就夠忙的,也不方便讓這些外官進去,他倆索性一人披件皮氅,在院裡與官員談話;一旁丁儀、徐邈筆錄,徐奕守着一堆簡冊,隨着接見就把調令發了,倒也條理清晰。

袁渙不願與那些外官寒暄,低聲道:“咱繞牆根走吧。”話音未落忽聞一陣訕笑——孔桂溜溜達達走進院來。

路粹朝楊俊耳語道:“神憎鬼厭之徒又來了。”隨即提高嗓門,換了番口氣道,“孔老弟,今晚刮的什麼風,竟把你吹來了?怎麼不在魏公身邊伺候啊?”

孔桂知他揶揄,卻也不當回事,笑道:“臨淄侯家丞邢顒告見,說有機密之事上奏,旁人不得與聞。主公把我攆出來啦!”

一句話倒叫四人犯難,剛說去回奏,看來邢顒不退他們是見不成魏公了。楊俊對袁渙、涼茂道:“邢德昂方入見,一時半刻出不來。兩位都是有年紀的了,國事多多倚重,還是早些休息;我與文蔚兄候着,主公若另有吩咐明早再轉告二位。”

袁、涼二老也實在累了,客套幾句就進去了。其實歇也歇不踏實,這日子回不了家,頂多在偏閣忍一覺。楊、路二人倚着門框,看着毛玠等人辦公,有一搭無一搭跟孔桂聊着閒話。

沒過多久,滿院的官員差不多打發光了,徐奕翻翻簡冊,高聲唱道:“朝歌縣令吳質。”

“在。”吳質上前施禮——他三年前因暗助曹丕謀位,被曹操外放縣令,自那之後還是第一次回到鄴城,不過滯留半個月,一趟五官將府都沒去過,唯恐教人說三道四。

徐奕客套還禮:“吳賢弟在任政績頗佳,不過這次丞相併無調任之令,你還留任原職。多多勉力吧!”其實他倆都是“曹丕黨”,眼神交流已心照不宣,不調任就還是曹操信不過他,留任實是無奈。

不想話音剛落,一旁搦管的丁儀搭了言:“考吳兄三年政績,也不弱於司馬芝、王淩之流。今王淩晉升中山太守,司馬芝提爲大理佐官,獨吳兄不晉,是何緣故回去多多自省。”

能走進這院裡的都不是糊塗人,誰都聽得出來,丁儀這話裡帶刺——不升遷因何緣故,還不是保曹丕沒保曹植?一層窗紗罷了,可誰也不能點破!

衆人也不知丁儀是想拉攏吳質,還是純粹就是諷刺,都愣住了。徐奕臉上甚是難看,他是西曹掾、丁儀是西曹屬,長官說話副官在旁潑冷水,面子往哪擱?但他心裡清楚,曹操知他是擁護曹丕的,不過是用他之才,丁儀這個副手與其說協助,不如說是監督他,維持兩派人物的平衡。這時候只要他對曹丕親信稍有偏袒,立時禍不旋踵。怎麼辦?徐奕只能忍而不發。

但徐奕能忍,崔琰卻忍不下,當即怒斥:“丁正禮,徐西曹講話豈有你插嘴之禮?別以爲仗着臨淄侯的庇護,就可以爲所欲爲!別人不敢管你,崔某敢管你。羞辱縣令、無視上司就是有罪!你若不服咱到魏公面前評理!”崔大鬍子直來直去,兩句話挑明瞭,一旁看熱鬧的令史唯恐蕭牆之爭扯進自己,紛紛退避。

“唉……崔公息怒,此等小事何必叨擾主公。”毛玠勸了一句,隨即轉過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逼視着丁儀:“還不給吳縣令賠禮?”他話音雖不大,卻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丁儀惹得起徐奕,卻惹不起崔、毛二老。一個是虯髯獅虎,動不動就瞪眼;一個是鐵面判官,半輩子沒笑過。幕府元勳豈能不懼?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向一介縣令的吳質賠禮,豈不羞辱?望着衆人注視的目光,丁儀一陣陣委屈——想當初曹丕一黨得勢時阻我爲曹氏之婿,置我於令史之職,壓了我多少年?如今時來運轉,出出當年惡氣有何不可?吳質受窘你們看不過眼,我當初受屈你們誰管過?憑什麼天下的道理都是別人的……想至此他把脖子一梗,硬是不睬。

