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動物碰到致命的危險時,會嗚咽着露出柔軟的腹部,以這種暴露要害的方式來向對手錶示降順。
人和動物不一樣。人在面臨被屠殺的時候,如果沒有接受或者反抗的勇氣,就會蜷縮着極力用身體去保護自己的要害,那種白刃下的自欺欺人,襯着鮮血的背景,就顯得非常的可笑。
好比現在的蔡氏一樣,她在自己的血泥裡縮成了一個人蛋,也許她還幻想着到了關鍵時刻,自己可以像刺蝟一樣,突然長出一身鋒利的硬刺來也說不定。
樑偉鎖並不覺得蔡氏的表現可笑,作爲第一次殺人的新手,蔡氏這種並不高明的自我保護法也害他生出許多手足無措的狼狽。他想往蔡氏咽喉上或心口上捅刀,但蔡氏把自身的要害空間壓縮到了極致,在旁觀者看來,這惡婦下輩子很有轉世爲烏龜王八的潛質。
“這就是對黎民敲骨吸髓的下場!”梁山衆好漢向着這邊指指點點,輕聲議論紛紛。
樑偉鎖沒那麼好的耳力,他聽不清衆人在說什麼,所以很自然地將衆頭領的指點當成了輕視與嘲笑。樑偉鎖也是個男人,尤其是握着刀、見了血之後,那種鹹魚翻身後揚眉吐氣的感覺就一發而不可收了,他絕對不願意受到別人的小看——一個大男人,殺不動一個半死在血地上賤人——樑偉鎖現在正在躍動的自尊不容許他接受這份草率的評價!
喉嚨裡模糊地咆哮了一聲,象是猛獸嘴裡噙着獵物向妄圖靠近掠奪者發出的警告,樑偉鎖雙手握刀,紅着眼睛向地下的蔡氏撲了上去。
賤人不乖乖一刀受死,非要嚐嚐亂刀穿身的滋味,本總管大官人就成全了你!
刀光起落,血泉噴濺,樑偉鎖象瘋了一樣,在蔡氏的慘叫聲裡揮刀猛戳猛捅。不過新手就是新手,即使癲狂到了這份兒上,還是能看出那種初學乍練的青澀來——垂死的蔡氏無意識地揮着殘餘的左手掙命,手指尖碰到了樑偉鎖的腳踝,樑偉鎖就像被五步蛇咬到了一樣,騰一下直蹦了起來!
縱情殺戮者此時連續揮刀猛捅,好象是力大無窮,但他卻不敢容許蔡氏無力的指尖在自己身上略沾一沾,又象是虛弱衰朽——這是初次殺人者心理上的防護,鮮血可以濺到身上臉上手上嘴巴里,這是無法避免的,但他卻無法容忍被將死者的身體碰到,即使是最輕微的碰觸,也會讓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傳導進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或許,從此之後就是一生一世的驚悸相伴。
樑偉鎖爲了掩飾自己的膽怯,他嚎叫起來,把蔡氏伸過來的那隻剩手狠狠地踩在了腳下,蹍了幾蹍後,又用力猛跺,彷彿要籍由這種粗暴,把自己軀體裡潛藏的恐怖都轉嫁回去。
落腳處,骨骼碎裂,但蔡氏那因痛楚而生的劇烈抽搐也傳導到了樑偉鎖的腳下,在一瞬間的恍惚後,樑偉鎖更加膽寒起來,這種生命在死亡的撫摸下最後的悸動,無論對生對死,都是一種可怕的體驗。
越是膽寒,手中的刀就握得越緊。樑偉鎖口中嗚嗚地發着威,又舉刀往蔡氏身上亂捅。
從小嬌生慣養的蔡氏雖然營養充足,身體健壯,但現在被捅得象一盤後世的名菜松鼠掛魚一樣,終於還是死得透了。失去了活力的心臟再無法將鮮血泵往全身,樑偉鎖手起手落間,濺起的血泉越來越小,紅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變成了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了。
西門慶他們旁觀者清,樑偉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從一個小細節上就能看得出來——他本來一刀可以將蔡氏的眼珠子戳爆的,但樑偉鎖的手不知怎的一偏,刀尖歪了出去,戳進了蔡氏的髮髻裡——殺人者和被殺者都在恐懼,但被殺者在承受了一時的痛苦後就解脫了,留下的雙倍恐懼都由殺人者一個來承受,對於樑偉鎖這個新手來說,這種負擔似乎太重了些。
所以,他那被恐懼盈滿的心中,已經無法再裝載更新鮮更麻辣的刺激了——一刀戳進眼窩裡,讓眼珠子伴着迸濺的晶體在刀光中飛翔的情景,他無福消受,在這種潛意識的導引下,樑偉鎖的刀鋒下意識地避開了蔡氏的臉,比起她千瘡百孔的屍體來,這婆娘的臉保存得極其完整,甚至可以說是完美了。
在一片血泊裡,只有這張臉顯得不那麼殘酷,雖然臉上最後的表情中充滿了痛苦與掙扎,膠結成了一個古怪的面具——但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蛇蠍美人,她在最後的時刻,那永遠定格的臉龐上依然充滿了一種另類的魅力。
樑偉鎖不知道自己的怯懦已經被旁人洞悉了,他還在掙扎着,鍥而不捨地往蔡氏的屍體上下刀。初殺人的興奮只是一時的,鮮血與恐懼已經佔據了他的本體,此時的他已經失去了判斷力,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捅!
