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所謂的關南租界,即使再加上大名租界,兩者之實利還是及不上燕雲租界,不過——意義太重大了!
馬人望顫巍巍上前陳詞:“想當年,我大遼興宗皇帝亦曾謀取關南十縣,惜乎功敗垂成,宋使富弼‘北朝與中國通好,則人主專其利而臣下無所獲;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言猶在耳——然今日,我主萬歲不費一兵一卒,張弓只箭,就可坐得關南十縣地,此功業足以告於太廟,以慰先皇也!後世史書,若提起此事,必謂我主萬歲於克紹箕裘之外,尤能發揚光大——如此一來,上取英主之名,下博輔臣之譽,正當其時也!”
耶律大悲奴、蕭查剌、柴誼、吳庸四個老頭兒馬上隨聲附和起來:“馬樞密之言,正合安邦定國之道!”
衆遼臣一時心中都盤算起來——關南十縣地之於大遼,就好比燕雲十六州之於大宋,都是本國人心中的遺憾之所在。今日若能以租界的名義將這個遺憾填補,倒也是一件一箭雙鵰、兩全其美的好事……
大家正思忖間,卻早有耶律餘睹奮然而出,慷慨激昂道:“陛下!馬老大人之言,臣附議!”
這一下語驚四座。要知道,耶律餘睹不久前還是馬人望燕雲租界的堅決反對者,是反對派們的領袖!今天何以突然一下子就轉立場了呢?
不但與耶律餘睹同一陣營的反對派們都傻了眼,連遼國皇帝耶律延禧也愣住了,愕然好半晌後,天祚帝方纔回過神來問道:“愛卿附議,卻不知是何道理?”
耶律餘睹便慨然道:“今日我大遼之患,非在南,而在北也!若只以燕雲租界換大名租界,國人聞之,必謂我大遼先敗於北,又辱於南,必喪師之銳氣!然今日有了關南租界爲號召,卻又不同——關南十縣地,祖宗求之不得,而吾輩子孫取之,國人聞之,必歡欣鼓舞,軍心民氣復振!如此一來,既可結南朝之援,又可洗本國之頹,以我大遼無後顧之憂兵甲,對敵女直不共戴天仇敵,好男兒揮戈一戰,破完顏叛逆必矣!”
聽耶律餘睹說得雄壯,便有不少人喝起彩來,然後很多遼臣都紛紛出班,站於馬人望、耶律餘睹身後,七嘴八舌叫道:“我主萬歲,臣等亦附議!”
天祚帝耶律延禧坐在上位居高臨下,將衆臣子的表現都看在眼裡——贊成派固然是從者雲集;反對派先是不知所措,但聽了首領耶律餘睹的陳情後開始改弦易轍;還有逍遙中立派的樂見其成……一時間,耶律延禧不由得龍心大悅——只要今天搞定了燕雲租界這攤子爛事,自家就又可以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地往山中射獵去了!
但是,耶律餘睹雖然大義當頭,願意捐棄前嫌和馬人望站到同一陣線,但他原先的盟友——同樣反對燕雲租界之議的蕭奉先卻依然是一意孤行,又站回了耶律餘睹的對立面上。
就見蕭奉先跳出來大叫道:“萬歲陛下,燕雲租界之議,萬萬做不得啊!”
耶律延禧見蕭愛卿一力反對,不是平日裡察言觀色,言聽計從的模樣,倒好奇起來,於是問道:“蕭卿,衆意皆允,卿何以不從?”
蕭奉先便伏地大哭起來:“萬歲啊!臣弟蕭保先,於年初遼東東京城之亂中歿於王事,而害死臣弟之首惡,便是從前梁山的那個軍師智多星吳用——此仇不報,焉肯許他家燕雲租界之議?”
此言一出,衆人恍然大悟——我說怎麼大奸臣大貪官蕭奉先突然間大義凜然了起來?原來倒不是其人一時吃錯了洗心革面的藥,而是爲了報私仇,所以纔要和南朝做個對頭。
這倒是挺符合蕭奉先平時的本性——這人爲了私仇,什麼大理大義、大是大非,都能出賣的!當然,衆人更加想不到的是——這人爲了私利,什麼兄弟血仇、手足舊恨,照樣是一文不值,半文就賣了!
耶律餘睹當然不會放過這打擊對頭的好機會,當下在旁邊冷笑道:“結好南朝,此國之大事,豈容私仇間於其中?此中得失,惟我主萬歲明察,莫受了佞臣的矇蔽!”
與耶律餘睹同一陣營的駙馬蕭昱、耶律撻曷魯等人馬上落井下石,隨聲附和道:“我主明察!”
蕭奉先便跳起身來,咆哮得不成個體統——“耶律餘睹,你這遼奸!”
耶律餘睹氣黃了臉,心道:“老子雖然暗中結交南朝元首西門慶,但所謀者亦是我大遼之福祉,豈是你這等奸佞小人輩可比的?今日竟然被你這大奸罵做遼奸,也算平生之奇恥大辱了!”
