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韓婉婷回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刻。站在久未踏足的寧波路上的老宅門口,她仰望着這幢紅色牆磚築就的房子,年少時的許多美好回憶,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只是,現在,沒有更多的時間給她回味年少時的記憶,因爲,大門裡,等待着她的,已不可能是笑臉相迎的雙親,她將要面對的,可能是一場嚴厲的質問與訓斥。

剛踏進客廳的門口,她就見到父母二人端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父親一臉嚴肅的看着她,目光中帶着怒意,連向來溫婉、不輕易動怒的母親,臉色也相當的冷凝。看陣勢,他們已經等她很久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父母身邊,坐下,故做平和的對着父母微笑,口氣隨和的笑着道:

“爸爸,媽媽,時候不早了,你們怎麼都坐在這裡,不上去休息呢?剛回上海,舟車勞頓的,該好好休息纔是,別累壞了身體。”

韓士誠看着女兒,心頭一直壓抑着的怒火被她若無其事的態度頓時一挑而起。他的大掌“啪”的一聲拍在茶几上,只聽“喀”的聲音傳來,厚實的玻璃檯面竟然被他一掌擊得應聲裂開一條長縫。他火冒三丈的看着女兒,怒道:

“不孝女,給我跪下!”

韓婉婷沒有任何的辯駁,默默的站了起來,走到父母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毫無懼色的看着父親,神情平靜而鎮定。她的這種態度,看不出半點悔意,反而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韓士誠看了越發的惱怒,怒道:

“纔回來沒多久,就給我闖出這麼大的禍來!是不是想活活氣死我跟你媽?!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我就不該同意你回來!”

“爸爸,我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和媽媽爲什麼要生氣?”

“還說沒有?敢做難道不敢當麼?你和穆然的婚事,是我們兩家早就定下的,你倒好,揹着長輩們,揹着穆然,竟然私自跑去和什麼當兵的傢伙混在一起,還恬不知恥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是他的家屬,你說,你還知不知道一個女兒家該有的自尊和臉面?你這不是公然的打穆然耳光嗎?!

你這樣自作主張,擅自悔婚,怎麼對得起林家,對得起從小愛你、護你,等着你長大的穆然?!這件事情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把這個事情當笑話看,當笑話說,你說,你讓我們的臉面要往哪裡擱?你讓林家和穆然今後還怎麼擡起頭來做人?!”

韓婉婷聽罷父親的怒斥,淡淡的回了一句:

“爸爸,那個婚約,是你們定的。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這叫什麼話!兒女的婚事,自古以來,都是由父母做主的,長輩們爲你們定了婚事,你們就該遵從!”

“爸爸,現在是民國,是新社會了,封建包辦那一套東西,怎麼還能再用下去!這是我的婚姻,我想自己做主。我有權利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你們沒有權利強迫我。”

“強迫你?你覺得我們是在強迫你?!穆然那麼優秀的孩子,他的父母又那麼喜歡你,你若嫁過去,必定不會受到半點委屈。到底他們哪裡讓你覺得不好了?居然認爲我們爲你定下的是一樁強迫你的婚姻?你把我們的心意都當成了什麼?!”

“我知道你們是爲了我好,你們的心意我當然明白。不錯,穆然是個很好,很不錯的結婚對象,但是,他好,並不代表就適合我,就是我喜歡,我想要的人。我一點都不愛他,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婚姻就會變成埋葬我生命的墳墓。我不想這輩子都在墳墓裡生活。”

“什麼愛不愛的,愛能當飯吃?愛能讓你衣食無憂?愛能給你一個遮風擋雨的家麼?你以爲婚姻就是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麼?糊塗!我看你是被虛無的浪漫主義給衝昏頭腦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選擇穆然,至少也該選個比他更優秀的!這樣再沒有人會過多的苛責你,林家和穆然的面子上也過得去。

可是,你選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恩?是個兵!是個什麼都給不了你的大頭兵!一個地痞出身的混混,怎麼能配得上你!你現在爲了一個這麼不堪的人,放棄了穆然,你說,你讓林家,讓穆然情何以堪!你讓他們林家的名譽掃地,面目無存啊!”

“爸爸,結婚難道是爲了面子嗎?難道我明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穆然,也應該爲了你們的面子,就這樣嫁給他嗎?那麼做的話,我和他都不會幸福的,我是在害他。他沒有理由因爲無聊的面子問題,爲這段無愛的婚姻付出一生的代價!他是個好人,值得更好的姑娘去愛,他應該有屬於他自己的真正的愛情,我沒有任何理由耽誤他,毀了他!”

“不要給自己找藉口,迴避責任。愛情,你以爲愛情這種東西在生活中是很重要的麼?沒了愛情,你就活不了了?”

