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二章

離開騰衝後,狄氏夫婦一行人在雲南尋訪故地的行程中,旅店老闆小張一直都相陪左右。他堅決不要狄氏夫婦的錢,反而用自己的小麪包車載着他們在雲南滇西各地尋訪當年的戰地遺址與老兵,一路上鞍前馬後的出了許多力,讓作爲外鄉人的狄氏夫婦省去了不少麻煩。

他的熱心與善意讓狄氏夫婦與念卿都非常感動,幾次都想給他錢,至少也是補貼這些天在路上的油錢。可小張死活不肯收,他只說了一句,看到他們到現在還能想着那些被人們遺忘很久了的遠征軍老兵們,他就已經爲自己去世多年的父親感到高興與欣慰,怎麼還能收錢呢?即便做再多,也是應該的。

這位人到中年的樸實漢子說出的話,深深的觸動着狄爾森的心。這許多天來,在小張的陪同下,他見到了很多人,很多故地遺址,也聽到了太多太多撼動着他內心靈魂的故事,所有的一切,都在無聲的訴說着一句話,在他的耳邊,腦海中反覆的迴響着。那個聲音在對他說,一定要爲老兵們做些什麼!一定要爲他們做些什麼!不能讓他們在天之靈心寒,也不能讓所有活着的老兵們死不瞑目!

於是,在乘飛機離開雲南之時,他坐在機艙中,看着層巒疊嶂、起伏連綿的大山,忽然想起了幾十年前與今日所見如出一轍的一幕。那年,也是坐在飛機中,黑皮扒着機艙的窗戶,看着外頭一望無際的山脈與森林,感傷的嚎啕大哭。他說,看着這片山,這片水,想起了無數死在野人山的兄弟們,他們都死了,而他還活着,他太想念那些死去了的兄弟們。如今,同樣也是這片山,這片水,彷彿幾十年來沒有任何的變化。可是,當年說那句話的人也死了,就只剩下了他狄爾森一個了!

今年他已經七十歲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有些事情再不做,或許,將來,就真的沒有機會做了。想到這裡,他扭頭對身邊的妻子說道:

“婉婷,我想去一次臺灣。”

“臺灣?爲什麼?”

“我想見見大哥。”

“大哥?”

“是。我有些話想和他說。”

到底也是幾十年的夫妻,他臉上堅決的表情讓韓婉婷很快便意識到了他想說的事情是什麼。她顯得有些爲難與猶豫,思忱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那樣好嗎?你曉得的呀,大哥現在也不容易,臺灣的局勢那麼微妙,島內國,民黨的勢力早已不是當年可比。你對他說的那些事情,會讓他難辦的。我們從未過問過政事,如今突然提起這些,會不會引起旁人的誤會和猜忌啊?”

“有什麼誤會和猜忌?難不成有人以爲我想當第八任中華民國總統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當年是被‘流放’之身,幾十年來從不過問臺灣政事,如今突然有此一舉,旁人肯定會以爲我們有什麼企圖。這些話要是被有心之人故意傳到大哥的耳朵裡去,添油加醋一番,恐怕會壞了親戚間的和氣。

你也曉得,姑父去世後的這些年,蔣家一直處於多事之秋,內外交迫,去年孝武的事情還沒解決,大哥已經操心的不行。我們若是再爲了這些瑣事去煩他,豈不是讓他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最好還是別說了,那件事情恐怕也不是我們一家之言能夠辦成的。所以啊,還是算了吧。”

“不行。不能因爲我們怕被人說,怕辦不成就不去做。我知道這會讓大哥很爲難,但是,我不願讓那些死了的,還有活着的兄弟們心寒。既然我有這個能力去做,爲什麼不試一試?至少我努力過了,將來就是死了,到了下面去,見到兄弟們,也算是有個交代。”

狄爾森堅決的說着,眉眼間盡是不容置喙的神情。韓婉婷當然清楚自己丈夫的性子,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從來沒有回頭的可能。眼見他這般堅持,也不好再說什麼,便也勉爲其難的默認了,但臉色總是不太好看。念卿在一旁聽了許久,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老夫妻二人都緘默了,他想了想,才接口道:

“姆媽,其實,這件事情未必就辦不成。”

“爲什麼?難道你舅舅還能聽我們的?”