當下義正辭嚴地喝道:“朝堂之上,天子威儀所在,豈是大臣咆哮之地?還請蕭大人自重!”
有那蕭奉先的黨羽見主子跟宿敵又鬥上了,馬上顧不得燕雲租界了,急急出班奏道:“我主萬歲,這耶律餘睹出使南朝,必受了南朝之饋,因此包藏了一肚皮禍心回來我大遼作祟,還請我主萬歲明察!”
耶律餘睹那一派系的人不幹了,立即跳出來道:“話要說在明處,錢要丟在響處——你說餘睹將軍受了南朝饋贈,哪隻眼睛見來?在萬歲面前如此臆測大臣,深文周納羅織罪名,居心不堪,請陛下將這等奸臣推出斬首!”
又有人涌身而出幫腔:“若只是往南朝走一遭兒,就有受饋之嫌疑,那麼南朝使者還往蕭大人府中去了呢!蕭大人那裡,又受了多少好處?蕭大人今日反對燕雲租界之議,必然是欲擒故縱,包藏着一肚皮禍心要在我大遼作祟,還請我主萬歲明察!”
這人本是打口水仗,信口開河,卻偏偏將暗影裡的隱情一口道破,世上的先知、預言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這麼蒙出來的。
兩派兩下里一駁火,朝堂之上頓時大亂,雙方早把什麼燕雲租界、關南租界、大名租界統統拋到了腦後,紛紛指責起對方來,場面亂成了一鍋粥。
天祚帝耶律延禧看了,腦仁兒都疼,大叫一聲:“退朝!”自己先跑了,耶律餘睹、蕭奉先等人在馬人望等一幫和事佬兒的扶勸下,各自恨恨而散。
耶律延禧回到自己的後宮,想到朝堂上的亂象,不由得嘆一口氣——唉!還是打獵好啊!拉弓放箭,哪兒用有這麼多勾心鬥角的講究?
不過,要想能夠歇心打獵,還必須得把結好南朝這樁子事給平了,否則一切只好免談。想到今天對燕雲、關南等租界的問題上,耶律餘睹與馬人望已經達成了共識,只欠蕭奉先的首肯,耶律延禧便思忖起來:“寡人可不是獨斷專行的昏君啊!如何令蕭愛卿點頭?待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要說天祚帝耶律延禧,聰明勁兒還是有的,只是轉瞬間,他就打好了腹稿兒,然後命人去傳蕭奉先入宮晉見。
蕭奉先一聽到耶律延禧有招,馬上趕來。小黃門將他引至宮中天馬苑時,遠遠就看到耶律延禧正在苑中高樓上把酒臨風,看着四野馬欄中兩千餘匹好馬自得其樂。
此時獨處,蕭奉先早沒了朝堂上那股飛揚跋扈之氣,恭謹上前,向天祚帝拜倒行禮,耶律延禧則道:“蕭卿且免禮平身!今日此來,卻有要緊物事要給愛卿觀看。”
蕭奉先起身,逼着手躬着身問道:“小臣惶恐,卻不知是何要緊物事?”
耶律延禧便扔了酒杯,興致勃勃地拉了蕭奉先往天馬苑中一處深閣裡去。推開閣門,掌上燈火,蕭奉先只覺得滿眼生花,一時竟然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原來,這座深閣裡早打點下珠玉、珍玩不計其數,此時被燈光一映,光華閃閃灼人的二目,映在蕭奉先眼中,都成了貪婪的原色。
卻聽耶律延禧悠然說道:“如果女真人真的來了,我有這五百多包的珍寶珠玉,又有兩千多匹日行三五百里的快馬良駒,若能與南朝約爲兄弟,再加上西夏也有甥舅之親,走到哪裡,還不都是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蕭卿,你說呢?”
蕭奉先欣喜讚歎道:“此正是我主萬歲胸襟曠達,有容納天地之雅量,臣子們萬萬不及!不過——”
耶律延禧正聽得舒服,突然來了個“不過”,便追問道:“不過什麼?”
蕭奉先趕緊躬身道:“——不過,當年興宗先祖名宗真,女真之名,犯了王諱,因此勒令其改名爲‘女直’——我主萬歲言語之中,當以女直稱之爲是!”
耶律延禧哈哈大笑:“難得蕭愛卿對我耶律家如此忠心——不過,現在只有咱們君臣二人,言出我口,入於你耳,便有小小的不敬,又算得甚麼?”
蕭奉先連稱不敢。
耶律延禧突然話風一轉,將言語歸攏到正題上來:“蕭卿,你既然左一個不敢,右一個不敢,卻怎麼就敢阻礙燕雲租界之議,使我不得結好於南朝的兄弟之盟呢?”
蕭奉先一聽,心中暗喜。這正是:
符來袖內圍方解,錐脫囊中事竟成。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