“不是活不了,是活得象行屍走肉,了無意趣。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那你要過怎樣的生活?天天爲了生計、爲了錢而四處奔走?爲了柴米油鹽的小事吵架?還是爲了明天早上的口糧一夜無眠?那個小混混,一窮二白,你和他在一起,將來過的就是這種生活!你們之間有愛是嗎?我告訴你,不出一年,再深厚的愛情都會在無休止的爭吵中消磨殆盡,剩下的就只是情感上的互相折磨。

貧賤夫妻百事哀,老祖宗傳下來的話,從沒有錯過!難道,你要等那一天真的來到的時候,纔會捶胸頓足的後悔今天做出的這個荒謬的決定嗎?也許到那一天的時候,我們兩個老的已經不在了,只留下你一個在世間受苦,受人奚落,沒有人心疼你,沒有人保護你。你說,你要我們死了都不能瞑目嗎?!”

聽着父親滿含着關心、又急又氣的質問,韓婉婷不免也有些動容。她的口氣軟了下來,但心意卻沒有絲毫改變。她擡起頭,認真的對父親道:

“爸爸,說句不好聽的話,萬一真有那一天,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由。我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一個人照樣也能活下去。”

“你……你,簡直冥頑不靈!”

韓士誠見女兒的心意如此堅決,一句勸言都聽不進去,越發的氣惱。他氣得雙手都在發抖,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她身上潑了過去。冷透了的茶水劈頭蓋臉的澆在了韓婉婷的臉上,驚得躲在一旁不敢出聲的僕人們都禁不住嚇了一大跳。

被當頭澆了一臉茶水的韓婉婷依然靜靜的跪在地上,仰着頭,默默的承受着父親的怒氣。地板上雖然鋪着厚厚的地毯,但時間一長,她的雙腿還是跪得又麻又痛。水滴滴答答的從她臉上滑落,順着下巴流進了衣領。冰冷的水滾過肌膚時,每到一處便帶起一陣寒意,激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可她卻並不求饒,依然將背挺得筆直,目光平靜的看着父親。

一直坐在丈夫身旁沒有說話的韓夫人看着父女倆吵成這般模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婷兒,不要任性啊,你父親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太年輕了,人生閱歷少,有許多事情你都還沒有碰到。人心的險惡,很多都是你想象不到的。就象你說的那個當兵的人,你知道他爲什麼接近你麼?你知道他是真心對你,還是隻是爲了想要藉着你的關係攀龍附鳳?如今這世道兵荒馬亂的,各懷心思的人太多了!你一個沒吃過什麼苦的大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哪裡知道外面的世道險惡?人心隔肚皮,你又怎麼能保證自己就真正瞭解他?!”

韓婉婷看着母親,看着她細長的眉眼,又看了看她身邊的父親,垂下眼皮,沉吟了片刻,低低的說了句:

“媽媽,難道你就很瞭解爸爸麼?你們是同牀共枕多少年的夫妻了,還不是一樣從沒真正瞭解過對方?你們尚且做不到,又怎麼能這樣來要求我?”

女兒的話,聲音雖然低,卻力道驚人,在一瞬間讓韓母的臉色大變,登時面容煞白的坐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來。韓士誠見狀,更爲震怒,氣得揮起手掌朝女兒臉上狠狠地打下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女兒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鮮紅的五指印來。

他呵護女兒二十多年,從來沒有打過她一個手指頭,可現在,他第一次向女兒揮出了巴掌!手上的神經在抽痛着,但,心更是一抽一抽的痛得厲害。他顫抖着手,指着女兒道:

“反了,反了,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居然這樣跟你媽媽講話!從小教你的禮儀廉恥全都被你還給老師了是不是?!爲了一個那樣不堪的男人,你竟然可以變成這樣,連最起碼的道德禮儀都可以拋諸腦後!你,你,我韓士誠沒有你這樣不孝的女兒,沒有!”

見丈夫氣得就要拂袖而去,韓母雖然剛剛被女兒的話頂得啞口無言,但卻還是無法坐視這次與女兒之間的談話就此破裂,畢竟,問題依然存在,他們想要解決的事情依然毫無進展。她知道父女兩個人都是倔脾氣,真要鬧起脾氣來,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會讓誰,那樣的話,對解決問題根本就是於事無補。

於是,她連忙拉住了丈夫的胳膊,一邊喚着女兒,急道:

“婷兒,婷兒,聽話,不要再惹你父親生氣了。我們都是爲了你,爲了你將來幾十年的生活考慮。你父親已經在林家人面前爲了你的事受了很大的壓力,你就不要再讓你父親爲你擔心和不快了。

自山,自山,消消氣,消消氣,女兒畢竟年輕,說起話來年輕氣盛,沒個分寸。年輕人嘛,爲了愛情,一時衝動起來腦子犯了糊塗,看不清楚前路也是有的,你不要和她計較,不要計較。坐下來,我們和她再好好的談談,來,來啊!”