崔琰怒不可遏,就要上前抓袍擄帶,衆人趕緊拉住:“崔西曹,息怒息怒!”吳質更不願事情鬧大,演變成兩派之爭,也跟着勸:“丁賢弟無心之言,大人何必認真?若因在下起爭執,今後我還有何臉面來中臺辦事?且看在下薄面……”徐邈也跟着勸,總算把崔琰摁下。

楊俊趁亂拉住呆立的丁儀,埋怨道:“愣着作甚?還不快走!”

“哦。”丁儀這纔回過神來,快步而避,臨出院門又回頭望了望崔、毛二老,心下暗罵——老而不死是爲賊,什麼忠正老臣,分明都是曹丕一黨,冥頑不化之人!咱走着瞧,終有一日我要扳倒你們這倆老傢伙……

丁儀走了,崔琰卻還在吹鬍子瞪眼,嚷着要彈劾丁儀,衆人怎麼勸也勸不好。這時路粹樂呵呵擠入人羣,笑道:“大夥別鬧了,你們順着我的手瞧。”

大夥順着路粹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孔桂倒在一塊青石上,四仰八叉打起了呼嚕。這位真累壞了,那旁吵得沸反盈天,他那邊睡得跟死狗一樣,口水都流下來了!

這景象與聲嘶力竭的爭吵格格不入,衆人一怔,隨即齊聲大笑,連一肚子火的崔琰也憋不住了。毛玠捋髯嘆道:“咱們累,其實這廝比咱還累,主公一刻不休息,他就得在旁伺候。咱受累爲家國社稷,他受累爲逢迎取巧,道雖不同,其術相近。設使能將此媚上之心用於正道,未嘗不能有所作爲,可惜喲。”毛玠久典選官之事,頗能見人之長處。

崔琰收起笑容:“這等不顧廉恥倖進之徒,活活累死他也不冤!”話雖這麼說,卻解下自己的皮袍,讓小吏給孔桂蓋上,還道,“我倒不在乎他凍着,卻怕他凍死在這兒髒了中樞之地。”刀子嘴豆腐心,他就這脾氣,彈劾之事也不提了。

楊俊捅了捅路粹臂腕,耳語道:“咱有正事回奏主公,待會兒若這小子醒了,必要跟進去囉唣。不如趁他睡着先去見駕,也省了許多麻煩。”路粹連連稱是。

二人手捧敕令出中臺院落,左轉,過顯陽門,至宣明門下就不能隨便進了;剛想跟守門兵丁打聽打聽邢顒辭駕沒有,就見前面黑黢黢的宮苑裡飄過一團火光,攏目凝視半晌,才見兩人徐徐行來——前面挑着燈的是虎賁中郎將桓階,後面跟着一人,五十開外面沉似水,正是臨淄侯家丞邢顒。

楊俊寒暄道:“原來是邢公,方纔還想打聽您出來沒有,我等要面見主公。桓大人,您也沒歇着啊!”

桓階笑道:“主公沒休息,我哪敢偷閒?”

邢顒卻好像滿腹心事,強笑道:“這麼晚你們還要入見?”

