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醫生猶豫片刻,才道:“江小姐以前可能也有些精神上的問題,只是她沒有及時尋求治療,日積月累下來就難治了。可能她的毒癮就是被這些精神問題引發的。她現在的精神狀況很糟糕,以後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照這種勢頭下去,她很快就會喪失全部理智,就成爲傳言的‘瘋子’。”
夏日裡的天黑得很快,這是一個沒有黃昏沒有夕陽的季節。只有幾縷淺淡的暮色在地平線處徘徊一會兒,便引來了鋪天蓋地的黑夜,很快就覆滅了天空。然後便是月亮星星漸次出現,一路撐着黑暗,度過漫長的黑夜。
客廳裡燈火通明,給人一種白天還停留的錯覺,使人心安理得地放慢了步伐舒緩了神經,理所當然地認爲這一天還很漫長,還有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解決。卻不知窗外的夜色漸漸張狂,像是一場夢魘埋伏着,久久不散。
醫生聽他久久不說話,便接着說:“以江小姐現在的情況,如果她再犯起毒癮,我們只好給她藥,否則她只會傷自己更深,這樣下去很難保住這一命。有時候她打了針,也會清醒片刻,可是藥效過了就不行了……”
卓暮颺打斷他,只朝着趙三道:“你送醫生出去。”
終於客廳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偌大的空間,舉目四望,卻是半個人影都沒有。天黑了燈光傾瀉下來,像是奔騰的海潮撲面而來……
天亮了燈光昏暗下去,像是遠去的海潮漸漸退去。正是潮起潮落,日出日落,年歲變遷,光陰流轉。
這麼多年,如今他才關心,她究竟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
卓暮颺走向二樓的臥室。推開臥室的門,裡面燈光明亮,聽說這裡的窗簾是被常年拉着的,很難見到天光。
他不禁想,見不到也好。省得看見漫長的黑夜,省得經受烈日的折磨。
走進了臥室,纔看見江海潮背對着門站在一處高腳桌旁。這樣悶熱的天氣裡她還穿着長袖,外面還罩着一件針織衫。只是她實在是太瘦了,那衣服裡空落落的,彷彿只有幾根骨骼支撐着。她的頭髮亂糟糟地攏在腦後,那樣枯黃,和她的脖頸幾乎成了一個顏色。
多年以後,她的背影像是一碗酸澀的草汁,倒進他的心中,讓他的五臟六腑都泛出了澀澀的疼痛。
腳步聲驚動了她,她突然轉過身,食指放在嘴脣上作出噤聲的手勢,她壓低聲音,埋怨道:“噓!小點聲,我在學習呢!”
他走到了桌子邊,就見桌子上擺着一盆滴水觀音,葉子翠綠,極富生機,那葉子上的露水像是珍珠似的晶瑩閃爍。這一個鮮活燦爛的生命,卻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江海潮小心地用手拂過那枝葉的每一寸,她甚至將頭低下了去觀察那植物,她看得那樣仔細,瞪大了空洞的雙眸,似乎要將那葉子上的每一寸經脈都看得清清楚楚。
禁不住問:“你在幹什麼?”
她擡起頭朝他粲然一笑,縱然昔日年輕嬌美的容顏早已不復存在,可是她嘴角的弧度還和以前一模一樣。這一笑,她像是很滿足的樣子,只說:“我在學葉子啊!”
他不懂,不禁蹙眉,卻不忍打擾了此刻她的安寧,只靜靜地站在她身旁,順着她的視線去看那葉子。
她自言自語道:“葉子啊,你還是這麼好看。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真好看,你看起來那麼有氣質,不像我冒冒失失的,一點都不討人喜歡。我真想有一天變得跟你一樣,這樣大家都能喜歡我了。就連暮颺都會愛着我,即使有一天我走了,他都想着我……”
此時此刻她的笑容那樣恬淡,聲音那樣輕柔,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單純的言語,柔柔的口吻,像
是一場很淺很淺的夢。
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突然猙獰了起來,她邊笑便吼道:“讓穆珺婷見鬼去吧!”狂笑幾聲,她像是失去了理智不受控制似的,一下子就打翻了那盆滴水觀音。饒是這樣她還不解氣,她赤足踩着那泥土與那綠葉,像是要將那些都踩爛了才肯罷休。她還笑道:“等我有一天變得和你一樣了,暮颺心裡就再也沒有你了……”
卓暮颺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抱起放到了牀上,再禁錮了她的手臂,蹙眉道:“江海潮,你理智一點!”
不停哭鬧的她又突然安靜了下來,她睜着無神的大眼睛看着他。她的頭髮早就散在了肩上,亂蓬蓬的,讓她那張臉看起來愈發小,似乎用手輕輕一握,便要碎了。
她伸出兩隻如同乾柴一樣的手撫上他的臉,喃喃道:“暮颺?暮颺?是不是你來了?”
那手指粗糙得不像話,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擁有的手。他只道:“我來了。”
她撲到他的懷中,雙手緊緊纏着他的脖子,哭着道:“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不要趕我走,你讓我待在你身邊,好不好?”
他笑一笑,也不推開她,只說:“好。你先好好養病,等你好了,我就過來接你。”
她拼命點頭,道:“那你一定要等我,你不能拋下我……”
已經變得陌生的擁抱卻還是安撫了她所有的神經。她伏在他的懷中,將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裡,雙手像是藤蔓似的纏住他的背。她還在發抖,嘴脣動了動,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幽幽的燈光像是濛濛細雨一般灑在肩頭,將她憔悴的眉目映得迷濛,蒼白的臉色被覆上了黃色的燈光,便也多了幾分溫婉。那光芒射入她的雙眼,像是燃起了兩把火,將她眸中遍生的荒草都燒乾淨了,只剩下明亮的火光閃耀着。
窗外夜色濃重。
她嘴角的笑意柔婉動人,眼眸中也漸漸閃現出光彩。“他們都說我病了,很嚴重的病,治不好了。我纔不信呢,一定能治好的。你會等我的,對不對?”