韓士誠板着鐵青的臉不說話,看看妻子,又看看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女兒,終於又慢慢地坐回了沙發上。以前,他覺得此生最驕傲的“作品”就是女兒,她那麼優秀,那麼聰明漂亮,人見人愛。這樣的寶貝女兒,本就應該嫁一個優秀的好男人,被人捧在手裡珍愛,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不需要爲凡俗之事操心。

穆然無疑就是一個最佳的人選,他相信,女兒嫁給穆然,這輩子都會過得很幸福。那麼,他和妻子將來就是撒手人寰了,也能含笑九泉,走得了無牽掛。可是,他哪裡會想到,女兒居然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來。爲了所謂的愛情,而放棄原本屬於她的優渥人生!

最令他感到氣憤的是,女兒選擇的人,竟然會是當年那個被髮配充軍去的小地痞!世間輪迴往復的事情簡直讓人感到可怕!這就是因果報應麼?難道,女兒受了這個小地痞的恩惠而得以保全清白,這份情,上天就要他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去回報麼?這樣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當年,爲了感謝那個小地痞救了他的女兒,他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力量、用上了所有能用的關係來保全那個小地痞的性命。甚至不惜顏面,開口求了與他並不十分交好的堂兄,讓小地痞進了條件很不錯的稅警總團。他以爲,自己已經回報了那個小地痞的情,他們之間,再無瓜葛了。可哪裡會想到,上天竟然跟他開了這樣大的玩笑,實在是讓他氣惱無比。

那小子是個看不到前途的地痞,一身的邪氣,不學無術,沒有半點上進之心。否則,不可能在稅警總團那麼多年,居然連個出頭之日都沒有,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下士。象他這樣爛泥糊不上牆的“廢銅爛鐵”,如何能配得上他的寶貝女兒?如果女兒真的和他在一起,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他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絕對不允許!

想了許多,韓士誠清了清喉嚨,目光停在女兒的臉上,看着被他打得鮮紅的“五指印”,沉聲說道:

“明天跟我一起去一趟林家,當面向林家所有人賠禮道歉,請求他們的原諒。這樣荒謬的錯誤,從今以後都不許再犯了。然後,我會和你林伯伯商定一個結婚日子,早點讓你和穆然結婚,免得夜長夢多。等你和穆然結婚了,我和你媽媽再回美國去。聽見沒有?”

韓婉婷慢慢地擡起頭來,目光從母親的臉上掃到父親的臉上,她微微地笑了起來,淡然而堅定的回答道:

“我不去,我沒有錯。我不要嫁給林穆然,死都不要。你喜歡他,你和他結婚好了。”

“你!”

韓士誠被女兒如此決絕的回答氣得七竅生煙,他一下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指着女兒的鼻子,怒不可遏的大聲斥道:

“好,好,你現在長大了,我們管不了。你厲害,你嘴硬,我們拿你沒有辦法。好,從現在開始,你就給我跪在這裡,不認識到自己錯在哪裡,就不許起來!吳媽!從現在開始,你們每一個人,還包括你,不許給她飯吃,看她能撐多久!我倒要看看,對她來說,到底是愛情重要,還是活着更重要!”

說罷,拂袖而去。韓母看了看依然高高擡着頭不肯服軟的女兒,無奈之餘,深深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和女兒再說些什麼,連忙追着丈夫上樓勸慰去了。躲在一邊的傭人們見主人上了樓,這才悄悄的涌了出來,圍在韓婉婷的身邊,一邊替她擦去臉上的茶水,一邊找來藥膏塗在她微微腫起來的臉上,紛紛心疼不已的連連安慰。

大家都在勸她,可她卻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只是將背挺得筆直的跪在地上,不卑不亢的平視着自己的前方。她的膝蓋很疼很疼,彷彿是跪在無數根針上,疼得她額上的神經都開始抽疼。她咬牙忍着,死死地咬牙堅持着,爲自己心裡的那個人。

這時,她的眼前浮現出來一張滿是悽婉笑容的面孔。那是她的堂姐,爲了父母之命而不得不放棄愛情的堂姐。她過的雖然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的心,卻並不幸福。因爲她的笑容裡都帶着淡淡的憂傷與悽楚。她清楚明白告訴的自己,千萬不要再走上和她,和堂姑媽一樣的道路。因爲那是一條太孤單、寂寞的道路,足以扼殺女人的一切夢想與希望,足以讓生命變得如枯井一樣死氣沉沉。

那樣的生活,不是她要的。與其心如死灰的活着,倒不如轟轟烈烈的愛一場。她跪在地上,口中默默的低語道:

“姐姐,我會堅持的,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爲你,爲他,也爲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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