楊俊拍拍懷裡的敕令:“主公命我等議政,還等着回奏呢。”

“哦。”邢顒木訥地點點頭,卻道,“只怕主公心緒不佳,你等要多加小心……”扔下這麼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走了。

楊俊、路粹頗感詫異,桓階倒是熱心腸:“我陪你們一同過去,若有差失也好從旁周旋。”

“有勞有勞。”二人隨着他進了宣明門,又過聽政門,卻見正殿上一片漆黑。桓階道:“方纔主公與邢公在溫室談話,你們是覆命,但去無妨。”

“邢公到底跟主公說些什麼?”路粹不禁堪憂。

“我也不知,邢公出來才遇見的,我也不便問。”其實桓階心裡也沒底,也想看個究竟。

三人都不再說話,按捺着忐忑的心緒,瞅着腳下漆黑的路。直等轉入後宮才見幾絲亮光——溫室殿內只點着一盞昏暗的小燈,瞧不見一絲人影晃動,殿兩旁的桐樹在夜風吹拂下“沙沙”作響,彷彿鬼魅張牙舞爪,此情此景不禁使人膽怯。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穩住心神越走越近,卻見曹操披着件錦衣獨自坐於几案之後,二目無神地注視着前方。

到底看見我們沒有?三人面面相覷,乍着膽子來到殿階前跪倒,桓階率先開言:“啓稟主公,楊、路二位大人覆命。”因爲緊張,聲音竟略有些發顫。

哪知曹操竟充耳不聞,吭也不吭一聲。桓階略擡眼皮,見他還是那樣坐着,又不敢多看,提高嗓門又道:“我等覆命。”依舊沒動靜。

桓階、楊俊、路粹心頭不約而同生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懼——莫非死了?!

三人幾乎同時從地上躍起來:“主公!”

“我聽見了……”

三人又同時矮了半截——全癱倒了,嚇的!真真虛驚一場。天下未寧、嗣子未定、不君不臣、大戰在即,這節骨眼上若曹操真死了,這爛攤子怎麼辦?想想都害怕!

“你們進來吧。”曹操的聲音陰沉無力。

三人這才擦去冷汗、連滾帶爬進殿:“主公身體不適?”

“沒有……就是有點兒心事……”

有點兒心事?仨人一看就知這事小不了!自赤壁戰敗以來還沒見曹操這般憔悴——他弓腰駝背,雙臂支在几案上,彷彿全身都寄託在這張几案上,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栽倒;臉色蒼白、掛着冷汗,連眼角都耷拉着,素來炯炯有神的一雙眼黯淡空洞,依舊凝視着黢黑的殿外,鬢邊銀髮蓬鬆散亂;昏暗燈光下顯得他臉上皺紋越發多了,條條陰霾如千溝萬壑一般。其實平日未嘗不是這副尊容,但人活的是精氣神,精神一泄立刻就老!

三人方纔嚇糊塗了,這會兒都明白過來,邢顒是曹植的家丞,所奏之事能給曹操這麼大打擊,必然與公子相爭有關,可究竟何事誰也不敢問。君臣相對片刻,反倒是曹操先打破沉默:“你等何事?”

“哦。”楊俊忐忑道,“合併州郡之事屬下和袁公、涼公商議過,至於派何人……”

“你們商量着辦吧。”曹操這會兒根本沒心思處置政務。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三人搜腸刮肚實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桓階支支吾吾道:“無論發生何事……還請主公放寬心。”

這句模棱兩可的話還真管用,曹操緩緩擡起頭,黯淡的目光逐個掃過三人面龐:“有句話問你們,務必明白回奏,不得搪塞欺瞞。”

“諾。”三人實不知他要問什麼,心裡直發毛。

曹操突然站起身來:“依你等所見,五官將與臨淄侯孰優孰劣?誰當爲嗣?”

一句話出口,嚇得三人體似篩糠——這些話私下都不敢多言,何況當面問?似袁渙、毛玠之流問就問了,而他們仨權柄都不是很高,敢得罪誰?三人同時跪倒:“我等實不敢……”

“我不是說了嘛,明白回奏不得搪塞!”

三人兀自顫抖不言。

曹操乾脆把話挑明:“孤意欲立子建爲嗣,你等以爲如何?”