念卿微微一笑,朗聲道:

“不是聽我們的,而是形勢所迫,逼着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決定。也許爸爸說的那些,能成爲促動他做出決定的動力。我想,過去了那多年,也許真的是時候提這件事情了。”

韓婉婷看了看神情堅決的丈夫,又看了看眼睛裡閃着笑意的女婿,彷彿也被他們的情緒所感染了似的,禁不住握住了他們的手,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狄氏夫婦與念卿來到臺灣時,已是86年的1月,新春未到,但島內各地已是張燈結綵,準備過新年的氣氛。上一次他們回臺灣,是爲了姑父去世回臺奔喪。那已經是11年前的事情了,因此,當得知狄氏夫婦再回臺灣,蔣家的衆多親友們紛紛從臺灣各地趕來相見,大家敘舊聊天,互相問候,顯得很是親熱。

臘八節那日,蔣經國夫婦特意邀請了狄氏夫婦與念卿三人到他在圓山附近的七海寓所內共度佳節。在七海寓所一樓的客廳內,親人相聚,共話親情,自然很是熱絡。向來勤於政事的蔣經國爲這次的聚會,難得擠出了半天的休息時間,鮮少過問家事的他又讓人專門準備了許多狄氏夫婦與念卿喜歡吃的飯菜。雖然他並沒多說什麼開心的話,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爲這次相聚而高興。

晚年的蔣經國,被各種病痛折磨,尤其是糖尿病引起的各種病症,都讓年邁的他苦不堪言,要靠輪椅代步。與此同時,他還要繼續拖着病痛的身體處理公務,常常被內外交困的政事搞得焦頭爛額。已是年近八旬的他,不但要承受着肉體的病痛,還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因此,只比狄爾森大不了幾歲的他,看起來竟像比狄爾森大了十多歲一般。

這次與親人相見,見到神采奕奕、身體健碩的狄爾森與容顏保持的極好的韓婉婷,相形之下,自己的衰敗身軀也讓他感觸良多。飯後,念卿留在樓下陪蔣方良說話,狄氏夫婦則陪着蔣經國去了他在二樓的書房。坐在書房中,蔣經國撫着輪椅的扶手,看着牆上掛着的父親的遺像,不無傷感的嘆道:

“歲月不饒人啊。看看你們,再看看我自己,怕是這副身子已經時日無多了。”

韓婉婷連忙好言寬慰道:

“大哥,別這樣說嘛!現在醫療科技很發達,很多病痛都有治療的辦法。要是臺灣的醫生看不好,就到美國去嘛,你還那麼年輕,身體會好起來的,將來還能長命百歲的!”

“我都七十六啦,還年輕嗎?連路都走不動了,哪裡還能跑去美國啊!長命百歲恐怕我是輪不到嘍!”

蔣經國自嘲的笑笑,臉上寫滿了無奈。韓婉婷見狀,怕他心情不好,於是連忙找了個別的話題,將他的注意力從自己的身體上轉移開來。三個人在房中互相聊了些各自親人的近況,蔣經國便順勢問起了他們夫妻二人前不久剛結束的大陸探親之行。

狄氏夫婦二人說了許多,將他們這幾個月來的行程大致都說了一遍。當蔣經國聽到老家奉化曾被紅衛兵們破壞了的蔣氏祖墳等已被修復了之時,臉上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便又恢復了平靜。他淡淡一笑道:

“破鏡即便重圓,也早已有了裂痕,再也無法變成原來的樣子了。芥蒂已生,如何還能當是什麼都沒發生呢?算啦,不管那邊是真心修復還是有心想要傳達什麼意思,此生,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哥,你不想家嗎?不想回去看看嗎?”

“怎麼會不想?天下有哪個人離家幾十年會不想的呢?可是,我不能回去,也無法回去。回去,等於是自殺。我和共產黨打交道多年,我不相信他們。況且……你們這次回去,留下了多少好印象嗎?也許,還是不回去的好,就讓家鄉的模樣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吧。”

他的話,讓狄氏夫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許久之後,狄爾森擡起頭來,看着蔣經國,一字一句的說道:

“大哥,你不能回去,也無法回去。那麼,能不能,讓當年跟隨委員長來臺的老兵們,我的那些兄弟們,在他們的有生之年可以回家看一看?”

蔣經國深邃的目光之中頓時生出了一份警惕,他緊緊的盯着狄爾森,語帶戒備的皺眉問道: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事情?只回了一次大陸,你就被那邊利用了?”

狄爾森聞言,先是一愣,隨機便是仰頭大笑,朗朗的笑聲迴盪在不大的書房中。那笑聲之中滿含着幾許悲憤與淒涼,良久之後,他的笑聲漸歇,笑容漸漸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凝而嚴肅的表情。他目光沉沉的看着風燭殘年的蔣經國,沉聲道:

“稚老去世的時候,是大哥你親自將他的骨灰葬在了廈門南面的海底。他爲什麼有這樣的遺囑,難道你會不明白?於老的那首《望大陸》要不要我現在就背給你聽?我根本不用被任何人利用也會對你說這個請求,因爲,想家,是每個人天生的本能。大哥,委員長活着的時候何嘗不想家,你又何嘗不想家,爲什麼那些老兵們就不能想家?就不能想回家鄉去看一看?

