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一五一五乙未年,政和五年到了。
新年本是團聚之時,但今年的梁山卻有些特別。原來是混世魔王樊瑞在西門慶身上榨不出油水來,便自無趣了,遂起意要遠走高飛。他一個看破紅塵的修道人,哪裡計較甚麼過年過節、黃道吉日?想到一個去字,更不待時,在衆人面前打個招呼,轉身就走。
項充、李袞、折小青大驚,急忙扯住,項充便道:“哥哥欲往哪裡去?”
樊瑞道:“我久聞江南有波斯傳來的明教,信奉摩尼火神,這一代教主方臘麾下光明左使包道乙,一口玄元混天劍道界聞名,我如今便尋他去,順便看看江南風土。”
李袞不捨道:“哥哥若要去時,小弟們亦當隨行。”
樊瑞揮手道:“二位兄弟休怪哥哥說——咱們今日俗緣已盡。你們限於資質,修不得真,煉不得道,只當爲富貴中人,我從前一心安頓你們,只恨沒個好去處——幸得近日見了三奇公子西門慶,此人心狠手毒,是我輩中人,卻又宅心仁厚,將來成事後也不會卸磨殺驢,再加上兩位兄弟又與他投緣——哈哈!我把兩位兄弟和五百牌手都交付於他後,便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放心!”
一揮手間,項充、李袞哪裡還拉得他住?還是折小青手臂一長,又把樊瑞的袖子拽住了:“師傅,你還有好多道術沒傳給我,如何便要走了?徒兒不放你去!”
樊瑞正色道:“小青,如今你和燕青小子俱已覺醒了前世,你們兩個自有道統,只消雙劍合璧,天下哪裡去不得?我的道法與你們路數不同,強習無益。再說你我師徒俱是修道中人,今後還有相見的緣法,何必效那世俗中人,偏撿離別時作那惺惺之態?”
一揮袖子,又把折小青震退,樊瑞大笑道:“老子去也!”正要驅雲氣而駕虹霓,卻聽入雲龍公孫勝一聲大喝道:“樊道兄且慢!”
樊瑞斜睨着公孫勝,撇嘴道:“臭牛鼻子,你還有何說?”
公孫勝和樊瑞分屬正道魔門,正道好生,魔門樂殺,本當勢不兩立。但道至極處,便知生殺皆天地至理,本無正魔之分,生殺交融,便是太極陰陽魚式的圓滿,因此這幾天樊瑞和公孫勝談講玄理,兩人已經混得熟了。熟不講禮之下,樊瑞一口一個牛鼻子長牛鼻子短的,公孫勝聽了也不生氣,蓋因樊瑞言雖不遜,心無惡意之故也,卻是遠勝世間無數口蜜腹劍的宵小之徒了。
這時公孫勝便稽首道:“貧道這些天日夕與樊道兄切磋,感覺頗有進益。今日道兄一言,亦動了我遊歷之興——卻不知江南之行,可容貧道隨行否?”
樊瑞聽了大笑:“去休!去休!”二人大袖拂過,平地狂風頓起,將西門慶、晁蓋等人一肚子挽留的言語都堵回去了,等風平浪靜,這一個道者一個魔君早已經蹤影不見,雲深不知處。
晁蓋便扼腕道:“苦也!一清先生重聚方三月,樊道君才相會數天,這便一齊去了——晁某人何福薄如此?”
項充李袞呆了半晌,這才向西門慶行禮:“四泉兄弟,我家哥哥臨去時,要我們輔佐你,哥哥的話做兄弟的不能不聽,從今後咱們兄弟便奉你號令了!”
公孫勝雖然跑得神龍見首不見尾,但能白撿五百精銳的牌手,也算是禍兮福所伏了。西門慶心裡遺憾之餘,還是非常高興的,當下拍着胸膛道:“好說!今後五百牌手的糧餉,都包在梁山身上了!”
於是,接下來飲年酒,衆弟兄輪番上壽,雖然熱鬧,但少了公孫勝和樊瑞,還是顯得略有些美中不足。
結果第二日,燕青又攜了折小青,二人前來告辭,而且給出的理由還很光明正大——“小乙昨日從小青處聽說了我失散多年哥哥燕青羽的下落,小乙一刻也等不得了,這便下山尋哥哥去。”
西門慶、晁蓋、盧俊義衆人聽了雖不捨亦無法,只好大過年的打發燕青折小青下山,盧俊義、西門慶更是直送出金沙灘三十里開外,方依依而別。
誰知折小青卻另有主意——“若留在梁山,燕郎就得做牛做馬,縱有一時的榮華,亦不過敝屣浮雲,又有何趣?今日藉着尋訪燕青羽的名頭,且把燕郎從梁山騙走,陪我一起吃遍天下珍味,看遍世間美景,方是稱願!”