他也對她笑,道:“對,我一定等你。”
“等我病好了,我就跳舞給你看。我從小就學民族舞,我跳得可好了,學校裡每次有活動都要我上臺呢!你還沒有看見過我跳舞吧?”
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我等你跳給我看。”他動作那樣輕,可是等他擡起手時,卻看見自己手心中有一撮頭髮。他手一動,那頭髮便紛紛揚揚地落在她身後。他聲音竟有些嘶啞,只道:“我等你好起來,以後我一定好好對你。”
她在他懷中笑得那麼燦爛,眼角飛揚,如果不是臉頰上那紛雜的細紋,此時的她該有多麼動人。
就這樣彼此依偎着,她終於可以肆意地鑽進他的懷抱,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汲取他的溫度,終於可以親耳聽到他說出那麼些話。
命運彷彿也於心不忍了,願意在這最後一刻,給她以稍稍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不安分了起來,她的全身開始顫抖,而她嘴角的笑容也黯然了,眼中盡是驚慌之色。她搖晃着他的雙臂,問道:“暮颺,針呢?他們又把針放在哪裡了?”
他沉默,只是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她,使她不能移動半分。
她已經帶上了哭腔,拼命掙脫,不停地問:“針呢?針呢……”
他將頭抵在她的脖頸間,懷中的她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很難想象她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或許一個人到了絕境的時候,便會這麼歇斯底里不顧一切吧。
嘶吼聲徹底打碎這一室的靜謐,她像是一頭身受重傷的猛獸,鮮血淋淋,傷口劇痛,只能用吼叫聲
來發泄。她眼眸中盡是血絲,雙手用力地撓着自己的臉,指甲深深嵌入臉部皮膚,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終於還是放開了手。
可是他一放開手,她就立刻滿房間奔跑了起來,撞到了椅子,踢翻了鏡子,噼裡啪啦的碎裂聲音。
此時的她已經沒了意識。也只有這樣失去理智的她,才能看得清他對自己的摧殘,才能這麼不顧一切地拼命叫囂着自己的冤屈。
她是在毫不留情地懲罰他。
臥室裡的動靜太大,驚動了樓下候着的醫生護士。一羣人飛奔上來,似乎是做慣了,有幾個人鉗制住瘋跑着的江海潮,另外幾個人正在準備各種各樣的針管。
醫生走過來問他:“十二少,用藥嗎?”
他看着她被護士用繩子綁住了手腳,綁在特製的椅子上。她面目猙獰,還在不停地嘶吼着,頭髮都散了下來,散了一地。
他走過去,伸手捧着她的臉頰。此時臥室裡的燈都開了,他能夠將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鬢角,已經有些灰白。
老天真是瞎了眼,作惡多端的人明明是他,可是卻一直是他身邊的人受盡了折磨。有人爲他鋃鐺入獄二十年,有人爲他瘋魔一生不成眠。
與此相比,她意外流產,遠走他鄉,已經是很好很好的結局了。
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她的眼淚終於滾滾而下,意識彷彿又恢復了,她哀求道:“你給我一針吧……”
他閉上眼,站起身,又轉過身,只說:“給她。”
還不到日出的時候,天空只裂了一道口子,幾絲霞光像是鮮血一般涌出來,將幾片雲層染得殷紅。在遠處,深邃的天空已經露出了蟹青色,更遠處,卻彷彿還散落着幾顆星星。地上卻還是昏暗的,蜿蜒的山道上一排路燈像是一條名貴的寶石項鍊,也只有在這樣清淡的夜色裡,才能熠熠生輝。
他陪她躺在落地窗前的牀榻上。她坐在他的懷中,他從背後抱着她,兩個人一起等着看山間的日出。
江海潮已經眼皮已經很沉了,她看着幾抹淺淡的朝霞,無奈一笑,說:“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可能都沒有日出看了。”
“今天沒得看,明天我再陪你看。總有一天可以看到。”卓暮颺微微側過頭,看了看她的臉色,就說:“你先睡,等日出來了,我再叫醒你。”
江海潮對上他的眸子,一笑,眉眼間皆是俏皮,語氣也帶着情人間撒嬌的味道。“我纔不信你!你是不是想等我睡了,就悄悄溜了?”
他也笑了起來,只是緊了緊環在她腰間的手,什麼也沒說。
她卻低聲說道:“我更怕我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閉上眼躺在他的懷中,嘆口氣,說:“你跟我說說話吧,省得我睡着了。”
這麼擁抱着,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輪廓,他的脾氣也就變得格外好。他只問:“你想說什麼?”
江海潮沉默片刻,就道:“你跟我說說她吧,那個和葉子有關的女人。”
好半天沒再說話。所有有關於她的事情都已經塵封了多年,輕易不會示人,如今她來問,他也不知從何說起。最後,他才笑一笑,說:“我以爲我能給她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所以我一直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後來發現她在我身邊失去得太多,我也給不了她要的幸福,所以我就放她走了。”
江海潮還在等着他說,可他卻沒再說一句話。她不禁問:“就這樣?”
他點點頭,只說:“就這樣。”
她又問:“你那麼愛她,又何必非要離開她?”
他一笑,說:“這世界上,除了生死,什麼都是閒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