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中書分派停當,衆人下去,各自點校人馬,飽餐戰飯,養精蓄銳,只待天黑行事。
當夜星月無光,史文恭引曾家五虎,盡起兩千精騎,人銜枚,馬摘鈴,馬嘴戴了籠口,馬蹄子上都包了軟布,靜悄悄掩出營門,卷旗曳甲,直襲黃粱谷。李成、單廷珪、魏定國各引人馬,隨後分把險要,接應史文恭。
樑中書站在營門口,望着遠去的人馬靜靜地想道:“當年楊志押運生辰綱,叵耐蔡氏妒婦視十萬貫過重,視楊志的忠心過輕,非派一個老奶公、兩個虞侯隨行監視,結果最後弄得雞飛蛋打,可惜了楊志那麼一個好漢!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今日我派史義士去劫糧,卻不可再叫人掣肘於他,他們六員猛將無拘無束並肩齊上,真乃雷霆之勢,此去必成大功!”
這一邊樑中書在暗暗祈禱,那一邊史文恭正領隊疾行,金毛犬段景住前方做嚮導,宿鳥不驚地過了邯鄲坡,直掩黃粱谷而來。到了黃粱谷左近後,段景住親自動手,拔了好幾處事先偵察好的梁山哨位,看看離黃粱谷口越來越近,而賊衆不覺。史文恭心中暗暗點頭:“段兄弟非大將之才,但做起斥侯來,卻是人盡其用!”
思忖未畢,突聽黑暗中一聲尖利的哨聲響起,然後黃粱谷中一時喧譁了起來,有千百個聲音齊聲大喊:“有敵襲!敵襲!”
史文恭一驚之間,段景住臊眉搭眼而回,赭顏道:“史大哥,小弟雖然拔了暗哨,但不防梁山今夜還派出了流動哨,讓哥哥功虧一簣了……”
谷中地形不明,史文恭也不敢貿然衝突,聞言只是安慰段景住道:“兄弟不必自責,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就看我的吧!”說着,丈二朱纓槍一擰,胸中豪情頓起。
既然身臨殺鬥場,胸中那些是非善惡的猶豫不決都已盡數拋到了九霄雲外。史文恭暗中告訴自己道:“我不知道我此刻所做是對是錯,但我只知道現在我必須去做!”
凝定的目光中,只見黃粱谷中燈籠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晝,殺聲動天中早撞出一彪人馬來,史文恭心道:“倉促之間整頓人馬,還可恁的迅捷,這沒羽箭張清倒是領軍的好本事!”
火光影裡旗幡一卷,早涌出三員大將來。上垂首一將,身上不披鎧甲,錦襖子外只苫着一件毛彩煥然的斑斕虎皮,脖項上露出吞虎頭的刺青來,手中拈着一管無纓標槍,正是花項虎龔旺;下垂首一將,亦是棄鎧甲、披虎皮,持一柄獵叉。看相貌時,從臉頰至脖子,一道恐怖的疤痕意猶未盡的長,也不知是熊抓的還是虎抓的。而受了這般重傷還能不死,如此悍勇之人,正是中箭虎丁得孫。
龔旺和丁得孫共同拱衛着的一個少年將軍,火光掩映下好不英武。有詩爲贊——
茜紅盔纓襯天驕,飛石烈似猛火燒。
莫誇胡兒能馳馬,休贊奸雄慣射鵰。
先從公子登虎帳,後伴將軍破強遼。
青驄玉勒絕塵去,滿營歡呼小嫖姚。
——這一員輕剽捷猛的虎將,正是梁山新頭領沒羽箭張清!
張清奮勇出馬,大叫道:“敵將慢來!安敢犯吾營寨?”
曾塗想道:“樑大人說要速戰速決,不可拖延。”於是大叫一聲:“兄弟們一起上,先擒住張清,事定後再與他較量武藝!”曾家哥兒們齊齊呼應一聲,併肩子涌上。
山谷處說窄不窄,說寬不寬,只容八九人施展身手,再多就騰挪不開了。曾頭市人馬雖多精騎,但受此地勢所限,欲隨曾家五虎衝突而不得,只能勒了馬在後面爲曾家五虎吶喊助威。
張清哈哈大笑,清叱一聲:“看手段!”
左右開弓,五石齊飛,“錚錚錚錚錚”五響聯珠,曾家五虎人人有份,個個不空,一時齊中。
五虎雖處宋境,平日裡着裝還是依從故鄉風俗,人人剃髮結辮,耳掛碗大金環。此時張清五石齊飛,正打在他們耳上所懸的金環上,震盪的力道牽扯耳鼓之下,頓時人人頭暈目眩,哪裡還有再戰之力?曾家五虎不約而同大叫一聲,仗着精純的馬術撥轉馬頭往下就敗。
這一下,曾家五虎輸得是心服口服,百忙中曾魁兀自忘不了大叫道:“好漢子!”曾升亦是暗歎:“比起這張清將軍的飛石來,我的飛刀真如小兒遊戲!”