於是,青羽人在東,蛇妖往西走,她打的如意算盤是先把燕青帶回府州折家去,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如意郎君。世界上結婚大都是結給別人看的,即使是蛇妖轉世,也不能免俗。
西門慶送走燕青後,回到梁山,就站在虎頭峰上呆呆北望。旁人都道西門慶是情長之人,因雁序分離而黯然神傷,都不欲來驚擾他,皆悄悄避了開去。
其實,西門慶心中雖有離愁,還到不了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他登高望遠,心裡所想的,其實是這個天下的大勢。
就在梁山歡度新年的同時,女真族的完顏阿骨打也自稱皇帝了,想來這時候他正在對他的部下說:“遼以鑌鐵爲號,取其堅也。鑌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於是取國號爲大金,改元收國,更名爲完顏旻。
接下來就是金國滅遼國的兩場關鍵戰役——年頭的達魯噶城戰役、年尾的護步答岡戰役——這兩戰奠定了金國滅亡遼國的基礎。
但自己既然穿越到了這個時代,真的要讓遼國被金國滅亡嗎?西門慶有些不甘心啊!
曾幾何時,西門慶也對遼國佔據了燕雲十六州而耿耿於懷,暗暗切齒,欲圖之而後快。但對這個國家瞭解得越深,他的心中就越加爲這個國家感嘆不已。
首先遼國給西門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個“信”字。自從宋朝和遼國結成澶淵之盟後的一百餘年,兩國之間再沒有大的戰爭,雖然彼此都在打草谷搶掠,邊民朝不保兮,但至少國與國之間不再有波及全民的戰爭之苦。
不容易呀,一百多年沒有撕破臉皮打仗,對一個必須維持其侵略性的遊牧民族來說,能守護住這一份信義真的很值得讚許。
第二個令西門慶歎爲觀止的是遼國的文化。遼國以馬上立國,本身也是粗鄙無文的部族,但建國後努力汲取中原文化,幾乎有後來居上之勢——遼國使臣出使到宋朝,整個大宋朝廷中,居然尋不出一個能夠完美接待而不損國體之人!
當然,這種情形並不是國家的羞恥,而正說明了這個朝廷的腐敗。中原藏龍臥虎,也不知有多少英傑之士,怎會輸給了遼人?只恨黃鐘譭棄,瓦釜雷鳴,奸佞盈朝,小人得道,所以纔在外交上落下了這種學生難倒老師的天大笑話。
但是即使有腐敗的制度做爲藉口,卻也不能否認敵國文化昌明的事實。一個博學的遼人,換上漢人衣冠,廁身於中原,實與漢人無異。文化是一條看不見的血脈,當雙方都能感覺到對方血脈的共鳴時,那種古老宿怨帶來的仇恨,就變得很淡很淡了。
西門慶想要趁金國崛起、遼國衰亡之際,取回燕雲故地,但他也不想看到一個昌盛的文明就此斷送於金國那種野蠻的文明破壞者之手。
金滅遼的戰役,前後打了十一年,金兵以遼國做磨刀石,越打兵鋒越利,破遼後只用了兩年時間,就滅亡了北宋——但是,既然現在有這麼一個西門慶立於梁山,歷史還會依然固執於原來的走向嗎?
不會!一定不會!因爲,本公子不允許啊!
向着這一片長山闊水,西門慶陡然間仰天長嘯,嘯聲清越,迴盪在山水之間,盡顯卓犖不凡之氣。
我要存我心中的遼國,保我在意的大宋!
一個民族最勢不可擋的時候,就是其崛起的時候——但是,我是一定要擋擋看的!
長嘯聲一收,西門慶眼望北方,目光轉厲。
當西門慶極目北望之時,晁蓋正與宋江對談。
本來這個時候正是晁蓋雷打不動讀佛經的時候,凡人不理。但晁蓋是個念舊的人,宋三郎到底是相交了多年的老兄弟,不見誰也不能不見他。
泡起一壺好茶,坐於禪室之中,注目茶煙嫋嫋,與故友作傾心之談,真是令人俗慮頓消。晁蓋心曠神怡之餘,又不禁念起西門慶的好來,正是因爲西門慶的善政,梁山商業日漸發達,縱是年關,亦多商家逐利,所以自己才能喝得上這爽口的新茶。
宋江卻在心底感嘆:“這天王哥哥卻把先時的英雄氣概徹底的消磨了——換做從前,他哪裡會花恁多的工夫來泡這些沒滋沒味兒的茶湯?可見西門慶那廝不是好人,派他師兄拿本佛經來蠱惑人心,其意不善!”
煽着銅爐水雲,晁蓋問道:“三郎賢弟今日何以得閒,竟想到來與愚兄論法?”
宋江一聲苦笑:“好我的哥哥欸,你還有閒心論法?你可知,如今的梁山已經風雲變色?”這正是:
英雄雄心開宏卷,燕雀雀舌進佞言。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