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鐵棒欒廷玉在帳外四下指揮時,帳內祝龍心中也是念頭電轉。
西門慶慷慨陳詞,語驚四座,偏偏又有自己那個飯桶弟弟跳出來不打自招,弄得自己想要掩飾一番都做不到。
祝龍忍不住心中一陣忐忑,這西門慶葫蘆裡究竟賣得是甚麼藥呢?說他是要對營盤中的衆人不利吧?可他一個人坐在虎狼羣中,恍若無事,他就不怕逼虎上山,與他不利?說他有心與自家這幫人虛與委蛇?可他幹嘛把彼此臉上的假面具揭了下來,這一來豈非圖窮匕見,再沒了轉圜的餘地?
想了想,與旁邊的兄弟祝虎和海沙派的幫主武懷沙對了個眼色,祝龍還是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大不了,提前和梁山摔臉子,大家都別過安生日子!
因此祝龍伸手虛揚,將帳中衆人隱隱騷動的情緒略作安撫,然後纔對西門慶說道:“這幾日,我們這幫人陪笑作僞的日子也過得夠了,咱們江湖漢子,玩兒不慣官場上的這些花活兒,乾脆往暢快裡說吧!三奇公子所見不錯,我們這幫人確實對梁山妄圖霸佔山東私鹽道路的行爲深深不滿,因此大家準備協力與抗——本來咱們是想等到梁山召開私鹽大會的時候,再擺明旗鼓的,但既然西門大官人慧眼如炬,看出來了,咱們既然敢做,還不敢當嗎?卻不知清河西門慶對咱們這幫人有何指教?”
西門慶慢慢站起身來,氣勢一長,頓時將周圍的大部分人都懾得退了一步。這些私鹽販子雖然做的是違法亂紀的勾當,但大都本分老實,這回跟梁山泊這等道上的巨擘槓上了,也實在是情非得已,心中不無懼意,此時西門慶往起一站,就叫他們心生寒意,下意識地後退。
誰知西門慶這位轉世天星並沒有掐訣唸咒,撒豆成兵,和衆人一分高下,反倒是兩手抱拳,向四方行了個禮,正色道:“鹽路之事,是我們梁山做得莽撞了,西門慶這裡向各位陪罪!”
這一下,再次語驚四座,帳中諸人,都驚得呆了。
祝龍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轉頭向帳畔一瞥,卻見師傅欒廷玉還沒有回來,心下更是猶疑難決,呆了一呆,才抱拳問道:“卻不知西門頭領此言何意?”
西門慶嘆了口氣道:“此事詳細理論來,還是在下的不是。在下病於我梁山人多兵廣,物資卻匱乏,因此有意在梁山設一貨物堆棧,通八方之財貨,聚四野之物資,借梁山泊八百里地利之便,於逐商賈微利之餘,採辦糧秣,以爲度日之計。”
武懷沙聽了,便點頭道:“貴山寨做這等不用上稅的買賣,自然是一本萬利、財源滾滾的了。”
西門慶苦笑道:“借老爺子吉言。我梁山雖然佔有極大的地利,下接兩淮,上通河北,港汊之利,遍佈山東,但要想一本萬利、財源滾滾,若沒有山東各路英雄豪傑給面子、賣交情,如何行得?在這貨棧發局成立的緊要關頭,我只會結好衆位,不敢得罪衆位,誰想我只是往二龍山探親,下山沒幾天,便生出這等事來——梁山要吞沒衆位賴以爲生的私鹽道路,這話真是從何說起?”
祝虎開口道:“這話卻是從鄆城及時雨宋公明那裡說起的。”
西門慶苦笑着再次抱拳賠禮:“這是我們梁山的錯!其實我想,宋公明哥哥也是一番好意,他一心想着替山寨的前途出力,因此把預想中的商路算到了私鹽的頭上,卻在無意中冒犯了衆位,在下這裡代表宋江哥哥向各位賠個不是。”
祝彪冷冷地道:“這麼大的事,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豈是賠個不是就能了當的?”
這人的氣,西門慶也只能受了,苦笑道:“我也知這事太大,所以二龍山走到半路,馬上折了回來,要當面去與晁天王分辯個明白,務要他收回成命!”
帳中衆人一聽,都是精神一振,武懷沙便搶着道:“原來西門大官人是不支持梁山兼併俺們鹽路的?”
西門慶搖頭道:“正是。有財大家發,天下的飯,豈是一家獨吃的?我這裡想說一句——壟斷的結果,只能是斷送了一個行業!”
帳中不少人頓時鬆了一口大氣,便有人讚道:“果然是義氣過人的三奇公子!這一來咱們也能放心了!”