再也不能不回答了,楊俊前爬兩步道:“臣歷任外職到鄴不久,不敢言立嗣之事。然據外間相聞,臨淄侯之才天下皆知,人品端方瀟灑靈秀,甚得主公之教。昔隨軍至譙,睹物知名出口成誦,中原之士無不欽佩其才,爭相以爲友,至今傳爲美談。”他的話點到爲止,雖不明說支持,實際也是贊同。

桓階一怔,瞪大眼睛望着楊俊,彷彿不認識這個人——其實楊俊雖入仕多年,但本質上仍是個文人。他乃昔年被曹操冤殺了的名士邊讓的門生,歷任官職以來,在各地最大政績就是立學校、宣德教。他重文才,自然也欣賞這樣的人,推薦提拔的也都是王象、荀緯那等文人,所以在他看來曹植堪稱最合適的主子,故而他雖非丁儀、楊修那等死黨,卻也真心擁護曹植。

這番話似乎讓曹操的心情舒服了一些,剛要開口再問另二人;卻見桓階連爬兩步他眼前,高聲朗言:“五官將仁冠羣子,名昭海內,仁聖達節,天下莫不聞。而主公復以臨淄侯而問臣,臣誠惑之!”

“你、你……”曹操蹙眉注視着桓階,桓階這會兒卻不退縮,也懇求地凝望着他。

曹操似乎被他的摯誠打動了,對視良久竟先移開了目光,倏然又轉向路粹:“你又以爲如何?”

這會兒路粹實在不敢再說什麼了,一個支持曹植、一個力保曹丕,他偏袒任一方日後都不免落埋怨。況且路粹實有前車之鑑,當年他承曹操之意與郗慮上書彈劾孔融,終致孔融滿門遇害,自此士林之中對他頗有非議,如今當真半點兒渾水也不敢趟。面對質問他連連叩首:“五官將居長居仁,臨淄侯有才有名,主公慧眼聰辨智冠天下,想必自有定見……”

“放屁!”話未說完曹操勃然大怒,“什麼慧眼聰辨智冠天下?我是傻子、是呆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所有事都問我!我不知道……”他聲嘶了幾聲,繼而聲音越來越弱,晃晃悠悠地坐下喘着粗氣。

三人顫顫巍巍不敢擡頭,隔了半晌才乍着膽子低聲勸道:“主公息怒……保重身體……”

曹操摸着隱隱作痛的腦袋,漸漸平靜下來——真是急糊塗了,我的國家、我的兒子當然要我自己做主,發作他們做什麼?

“你們都起來吧。”曹操似乎全身精力都耗盡了,頹然坐着,像一位孤獨的老人傾訴着內心的苦悶,“孤生平做事快意恩仇,素無不決之時,唯此立嗣之事實是難以決斷……子桓居長,然外仁內忌,智謀亦不甚出衆,獨勤懇一道尚合我心;子建性情揮灑,兼有文才,頗類我,唯軍政方面似有欠缺,但可造就……前番吾以諸事相試二子,想必你們也知。本以爲子建已有長進,足以繼承我位,哪料……”說到這兒他突然苦笑,不知是笑這事,還是笑自己糊塗,“方纔邢子昂入見,言主簿楊修在我相試之日屢次夜訪子建,泄之以軍務,那些奏對……都是事先做好的!”

桓階三人聞聽此言既吃驚又不安。

“先前就有傳言,說持手札出城那晚,楊修暗中相助子建,我只當訛傳,現在看來……別人的話孤不信,邢子昂乃其家丞……三番兩次囑咐子建禮敬邢顒,檢點行爲,全當耳旁風……”曹操越發苦笑,“老天作弄人,若我那好兒子沒死在宛城,怎有今日之憂……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你們說我難不難?曹某英雄一世,難道就把基業交給他們?”曹操的痛苦恰恰在此,他太強勢了,所以在他眼中他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兒子都那麼渺小,要他把基業交給並不十分優秀的兒子,太不甘心啦!再加上曹昂、曹衝兩個因死亡而完美的形象刻在他腦海裡,其他兒子就更不堪了。所以當他發現曹植性格方面有些像他時他會那麼關注,進而其軍政之纔有所長進時竟會那麼高興,然而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桓階等三臣皆感今晚這番話實在駭人聽聞,緊張得一個字不敢說。曹操慢慢傾訴完了,似乎感到一絲慰藉,但望着眼前這三個大臣,又轉而後悔起來——糟糕!我當真老了,怎管不住嘴了?這事萬不該對他們提起,他們有向着老大的,也有偏向老三的,倘若傳揚出去非但我曹家顏面受損,恐怕兩派相爭更要愈演愈烈了……

楊俊搜腸刮肚,剛想到幾句勸慰的話,未及開口卻見曹操倏然站起來,彷彿剎那間又變回平日那個威嚴有度的魏公!