一瞬間的電光石火,史文恭盡皆看在眼裡,驚在心上。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西門慶派這張清來護糧,此人如此好暗器,果然是人不可近!只不過——年輕人,還太嫩了!”
張清見自己五石退五虎,曾頭市人馬盡皆失色,雖然表面上哈哈大笑,心中卻是叫苦:“壞了!壞了!四泉哥哥吩咐我許敗不許勝,誰知見這曾家五虎兇猛,一時忘情之下,把他們都打飛了——這一來該當如何是好?”
心中正捉急的時候,卻聽對陣一人朗聲道:“好一個沒羽箭,恁的了得!且讓史某人來領教高明!”
火光下,史文恭盔明甲亮,照夜玉獅子搖頭剪尾,撲出陣來。張清大喜:“董平哥哥那般驕傲的人,也誇這史文恭如何如何了不起,害我欲信難信。今日正好來試試他的深淺——只不過,可不能再象方纔一樣,把人給打飛,那就欲敗不能了!”
想到此處,張清縱馬迎上,口中喝道:“博州東昌沒羽箭張清,領教神將手段!”
兩馬相交,只一合,張清臉上變色,拉轉馬頭,往下就敗,心下跳得已是如打鼓一樣,暗道:“好厲害的史文恭!方纔若不是拼盡全力,豈不一槍被他搠下馬去?再鬥一合,我性命不保,還是趕緊敗退吧!”
於是扯起嗓子大喊:“風緊!扯呼!”梁山人馬都是事先得了囑咐的,聽張清這一聲暗號兒,轉頭就跑,卻不往黃粱谷裡去,而是緣山而走。
史文恭與張清只戰一合,見他飛石雖厲害,槍法上卻慢,心道:“果然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又見他一合之下便落荒而走,心中笑道:“這小廝倒乖覺!”仗着座下是寶馬良駒,史文恭飛馬便去追趕,口中喝道:“張清走哪裡去?”
話音未落,風聲響處,一石飛來。史文恭眼明手快,摘星換鬥般,已接石入手。感受着石上力道精巧變化,史文恭又不由得暗歎一聲:“果然深好暗器!”
張清見一石無功,暗暗心驚,猛喝一聲,石子連環而至,上打其人,下打其馬。史文恭雖不懼,但卻心疼照夜玉獅子,生怕一個疏忽,馬兒吃上一石子,那真是得不償失了。
當下勒馬不趕,丈二朱纓槍翻飛間,將襲來的飛石盡數崩了開去。只這一喘息的工夫,張清卻已跑得遠了。
史文恭冷笑一聲,摘下鐵胎弓,搭上鵰翎箭,箭頭上精光閃閃,瞄準了張清背影。
曾頭市祖上狩獵於白山黑水之間,無數代人的心得,發明了一手好藥箭,以之射熊虎,縱然傷處不致命,但藥力行開時,猛獸亦要倒斃。後來曾家渡海歸化,藥箭之法也流傳了下來,曾家視史文恭爲骨肉,也不對他藏私,藥箭的諸般奧妙,傾囊相授。只是史文恭性子光明磊落,箭上喂毒,深以爲恥,因此從來不用。
即使不用藥箭,史文恭依然是晝射標靶,夜射香燭的好本事,百不失一。此時既然鎖定了張清後心,一箭之下,張清未必就能躲得乾淨。
幾許吱呀聲,但見弓開如滿月。便在這時,火光映照下史文恭瞥見了自己箭桿上刻着的“史文恭”三個小字,心中莫名其妙的就是一動,暗中思忖道:“這張清一手好飛石,真乃天下一絕,我今天若在這裡傷了他性命,世間豈不寂寞?罷了,這世道如今蕭條,能多幾個英雄點綴點綴,亦是快事!”
憐才之心一生,斬盡殺絕之意便淡。史文恭慢慢收起弓箭,眼見梁山人馬已經翻山越嶺,跑得蹤影不見,不由心中暗笑:“好長腿子!”當下大喝一聲:“大家不必追敵,進谷,燒糧!”
這時曾家五虎捂了耳朵,面有愧色地蹭了過來。史文恭笑道:“今日知道天下多有英雄了吧?”笑聲中,當先引曾家五虎進谷。
這時轉顧間,卻不見了金毛犬段景住。史文恭心道:“段兄弟卻往哪裡去了?莫不是他見獵心喜,竟然潛去追擒那沒羽箭張清?嗐!那張清武藝雖然不精,但也要分跟誰比,以段兄弟本事,實是近他不得!只盼他莫要立功心切,卻失了謹慎方好!”
邊走邊想,不覺入谷已深。卻見谷中滿滿當當,糧秣堆如山積。如今梁山護糧人馬盡皆驅散,正是下手之時,史文恭試試風向,大喝道:“由西北往東南,大家梯次佈置引火之物!”這正是:
因何世上多寂寞,緣起胸中少擔當。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