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娜死了,死了就是永遠地消失了,不存在了。
修赫的心裡空空如也。不能看書,不能工作,不能上課。
什麼樣的景物能包容他的哀傷呢?他想到了海。
到了海邊才知道,自己全無興致。沙灘上、海水裡全都是密麻麻的人,遠遠一看,像是一口大鍋正在煮着五顏六色的湯圓,一派讓人灰心的景象。
他沿着海岸線,光着腳,一路直行。傍晚時分,不遠處呈現出海天一線的景色讓他精神一振,彷彿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找到了親人。海岸上大大小小嶙峋的礁石,礁石上掛着的海栗子、海螺,伏在淺水砂礫上的小海葵,都怡然地享受着海浪的沖洗。
這裡的海也是一個人。
海浪洶涌着奔向岸邊,想緊緊地裹住礁石,由於力量的強大,噴礴出巨大的水花,飛濺入雲。修赫貪婪地吐納着鹹溼的空氣,血液隨着海浪一伸,一縮,他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動着海水,激盪着海浪;冥冥中有種力量引他到這裡。
他想起蓮娜,想起好多的面孔,想起過往的種種。海風就這樣輕撫着他的頭髮,他覺得自己是這海的一部分,是這天空的一部分,是這雲的一部分。
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小小的海葵,不知從何時、從哪裡而來,也不知自己該向何處去。
他覺得自己也是那塊礁石,千百年駐立在這裡,不知自己爲什麼來,要向何處去。只知道海水一日在這裡,他就一日守在這裡,只知道他的使命未完成,他就不會離去,礁石也有礁石的軌跡,帶着崇高的靈性的智慧,完成應有的使命。
修赫十幾歲的時候也喜歡看海,但感受卻全然不同,那時的他不能這般安靜、平和地感受海,他喜歡在海中嬉戲、玩耍,喜歡 與好友們一起,而不是獨自一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翻開蓮娜的日記,以下是其中的一部分。
3月10日
新學期開始了,這是大學的最後一段時光。我和修赫認識已經有兩年半的時間,爲什麼突然不開心,覺得隨時都會失去。大概是自己的不安全感在作怪。我想我該走了。我希望有這樣一個人,只要我一發現他就會冒出火焰,一起化爲灰燼。可是,現在我的火焰隨時都會熄滅。
3月20日
我不想再接修赫的電話,每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動搖。今天我有意不在飯時去食堂,擔心會遇到他。他早晚有一天會變的,也許我也是。一樹一樹的花就綻放在眼前,可我看不到春天。
4月3日
修赫今天見到我,異常高興,拉着我說了許多話,可是我的心卻依然那麼冰冷,我是怎麼了。我一定是病了,其實我多年以前就病了。從姐姐結婚時開始。一個週六的下午,姐夫很高興地爲我拍了很多照片,伏在窗前的,在房前的草坪上的,正當我開心的時候,姐夫突然說:知道嗎蓮娜,我和你姐姐結婚只是爲了能夠看到你。災難開始了。那年我16歲,在讀初中二年。這個世界的災難來自於一些語言,這是真的。姐姐長我八歲,我一直視姐姐爲母親,是我全部的依靠。從那以後我開始躲着姐夫,並擔心姐姐,也不再相信任何人。如果哪個人讓我全身投入的愛戀,那個人一定會被我折磨至死。因此我害怕,因爲我那麼愛修赫,而且懷疑和猜測已經開始了。
4月6日
這個週末,我回了姐姐家。他們在吵架。原因是由於姐夫在看電腦,而姐姐又很疲憊,不想弄飯。姐姐說了幾句,姐夫就站起身像狼一樣地咆哮,還摔了幾個杯子。所幸他沒有打姐姐,否則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殺了他。事後我問姐姐,爲什麼不離婚,姐姐說生活就是如此,沒有絕對的快樂和真實。
這些還不算,姐夫每次一進門就會脫下襪子,甩到地上,接下來就是褲子、襯衫、西裝、領帶,掛滿了沙發、椅子背,自己直奔書房。姐姐跟在後面一路撿起,或是放到衣櫃裡,或是放到洗衣機裡。姐姐對我說這是小事要忽略不計。
如果姐夫陰沉着臉回來,姐姐一定很小心,知道他又是在公司遇到的不順。每到這時候我也特別擔心,因爲他會半夜驚醒,然後在廳裡不停地踱來踱去,像只困獸,還會把姐姐喊醒,幫他分析問題,無非是在上司面前說錯了或多說了話的一些零星小事,姐姐像對待孩子一樣勸慰他,直至他入睡,已是凌晨,姐姐卻再也睡不着,起身弄早飯。我勉強捱到了初三就去住校了。
啊,我的姐姐呀,這到底是怎樣蕪雜的生活啊?砸碎了我關於生活的種種憧憬和幻想。
7月30日
我想搬離這裡,我叫秋磊開車過來。修赫偏偏這個時候來了。又撕心裂肺了一回。我下了車回到姐姐那裡,只是來看看她,明天我就搬到另一個住處去。好難熬的夜晚。
8月25日
心亂得很。
8月27日
一切突然平靜了。今天夜裡停電,我點燃了一根蠟燭,一點點的火苗左搖右擺,我真擔心它會熄滅了,就像我要死掉的心一樣。我的眼睛是冷的,舌頭也是冷的,呼出的氣也是冷的。燭光中我看到媽媽,那麼溫暖,我就要去找您了。
我到底要不要把日記交給修赫?是的,我應該給他一個交待。不知什麼時候起,我走進了一個冰冷的死衚衕,再也走不出來了。
好吧,塵世中的最後兩天。世界徐徐向前,而我已不敢走遠。
天邊的紅霞越發地濃豔,像熊熊的火光,將海水渲染得色彩斑斕。
修赫從包中掏出一罐啤酒,慢慢地喝着。一小口,一小口,泛着苦,帶着微涼。一陣陣的風吹過來,帶着海的腥鹹味,一層比一層高的海浪不停地涌來,轟鳴着、咆哮着,將修赫打得上下溼透,修赫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