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隨無嗔上山的書生竟然是大宋的狀元,梁山上衆好漢均愣了一愣,不過對方遠來是客,大家還是揖讓進廳,不曾失了禮數。
進會客廳後,衆人重新引見,梁山人多,半日後方纔與無嗔通名完畢,講禮坐定後,宋江忍不住心頭熱切,先向江南拱手道:“狀元公何來?莫非朝廷有意招安嗎?”
方纔梁山衆人與無嗔見禮時,江南無形中受了冷落,此時宋江招呼他,又令不少人灼灼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來轉去,頗不懷好意。但此人卻是個安得寂寞耐得威武的性子,身處虎狼羣中,依然面不改色,聞言舉手道:“江南此來,非有招安之王命,乃吏部發文,赴壽張縣上任,做一牧民縣令耳。龍潭寺遇無嗔大師不棄,遂附驥尾來梁山瞻仰風土。”
晁蓋道:“爾爲官,吾等爲賊,正是道不同不相爲謀,狀元公非受命而私來,不怕被人說成通匪嗎?”
江南凜然道:“江南出身寒門,只聽說亂天下者蔡京、高俅、童貫、楊戩四賊,未聞亂天下者有梁山之賊也!”
西門慶聽其人之言,暗暗稱奇。無嗔大笑道:“各位頭領,你們以爲江狀元是那等讀死書、死讀書的腐儒嗎?說起來,他亦是吾輩中人!”於是笑着,將江南偷佛前香火錢趕考之事說了一遍,最後道:“江狀元不拘小節,只取大義,偷錢及第後爲民喉舌,壞了蔡京等賊的不少大事。四奸恨其入骨,遂遷其爲壽張縣令,欲借梁山之刀殺人。今日貧僧有事前來,就攜其人拜山,倒想看看梁山之刀,斬不斬得狀元公?”
西門慶聽了大笑道:“師兄之言大謬也!梁山法刀雖利,殺的是貪官污吏這一干害民的奸賊。江狀元若爲清官,誰能殺他?誰敢殺他?若爲貪官,日後便請試刃!”
江南離座而起,長揖道:“若無監察,必有腐敗。江南今日頭已寄此,若得貪瀆時,便請梁山施刃!”
晁蓋大笑道:“好一個賊狀元!這般爽快!”說着吩咐擺酒,爲無嗔大師和江南狀元接風。聽得“賊狀元”這三字,衆人都笑了起來,對這位狀元公雖然戒備之心不減,但親密之意卻增了三分。
飲酒多時,江南不勝酒力,便辭席往客舍休息。西門慶這時才問無嗔道:“師兄說今日有事前來,卻不知發生了何事?”
無嗔雖是和尚,卻是犖腥不忌,正所謂“河內穿腸過,佛在心頭坐”了。此時聽西門慶問起,便將桌子一拍:“說起此事,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卻也讓人大動無明!”
衆人見他濃眉倒立,虎目圓睜,虯髯鋼針一樣直豎了起來,皆暗道:“真不愧爲三奇公子的師兄,一怒之威,竟然如此懾人!”晁蓋便舉酒道:“大師不必動氣,有事儘管說來,梁山雖小,倒也磨得世上不平!”
西門慶知道這位師兄出家修煉,早已火性大斂,能讓他如此動怒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便起身爲他添了杯酒,催促道:“師兄快說!”
無嗔按捺住心中火氣,將酒一飲而盡,說道:“今日之事,卻和柴大官人有關!”
晁蓋、宋江、林沖皆蹴然改容道:“莫不是滄州橫海郡的小旋風柴進柴大官人嗎?”
無嗔大聲道:“正是!”
一時間,廳中大亂。柴進門迎天下客,梁山上的這些好漢,倒有一小半人受過他的恩惠,突然聽到柴大官人有事,皆瞋目揚眉,欲以死報。林沖便拱手道:“大師快請說!”
無嗔看着暗暗點頭,便娓娓道來。
原來柴進有個叔叔柴皇城,家住高唐州,仗着襲爵的清貴,家中置宅置地,過的是安閒富貴生涯,深入簡出,不象柴進那樣奉養賓客,也從不結交官府。歷任官府都知道他家是被賜過丹書鐵券的,也不敢來招惹他。
誰知今年高唐州新換了個知府叫高廉,高廉攜家帶着來高唐州上任,其中他那小舅子殷天錫是個最不安份的,到了高唐州後,仗着姐夫的勢,無所不爲。他嫌官衙水淺,安不得他這條真龍,便鬧着要搬出去住,他姐姐心疼寶貝弟弟,就在丈夫枕頭邊吹了風,高廉二話不說,就官庫撥銀子,只要小舅子看中了哪塊地皮,馬上拆遷,蓋新樓,修篁以待殷天錫這隻鳳凰。
殷天錫那小廝得了姐夫的毬毛當令箭,真如毒龍出水,餓虎離山,帶了一羣幫閒篾片,滿城裡亂闖,一眼就瞅中了柴皇城家的院子。殷天錫愛這裡風水好,便派了個豪奴上門,勒令柴皇城舉家遷走,否則就要他家好看。
聽到這裡時,梁山衆人聽了皆怒不可遏,西門慶便問道:“這高廉是什麼來頭?竟然敢如此枉法?!”