“孤有些失態,叫你等笑話了。”

“不敢……”

“天色不早,你們都退下吧。”曹操揹着手似是自嘲道,“孤今天可真家醜外揚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這些話你們可不要往外傳喲!”

他雖是玩笑口氣,三人卻聽得脊樑溝發涼——早知邢顒密奏如此駭人今晚就不該入見,心中裝下這般大事,若不慎傳出一二,他豈能輕饒?趕緊施禮:“主公保重身體,我等告退……”出離禁地三人都鬆口氣,路粹還好說,桓階、楊俊目光相接不免尷尬。原來都是大面上過得去的同僚,現在彼此明白了,一個保曹丕、一個保曹植,以後關係還真不好處了,兩人不禁苦笑,對揖而別。

他們走了,曹操的愁煩卻並未解除,他仍爲立嗣之事躊躇不已。平心而論,直至此時他還是傾向曹植,這就是當父親的偏心,沒辦法的事。他緊鎖眉頭在殿內轉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楊修能馬上出現在自己面前,把一切解釋清楚,哪怕是磕頭請罪他也會原諒。可他全然不知事情敗露,怎麼會來?

如此繞了半個時辰,曹操實在按捺不住,他要去找曹植,父子倆推心置腹把話說明白。想至此他心中迫切再顧不得許多,急匆匆出了溫室,直往東而去。宮中侍衛不少,見魏公大晚上獨自出來,焉能不保護?不多時就聚起二十多人,有個不知輕重的軍候過來勸:“天色太晚,主公這是去哪兒……”

話未說完曹操左手一揚,順勢抽他一耳光:“孤之事豈由你管!”這會兒氣不順,誰都不能惹。其他侍衛不敢近前了,職責所在又不能不護衛,便手持燈燭在身後十餘步跟着,曹操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唯恐有意外。

曹操恍惚間只想與曹植把話挑明,徑直奔了東夾道側門——只要從此門而出,再穿一趟街就是臨淄侯府,其實方便得很。哪知走到這側門前曹操不禁停下來。

這道門不一樣了,十幾天前還寬有丈餘、朱漆明亮,不知何時改小了,變成只能供兩人並排而過的窄門,重新補砌的牆,三層石階也砸了,只留一道門檻,若不是有士兵舉着火把守在那裡,曹操簡直尋不到這地方了。

守門兵士沒想到深更半夜魏公親臨,全跪下了:“參見主公。”

曹操質問:“這道門何時改的?”

有個小兵放膽答道:“昨天方修整完畢。”

“誰傳令改建的?”

“是臨淄侯督造。”小兵答道,“前幾日臨淄侯與主簿楊修經過,見主公在門上所留之字。楊大人說,‘門’內加一‘活’乃‘闊’字,主公必是嫌側門寬闊太過張揚,臨淄侯聞聽此言就調匠人把這門改成現在這樣了。”

側門乃出入家眷及僕婢之用,怎能太過張揚?這門改得正合曹操心意,但他卻甚感不悅——又是楊修!

曹操固然怨恨楊修爲曹植出謀劃策乃至幫忙作弊,但更恨曹植對楊修言聽計從。須知爲帝王者萬不可專信於人,長此以往必受矇蔽!如今曹植事事賴其所謀,處置實務到底有幾分真本事?他固然身負才華,但那種不羈的性情真的適合爲君王嗎?

