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固眼窩裡拔出匕首,燕青笑道:“這一番綠刀子又變成白刀子了!”
平定一下興奮的心緒,從頭檢視李固屍體一番,燕青不由得欣慰:“沒想到不知不覺之間,手上功夫竟然長進了,若換了從前,這一刀只怕劃不得這般筆直精準!”
當下又提起匕首,將李固人頭割下,再仔細端詳了人頭和頸腔上的兩處茬口刀痕,這才點頭道:“確實與以前不同了——在青州得了史師叔的指點,果然是受益匪淺!”
殺人之意如平原走馬,易放難收,此時燕青便忍不住思忖道:“要不要兩番功夫一番做,這就去殺了那賈氏婆娘?”
深深吐納數口腥甜的空氣,燕青還是勉強掙脫了心中惡念,暗想道:“罷了!李固狗才既已伏誅,賈氏孤掌難鳴,又能怎樣?我此刻殺了她,徒傷主人之心……”
一想到盧俊義,燕青一腔惡念徹底煙消雲散,當下一聲嘆息,提了李固的人頭,自去縣衙前出首。
這一來,轟動了整個壽張縣,老百姓們紛至沓來,都搶着看血糊畫淋的熱鬧,一座衙門被擠得水泄不通。
壽張知縣江南雖知道燕青是西門慶看重之人,存心想周全他,但當着這麼多耳目,卻也無法掩耳盜鈴,去搞甚麼不公開審判。勉強升堂,也不用他拍驚堂木,燕青對殺人罪行供認不諱,卻對殺人原因一字不提,只道:“喝多了酒,一時性起爭執,就此將李固殺了。”
堂上聽了,一齊都哄了起來。江南是個明察秋毫的,又有心替燕青開脫,便詳問起來,這一下引出了賣酒予燕青的酒鋪子老闆,老闆出堂做證,說只賣了燕青一角酒,無論如何,說不上一個“多”字。
把守城門的軍士也做證,昨日燕青遮遮掩掩入城,這一夜的隱情,必有蹊蹺。
燕青是個性高之人,到此時更不多言,只是淡淡地撂下一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如此而已,豈有它哉?”說完後再不多言。
江南無法,只好退堂。賈氏見燕青殺了李固,心悸之餘,派人來見江南,只說自家最是奉公守法的,雖然得寵的僮僕殺了人,也不會包庇,鼓勵江南明斷,在天理國法上,給殺人兇手以應有的懲罰。
此時早已驚動了馬伸馬時中。馬先生聽到是故人子弟殺人,也顧不得中庸之道了,仗着自己是知縣的座師,連常例錢都不帶,便徑自入牢去見燕青探求真相。
燕青對他倒是不敢怠慢,但也不願曝主人之醜,所以寥寥數語間曲盡無心作惡、追悔莫及的虛情假意。
馬先生果然就吃這一套,聽燕青說“誤”傷李固後,不避斧鉞,自就國法,不由得大爲稱賞——這等大義大勇的表現,簡直就是大宋新一代青年的楷模,足夠上邸報的了。既然燕青心中的屠刀已經放下,如何不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因此馬伸去和江南商量了,馬伸自去州里請託從前舊人,要把這案子壓下來。
賈氏卻不知這一茬,只是不停地追案,定要送了燕青的性命,以絕她的後患。這時卻有盧俊義從軍前回來,一進家門不見李固,問起時賈氏哭着說了,最後道:“那李固雖受着你的救命之恩,但這些年來冒雪衝寒的,替你掙出了偌大的家業,誰知好人不得好報,卻如此慘死在燕青小廝的手下——若不嚴懲,豈不失了管教奴才的上下?家法一亂,下一步說不定就有別人殺到你我頭上來了!”
盧俊義不聽賈氏言語,徑往牢裡來探燕青。這父子師徒主僕二人相見,自有一番悲喜,但盧俊義問起燕青如何殺李固時,卻叫燕青如何說得出口?只能看着主人怔怔流淚。
河北玉麒麟雖然是個正人兒,但心中的人事到底還分着三六九等。李固管家的位置雖重,到底滅不過燕青的次序去。因此再去拜訪江南時,江南把案中諸般疑點一說,字字句句,都擊中了盧俊義心底護犢子的竅要,於是便長揖再拜,求江南給拿個覆雨翻雲的主意。
江南便支招道:“燕青已經隨西門慶上了梁山,算是梁山的頭領。既是梁山的頭領,他殺了人自然不能隨國法來處置,須得按梁山的山規來辦。”
盧俊義一聽,深以爲然,雖然還想着潔身自好,誓不踏入梁山一步,但看了燕青那願把牢底坐穿的架勢,盧俊義突然覺得,就是往梁山上見一見三奇公子西門慶,也高不了他,低不了自己。
正準備動身,誰知就有西門慶未卜先知,自己衝上門來了。盧俊義顧不上稱讚梁山眼線辦事效率高,先趕着向西門慶問計,西門慶去了牢中見過燕青,瞬息之後出來向盧俊義和江南道:“燕青兄弟殺人,其中必有隱情。但偏偏問不出這隱情,若要平息此事,則礙着百姓們的物議,因此作難——是也不是?”