無嗔冷笑道:“這高廉有個叔伯兄弟,就是東京以毬發跡的高太尉!”
林沖聽了,家仇血恨直撞上心來,一時間怒髮衝冠,目眥欲裂,將桌子猛一拍,罵道:“好奸賊!”
“奸賊”二字,當日柴皇城家也罵過的,卻是無用。柴皇城家只是不搬,那殷天錫便帶了一幫走狗,又調了一隊營軍,五百餘人出動,如狼似虎,將柴皇城滿門趕出,然後便強拆房子。柴皇城見祖傳家業要毀於一旦,發了瘋一樣攔在拆遷走狗面前,口口聲聲“要拆房子,先拿我的命”!
殷天錫惱了,從走狗手裡搶過一柄鎬來,掄圓了亂舞,柴皇城護在宅門前寧死不退。殷天錫性起,衝着柴皇城當頭一鎬,然後手起鎬落,連續手起鎬落,可憐手無縛雞之力的柴皇城就這樣冤死了,連頭帶胸被搗得稀爛。
見出了人命,一衆走狗哄一聲,護着殷天錫都走了。柴皇城無兒無女,一衆家人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往滄州柴進莊上送信,一邊到府衙去告狀。
高廉審案,雷厲風行,一眼就看出柴家百年的地契是僞造,並罵柴家爲富不仁,強佔公地,殷天錫是奉命執法,卻被柴皇城仗勢威脅,不得已之下自衛,當場將窮兇極惡之匪徒格殺,功在千秋,有賞無罪!最後一頓亂棍,將柴家一衆刁民盡皆打了個痛快,然後入監。高夫人殷氏屏後提醒道“除惡務盡”,高廉從善如流,馬上派自己親信神兵將柴家團團圍住,一家人盡數鎖了入獄。
柴進得聞叔叔家噩耗,如雷轟頂,馬上帶了家傳的丹書鐵券,往高唐州來。何謂丹書鐵券?原來當年趙匡胤陳橋兵變,周恭帝柴宗訓被迫“禪位”於他後,被趙匡胤貶往房州,那房州自隋唐伊始,就被當作軟禁皇族的天牢來用,柴宗訓去了沒多久,就死了。後來宋仁宗覺得於心不安,於是補償柴家之後,封祟義公,給公田十頃,又發下了免死的憑證,柴家子弟如犯罪,以此爲憑,可予以赦免——這就是丹書鐵券。
有丹書鐵券護身,高廉倒也不敢將柴進如何,只是一口咬定,柴皇城謀逆,背地裡招兵買馬,勾結亡命,欲煽顛大宋,復辟周朝,鐵券雖能免罪,但謀反之罪不赦!柴進據理力爭,高廉就是胡攪蠻纏,柴進無可訴冤,氣得把腳一跺,回身就走——“待我赴京上訪,御駕前與你折辯!”
滄州柴家和龍潭寺一明一暗,互爲奧援,柴進要南下赴東京上訪告御狀,便先派人來龍潭寺打前站。龍潭寺悟非大師聞信大驚,急忙派徒兒們去沿路迎接保護,誰知無嗔等僧衆一路北去,卻說甚麼也尋不到柴進一行人的蹤跡。
無嗔心中一急,便想起了師弟西門慶。如今梁山勢大,威伏山東兩路,若要打聽柴進的信息,有梁山相助必然事半功倍,因此便回寺稟了師傅,欲往梁山一行。正好狀元江南亦來寺中佛前謝罪,悟非大師一笑置之,江南說起還要往壽張縣上任,壽張離梁山最近,於是無嗔和江南一路同行而來。
聽無嗔說完了,衆人都把眼看晁蓋。晁蓋便問西門慶道:“四泉兄弟,此時該當如何?”
西門慶面沉似水,說道:“十成裡有九成九,柴大官人是在上訪路上被截訪了!高廉那狗賊礙着丹書鐵券,不敢來明的,難道他還不敢來暗的嗎?說不得,豁出破頭,甚麼金鐘,咱們也得撞——小弟請哥哥將令,兵發高唐州!”
宋江喃喃道:“丹書鐵券,乃天朝神物也!高廉小小一個知府,未必有這天大的膽子,敢違先帝之命吧?”
李逵便叫道:“甚麼丹書鐵券?擦屁股都嫌硌得慌!若依得朝廷條例,天下豈不亂了?依我說,咱們還是下山打高唐州去,鐵牛敢打包票,柴大官人必在高唐黑獄裡!”
火眼狻猊鄧飛也道:“小弟也敢肯定,若柴大官人沒有被路上劫殺,必然是被截進黑監獄裡了!那裡人間地獄,小弟這雙眼睛裡的紅膜,就是從小坐黑監生出來的,柴大官人金枝玉葉,焉能受得了那般苦?”
衆人皆攘臂而起:“請哥哥將令,兵發高唐州!”
正在這時,有一人撞進門來,大叫道:“衆位哥哥兄弟,大事不好!”這正是:
貪贓枉法金腰帶,本分老實無屍骸。天地不仁萬民殘,揭竿而起換世界!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