祝家莊這一回順風扯旗,向梁山發難,一大半是因爲自家利益被侵犯,一小半還是要爲祝彪造勢,讓他可以乘此良機打壓西門慶一頭,真真正正的成名立萬。此時聽西門慶說要力挽狂瀾,祝龍祝虎沉吟不語,祝彪倒先着急起來,急急忙忙地道:“你這話,我祝彪一個字也不相信!你本來和宋江那黑廝就是一夥兒的,現在之言,如何當得真?前些天那鐵扇子宋清來唱白臉,今天你來唱紅臉,必然是有正有奇,來套咱們底細來的!其實,內裡還不知包藏着甚麼禍心呢!姓西的,三爺我可說中了嗎?”
西門慶擺手道:“三公子,在下姓西門,不姓西。”
帳中有人便“撲哧”一笑,祝彪又窘又怒,一時語塞。
卻聽西門慶道:“我梁山衆好漢,雖屬異姓,但如同一家。我籌謀這貨棧發局,費了不少心血,公明哥哥必是義氣當先,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因此想到了增開鹽路,於是才傳下了綠林箭,其實在他本心之中,未必便懷吞併之意。山寨之中,都是粗人,文理通順者少,寫封書信出來,辭不達意者多,字中意思令人誤會,也是有的——只是這誤會卻害各位虛驚一場,真是罪過!”
祝彪雙眉一揚,大聲道:“我聽說梁山之上有智多星吳用、聖手書生蕭讓,都是飽學之輩,沒成想連封文理通順的書信都寫不出來,看來梁山雖大,盡是浪得虛名之輩!”
祝龍見祝彪如此咄咄逼人,終究不妥,便喝道:“三弟休得放肆!”
西門慶緩緩道:“我梁山弟兄,名聲震於山東,卻不能翦除昏君,誅滅貪腐,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確實算是浪得虛名。唯餘一點可取之處,就是將聚義廳前那面杏黃旗上的‘替天行道’四字,看得比泰山還重些!”
聽了西門慶此言,帳中人人臉上變色,不少人便想:“好雄壯的話兒!這豈是綠林中人的口氣?!”
在四下裡驚愕的目光中,西門慶來到大帳中間,向四下裡拱手作了個羅圈揖,朗聲道:“今日得見衆位高賢,將心中歉意盡情一吐,亦是一件快事!現在我西門慶便要回山,請晁天王收回鹽路之令,我梁山泊光明磊落,知過能改,是否包藏着禍心,過幾日便見!那時天下英雄,有目共睹,且看我梁山,究竟是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帳中衆人被西門慶這一刻英氣所懾,一時間誰也無法接口。
西門慶目光往祝氏三傑身上一掃,大聲道:“告辭了!”說着,大步來到帳前,伸手去撩帳簾。
帳簾一掀,卻是有人在外面替西門慶將簾子撩了起來。西門慶向那人微微點頭致謝,然後大步而出,頭也不回地去了。
撩起帳簾的欒廷玉望着西門慶的背影,長嘆一口氣,說道:“真豪傑也!”
李家莊管家鬼臉兒杜興一直窩在大帳中,沒有上前與西門慶見禮,更沒有插口說一句話,但衆人的一言一語,他盡皆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此時更是盯着西門慶,眸子裡閃閃生光。
帳中武懷沙也是嘆息一聲:“梁山實力,不可輕侮啊!”
祝彪聽了,心中暗暗冷笑,忍不住便道:“梁山只不過是咱們山東道上的新晉之輩,集蟻聚之氓,劫烏合之衆,有甚麼了不起的?別家好漢咱不敢說,便是我們祝家莊,就沒將他梁山泊放在眼裡!”
武懷沙搖了搖白頭,慢慢地嘆息道:“勢力強弱,原不在兵將多寡上說話。你們看那西門慶,口口聲聲說‘這是我們梁山的錯’,期間可推託過自家的一句責任?祝虎賢契說宋江有爭位之心,老朽本來也深以爲然,但今日一見這西門慶之言行,心中卻大大的猶豫起來。如今看來,宋江未必便懷有二心,鄆城及時雨、清河西門慶、托塔天王晁蓋,這三個人還是同心協力起來,梁山之勢,真有傾天之意啊!”
帳中衆人聽了,無不面面相覷。欒廷玉這時跨入帳中,沉聲道:“老幫主此言有理!我倒盼着那西門慶言語中對晁蓋、宋江有所毀傷,如此一來,便可證明梁山必有內隙,若我們真與他們爭較起來,他們自家人中未必不起蕭牆之禍。只可惜,求敵之暗傷而不可得,梁山——真勁敵也!”
祝龍眼中精光一閃,便道:“如此,何不趁西門慶告辭還未走遠,先擒了他,也斷梁山一臂?”這正是:
莫把言行尋常看,皆因氣度自然生。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