這些事曹操先前沒多考慮,但面對這道門,他立曹植爲嗣的決心逐漸動搖,曹植在他心目中的種種優勢也逐漸消失。立嗣之事關乎國家興亡,不能如此草率,老三自有其長處,但老大也不遑多讓,要分出高下不這麼容易……想到這些,曹操變了主意,他不打算立曹植了,還要再慎重比較二子的優劣,這次必須設法拋開父子之情,單純看他們誰更適合爲領袖之材。

衆侍衛在後面遠遠望着不敢近前,忽見南面摸黑跑來一人,正是孔桂。他在中臺睡得正香卻被侍衛叫起,說主公大晚上在宮苑裡瞎轉悠,也不知與誰置氣,大夥勸不了,請他快過去。孔桂不敢怠慢,忙一溜小跑趕了來,離着老遠就衝兵丁斥責道:“你們都瞎了麼?沒看主公穿得薄?纔剛二月夜裡寒着呢!”說着話解下自己袍子披在曹操肩上,“您別嫌小的髒,先穿上暖和暖和。主公乃是一國之尊、三軍之主,後日便要領軍出征,凍着可不是鬧着玩的。”

“嗯,回殿。”曹操這會兒實已拿定主意,聽孔桂這麼一說,竟也覺得涼風料峭,確實是冷,方纔心中火急竟沒在意——殊不知這晚種禍不淺!

“主公何事煩躁?”孔桂跟在一旁訕訕道。

“沒什麼,方纔頭疼得厲害,出來走走。”曹操雖寵信孔桂,但也知其諂佞,不願把二子之事相告。孔桂也不敢多問,只說些笑話。

回到溫室曹操落座,暖和了一陣,卻覺左手竟有麻痹之感,想來方纔打了侍衛一下,也未上心。孔桂頗識趣,覺出他身有不適,過來親自爲他揉肩捶腿。曹操蹙眉道:“你好歹是堂堂騎都尉,怎做這等奴僕之事?”

“小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所長就是對主公這顆忠心,力所能及竭力爲之吧。”孔桂把自己說得慘兮兮的。

當初他就是靠這點兒手段服侍楊秋的,曹操叫他推拿幾下,竟感覺挺舒服,便沒再阻攔,只嘆道:“孤平生未嘗畏老懼死,不過近來真感覺精力不濟了。”

孔桂笑道:“主公一點兒也不老。”

“你諂媚忒過,年逾順耳豈言不老?”

“六十歲不算年高,我在楊秋麾下時,在安定郡見過一位退職的老郡將,都年逾百歲了,好像叫……叫皇甫隆。”

“嗯?”曹操眼睛一亮,“先朝敦煌太守皇甫隆,此人還在世?”

“在!小的親眼所見,精神矍鑠鶴髮童顏,都成老神仙了。百歲之人尚在,您六十歲何必言老?”

曹操一張一握活動着略感麻木的左手,忽然坐直身體,一本正經道:“你能幫孤尋到此人嗎?孤要向他請教養生之法。”

孔桂一怔,暗怪自己話多招事,得見皇甫隆乃數年前之事,現今這老頭在不在世他也說不準,不過說來哄曹操寬心,哪料竟認真了。孔桂含糊道:“小的久不在那邊,皇甫隆居於何處我也不清楚。”

曹操兀自不放:“你不清楚,可託楊秋去尋。”

孔桂眼珠一轉:“老人家年逾百歲,主公若招他來鄴城,恐怕消受不起。”

“那倒不妨。”曹操信手從帥案抽了塊手札,“我寫封書信給他,你交與楊秋叫他設法送去,再者過幾日便要發兵西征,到涼州說不定能見上一面。”他說着便提筆寫起來。

孔桂暗暗叫苦,也不敢推脫了,在旁看着:

聞卿年出百歲,而體力不衰,耳目聰明,顏色和悅,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導引,可得聞乎?若有可傳,想可密示封內。

曹操自掌政以來行文無數,從來是命令口吻,幾時這般謙和求教?這會兒他真的期望自己健康長壽,倒不是怕死,而是眼下他不能病、不能死。爲了統一天下,更爲降服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無論如何他都要硬硬朗朗活下去!

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