江南聽了,連連點頭。他自從來到壽張,革弊興利,有明鏡高懸之稱,如果因今日搭救燕青而落個徇私枉法的帽子,江南心底實在有些捨不得。
西門慶便嘆道:“此事關係着江南兄的官聲,又牽扯着燕青兄弟的名譽,說不得,我也不能藏私了——莫不若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一切難題必然迎刃而解!”
聽了西門慶的點撥,江南和盧俊義都是大喜。盧俊義撲倒在地,納頭便拜:“卻是生受公子了!”
在他心中,西門慶救了自己性命,那不算什麼,自己敝履富貴,浮雲生死,此身何懼?看得開時,對這救命之恩倒也沒放在心上;但西門慶今日願意再爲搭救燕青出力,燕青是盧俊義心血培養出來的希望,是萬不容有失的,西門慶保全了他,其價值勝過搭救十個盧俊義。
因此盧俊義拜倒宣言:“若公子救得小乙時,盧某人惟君所命!”
西門慶好不容易在江南的幫助下將盧俊義扶起,心下暗道:“有你這句話,老子這一趟辛苦也值了!”
當下三人計較已定,只等第二天開堂。
到得第二日,江南一早便令人滿壽張宣告,今日了結燕青殺人的大案,衆百姓聽了踊躍而來,將一座衙門擠得滿滿當當。
時辰一到,兩邊衙役們喝着威武,打着杖子,江南升堂入座,把驚堂木一拍,字正腔圓地念道:“燕青一案,疑點頗多,可惜此人堅不吐實,卻令人無可奈何。於是本官殫精竭智,請回一位高人來,有他在,必然能將此案斷得清楚明白,令萬衆心服。”
當下便有百姓高聲叫道:“相公休得囉唣!卻不知這高人是哪個?”
——壽張的百姓有梁山撐腰,向來不怕當官的。一個國家如果老百姓怕當官的,這國家就出毛病了。
這番道理,江南是明白的,所以雖然被治下的草民親暱地頂撞了,他依然沒有絲毫尊嚴被冒犯的腐敗火氣,只是微微一笑:“便請高人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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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一落,在衆目睽睽之下,西門慶做仙風道骨之打扮,道貌岸然地飄然登場。
一見西門慶,壽張百姓齊齊地大哄了一聲,他們安居樂業的好日子,朝廷給不了,梁山給了,在梁山腳下,有哪個百姓不識得三奇公子真面目?今日見到他親身駕臨公堂,無不又驚又喜。
江南又拍着驚堂木,喝道:“爲了斷這樁血案,本官不辭勞苦,輾轉託人,將這位東郭先生請了來。東郭先生號稱天星轉世,神通廣大,能夠洞察生死,溝通幽冥,真真的法力無邊。今日有東郭先生坐鎮,離這案件水落石出之時不遠了!”
衆百姓心下雪亮,江知縣好大的面子,居然能將梁山西門頭領請來,幫他斷案——只不過礙着朝廷的耳目,所以把西門說成了東郭,事後追究起來,也能抵賴——那先生自稱東郭,你非說他是西門慶!既然如此,便請你們把西門慶提來,咱們當面對質!
問題是,西門慶提得來嗎?
想到有趣處,衆百姓嘻嘻而笑,然後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東郭先生好!”
西門慶向堂下衆人揮手:“同志們好!”
衆百姓異口同聲:“東郭先生辛苦了!”
西門慶謙道:“爲人民幣(逼)服務!”
這世界上的口號,很多時候都是反着來的。那些口口聲聲爲人民服務的,其實都是衝着撈人民的幣和日人民的逼而來的;倒是把幣和逼掛在嘴上的,認真起來還真能辦成兩件實事兒。
和衆百姓朝廷了友好的交流互動之後,西門慶化身的東郭先生裝逼道:“唵——這個本仙今日前來——唵——是爲了給大家斷案滴——唵——這個在咱們梁山腳下發生了這檔子血案,這個影響是非常的不好滴——唵——是要影響到咱們梁山的形象滴——”
衆百姓大笑,便有人喝彩——“好!”
彩聲未歇,卻又有人加了一句——“好!好不要臉!”
一下子,公堂上鴉雀無聲。這正是:
只看公堂坐巨盜,又聽利口對東郭。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