大哥,快四十年了,就算有什麼恩怨也已經被歲月給磨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讓兄弟們回家看一看了啊。這幾十年來,兄弟們的苦楚和無奈,你比我更清楚啊!這次回來,我見到好多當年和我一起來臺的兄弟們。他們來看我,一見到我就哭,抱着我大哭,追問我大陸的近況,追問我有沒有去他們的家鄉看看,有沒有見到他們的父母妻兒……

可我能怎麼回答他們?我該說什麼?是騙他們,說我見到了,他們生活的很好,還是實話實說的告訴他們,對不起,我不知道?大哥,你能明白那種‘有家歸不得,無處問生死’的悲涼嗎?我除了和他們一起哭之外,還能做什麼?

大哥,我們都老了,不再是總想着離家看看、闖蕩四海的年輕人,都是想家的老人了。兄弟們早早的離家,爲了餬口,不得已,才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了一輩子仗。難道,你忍心,讓他們到死都不能回家看上一眼,讓他們連在自己父母爺奶的墳上磕一個頭的機會都沒有嗎?

與你相比,也許我是幸運的,至少還有機會回家鄉看看,聽一聽鄉音。哪怕家鄉變得我全然不識,我心裡也是高興的。可他們呢?一紙戒嚴令就讓臺灣和大陸隔絕了幾十年,不通郵,不通航,他們連問一問家鄉的親人都是罪過,如何還能回家去看一看?

這些話,也許不是我這麼個世外閒人該說的。可是,我也70多的人了啊,若再不說,怕是沒時間也沒勇氣再說。若是就這麼糊里糊塗的過下去,如何對得起那些已經死在他鄉的兄弟們?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哥,將心比心,中國人最認同的一句話就是‘葉落歸根’啊!委員長爲什麼一直厝柩在慈湖?爲的,不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他的骨骸能夠葉落歸根嗎?他想大陸,想奉化老家,至死都沒忘記要回那裡去。難道你忍心看着當年入臺的老兵們也不得不像委員長那樣,懷着對故鄉的思念客死他鄉嗎?

求你了,就讓他們回去看看吧。你知道嗎?在大陸,還有好多守着一張照片,一輩子沒有嫁人,只守着一個諾言,一直在等着她們的未婚夫回家去的老婦人。還有許多一輩子沒有改嫁,吃了無數的苦,一個人帶大孩子,等着當兵的丈夫有一天能夠回家的老婦人……大哥,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日子嗎?你能想象她們心裡的苦嗎?!

兄弟們生不逢時,年輕的時候遇上亂世,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最後不得已與妻兒父母分散。可現在他們已經老了,好歹,等他們有那一天的時候,也該讓他們做一回主,選擇自己的埋骨之地吧。他們沒用了,打不了仗,扛不了槍,又沒錢,又沒勢,對共,產黨來說也沒有絲毫的利用價值了,你不用擔心他們被赤,化,更不用擔心他們會給臺灣帶來什麼危險。因爲他們有的,只是一顆想回家看看的心!

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大哥,總統先生,這個要求不過分吧?這個要求對那些黃土快埋到脖子的老兵們來說,不過分吧!求求你高擡貴手,行行好,放老兵們回去吧!至少,至少也要讓我把黑皮的骨骸送回上海去,也該讓我送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回去葉落歸根啊……”

狄爾森說着說着,已經淚流滿面,涕淚縱橫。他哭着跪倒在蔣經國的輪椅前,扶着蔣經國的手臂嚎啕大哭,懇求着,訴說着自己藏在心裡許多年的願望。蔣經國聽着,一語不發,嘴脣緊緊的繃着,但一直在顫抖着,狠狠的顫抖着,眼淚從他的黑框大眼鏡後不斷的落下。

韓婉婷擦着眼淚走上前,一起扶起了情緒失控的狄爾森。蔣經國默默的拭去臉上的淚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擡頭對韓婉婷道:

“婉婷,他說的話也是你想說的嗎?”

韓婉婷慢慢的、默默的點點頭。蔣經國長嘆了一聲,悲傷的嘆道:

“人生無奈老來何,日薄崦嵫已不多。我想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可上天給我的時間卻……唉!好吧,你們說的這些,我會好好考慮的。不管怎樣,你們難得回來一趟,就在這裡多住些日子,陪陪你們嫂子。等過了年再回去吧。下一次,不知道再見又是什麼時候了。也許那時,就是你們趕回來參加我的葬禮吧。”

他的一席話,充滿了悲觀的情緒,不見對未來的半分期待,說的韓婉婷心裡酸得再度落下淚來。她還想再對大哥說些什麼寬慰的話語,可他擺擺手,不願再聽,喚來了侍衛,將他推出了書房。看着大哥離去時那落寞孤寂的身影,韓婉婷拭着眼角的淚水,低聲默唸道:

“大哥,對不起。也許,我們的時代真的已經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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