至於捅到什麼時候,就不是他顧得上考慮的了。這時的樑偉鎖,更像是一具並不精工的機械,過度的損耗,可能會讓他在下一刻就崩壞掉。
西門慶當然不會讓這枚棋子失去他的利用價值,換成比較僞善的說法——那是很不人道的。看着在血泥裡滾成了紅猴兒一般的樑偉鎖,西門慶笑了笑,手指一彈,一枚銅錢鏢激飛而出,正撞在樑偉鎖揚起的刀口上,“錚”的一聲響,血刀伴銅錢鏢齊飛,穿破一座輜重帳篷後也不知射到哪一個犄角旮旯裡地去了。
鏢刀相撞的脆響,彷彿是一出大戲落幕的槌聲,振聾發聵,讓樑偉鎖昏亂的腦海裡恢復了一絲清明。但與此同時,他好象也失去了他所有的力氣,腿一軟,樑偉鎖像被潑了一桶血的泥胎一樣,慢慢地軟癱到了地上,萎靡不振。
驀然間,放大了的血腥味兒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撞擊着他的鼻腔胃壁,更有全身上下那種特殊的粘稠感覺推波助瀾,四面楚歌八方風雨之下,樑偉鎖再掌不住自己,“哇”的一聲直嘔了出來,經過一陣搜腸刮肚、熾肺煽肝的大吐,男人變調的哭聲像是春寒中破土而出的小苗兒一樣冒了出來。
樑偉鎖涕淚橫飛,臉上濺上去的鮮血也被沖刷開一道道犁溝,整張臉象是由一壟壟肥沃的棉花田組成。
等他在哭泣中將自身最後的力氣都揮霍乾淨以後,西門慶一把將他攙了起來。現在的樑偉鎖雖然全身上下血糊糊的沾手,但西門慶不在乎,他心如鐵石,沾點兒血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好了!別哭了!”西門慶溫言道,“身爲一個父親,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勇於承擔自己從來不敢想像的罪孽——這是一種莫大的勇氣啊!我也是一個父親,在這個立場上,我很佩服你。對!不必用那種受了驚嚇後難以置信的眼神來看我,正因爲你是一個不怎麼樣的混蛋,所以我對你此時的勇氣才加倍的佩服!”
說着,西門慶很親密地拍了拍樑偉鎖的肩膀。男人一說玩女人就有了共同話題無話不談,但一起宰一個象蔡氏這樣的女人也是彼此拉近距離的方法,現在西門慶看樑偉鎖已經順眼多了。
“你應該洗個澡,裡裡外外換身衣服,如果能安心睡一覺,那就再完美不過了。”西門慶說着打了個響指,將蔡氏帶到這裡來的那個小嘍囉又冒了出來,帶着失魂落魄一般的樑偉鎖去了。現在的樑偉鎖就跟個木偶一樣,誰牽他他都跟着走。
看着樑偉鎖去遠了,西門慶笑了一下,問隨行的衆人道:“誰有手巾?借我一用。”
梁山衆好漢都是粗豪漢子,拉完屎隨手摸土坷垃就能擦屁股的人物,身邊帶手巾的還真不多。還好,西門慶這回出征,身邊還跟着一個文明人神醫安道全,身爲醫師,對衛生還是十分講究的。此時聽到西門慶要用手巾,安道全急忙把自己的手巾遞上。
西門慶接過來把自己手上的浮血擦了擦,然後又一伸手:“刀來!”
喪門神鮑旭不敢怠慢,趕緊拔出自己的喪門劍,倒轉劍柄送了過去。
西門慶將毛巾乾淨的一面墊了手,提起喪門劍挽了幾個劍花,點頭讚道:“好劍!雖然不是甚麼神兵利器,但劍鋒上隱隱透着紅光,顯然飲血不少了吧?”
鮑旭臉露微笑:“小弟自出道以來,這把劍下砍了三百一十二顆人頭,這‘喪門神’之名,就是這麼來的!寶劍飲足了貪贓枉法之徒、作惡多端之輩的鮮血,自然也就有了靈性了!”
西門慶笑道:“那麼,今日再於三百一十二顆人頭之上,湊個數目!”
說着,踏着血泊來到蔡氏的屍身之前,看着狼藉中唯一精緻的臉,西門慶悠然嘆道:“如此美麗的人頭,足可以當作藝術品來收藏了!”
一手揪起蔡氏屍體的髮髻,一手引劍一揮,輕輕巧巧將人頭割下。這時屍體的血差不多已經漏幹了,腔子裡的紅潮只是略涌了涌,並沒噴灑出大氣候來。
提着人頭,西門慶往安道全面前一送,笑道:“安神醫,這顆頭顱,你用藥泡製妥了,等將來取了蔡京老賊首級,紅顏白髮,讓他父女團圓團圓,也是一樁善事!”
衆好漢聽了,齊聲大笑。這正是:
且喜今日除毒蟒,還思明朝斬蛟龍。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