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韓士誠住的病房是間套房,裡間是病房,外間是陪護房。他因病住院已有半月餘,除了妻兒每天前來照顧之外,晚上都是狄爾森睡在外間相陪。婉婷見他每天晚上陪在醫院裡,無法安心的睡上一個好覺,眼下都有深深的陰影了,不免心疼,都勸他不用這樣陪着,好歹醫院裡有護工可以請,再不濟,她也可以來陪。

可他不願,只說她白日裡還要照顧孩子與岳母,本來就很辛苦,晚上若再陪護,身體必定受不了。況且這十幾年來他從未盡過一個女婿應盡的孝心,現在正是他爲此做補償的機會。見他如此堅持,婉婷感動之餘,也不再說什麼,只能每日在家變着花樣的做些營養的飯菜送來給他。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波士頓一連幾天都下了大雪,鵝毛似的雪花,將整個城市完全的包裹在一片白色的世界裡。路上的積雪很深,每天早晨都能看見街上的人們在奮力的鏟着自家門前厚厚的積雪,從大雪堆裡挖出被埋得幾乎沒了頂的汽車。

因連日下雪,道路不良於行,融化的積雪讓汽車的輪胎很容易打滑,因此路上的車輛都開得極慢,連行人走路的時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儘管臨近聖誕,這場大雪的降臨又讓聖誕節顯得更有氣氛,但一到晚上,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變得稀少起來,人們都窩在溫暖的家中,圍爐取暖,與家人們一起共度冬夜時光。

夜深人靜時分,除了偶爾查房的護士經過,住院大樓裡靜悄悄的。狄爾森靜靜的躺在外間的牀上,閉着眼睛聽着窗外落雪的聲音。也許是過去夜間行軍打仗鍛煉出來的超絕聽力,雖然房門半掩着,他依然能很清晰的聽見裡間躺着的人均勻安穩的呼吸聲。這種呼吸聲代表着一個人平穩的生命體徵,也能讓他感到安心與欣慰。

忽然,走廊裡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他立刻警覺的睜開了眼睛,在暗夜中輕輕的從牀上坐起,靜靜的聽着走廊上的動靜。雖然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而他也已離開戰場多年,但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早已培養出了他深入骨髓而無法輕易改變的習慣。

那腳步聲很輕,由遠及近,最後就停在了這間病房的門口。他微微的笑了起來,很是輕鬆的又重新躺回到牀上,閉着眼睛,靜靜的聽着門外的動靜。門把手被人很小心的轉開了,然後一個人影悄悄的走了進來,輕手輕腳的將手裡帶着的大包小包放在了一旁的沙發上。那個人影接着又走到睡着的狄爾森牀邊,俯身替他掖了掖披在身上的毯子,剛想要離開,冷不丁的被猛地從牀上坐起的狄爾森給抱了個滿懷,嚇得來人驚得幾乎要尖叫出聲。

只是,來人的驚叫聲還未及叫出口,狄爾森的動作更快,飛也似的摟緊了那個人,毫不猶豫的吻住了她的脣,將她全部的驚呼聲統統含進了自己的口中。來人本是一驚,但旋即就癱軟在他有力的臂彎之中,緊緊的抱着他的身軀,不由自主的沉醉在那個深沉而輾轉的熱吻之中。

“嗯……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

氣息交換之間,她輕喘着低喃。他含着她的耳垂,輕哼了一聲,低語道:

“你的腳步聲,還有,你身上的香味。還記得很多年前你偷偷跑來給我們送湯圓的那個晚上嗎?就是你身上的香味讓我知道,是你來了。”

他幽幽的說着,旋即加深了這個吻。韓婉婷被他用力的吻着,頭腦有些昏沉卻又有些清明。閉着眼睛的她,感受身前男人散發着的熱力,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晚上。那時,年少清純的他們,也曾在一個像今天一般的夜晚中緊緊相擁。只是,一晃眼,時光從他們的指縫間悄然的溜走,不知不覺間,人生中最燦爛的年華就這麼過去了。

對於那段青蔥卻美好的歲月,她有着太多的不捨,太多的回憶,心底裡交織着甜蜜與酸楚,讓她情不自禁的勾緊了他的脖子,熱烈的迴應起他的擁吻。兩人在靜謐的黑夜之中耳鬢廝磨了良久,他纔有些不捨的放開她,環着她的身軀,努力的平復着胸臆中沸騰着的熱血,用下巴蹭着她的耳鬢,低聲道:

“怎麼想起這個時候過來了?姆媽和孩子們呢?”

“他們都睡下了。我睡不着,看外面雪下的這樣大,想到你這兒的毯子太薄了,怕你着涼,就給你送毯子過來。”

“你也真是的,外面下這樣大的雪,你不好好在家呆着,深更半夜的跑過來,萬一路上出了事怎麼辦?以後可別再做這樣的傻事,沒來由的讓人擔心。這兒有暖氣,凍不着我。若真的冷了,我也會問護士多要條毯子。我可是老早就出道混生活的人,你還怕我會委屈自己嗎?”

他皺着眉頭數落她,聲音雖然低,可聽起來口氣兇惡的好像在罵人。她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在黑夜中無聲的笑了起來。唉!這個男人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這個性子,一點都沒長進。她笑着低下頭,攬住了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低聲道:

“好嘛,好嘛,我曉得啦。可是我很想你,想得連覺都睡不着,所以不要說是外面下大雪,就是下刀子,我也是要過來的呢。你看,都過去二十多年了呢,你的魅力還是那麼大!”

“油腔滑調!什麼時候你也學會說這樣亂七八糟的話了?可不許賴我教壞了你。”

雖然她是在說玩笑話,可她的這番調侃卻說得他心裡甜滋滋的,頗有幾分得意。他輕笑着摟緊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問道:

“哦,對了,這麼晚了,你是怎麼進來的?可別告訴我是爬牆翻進來的哦!”

她無聲的在他懷中笑開,揚着下巴低笑道:

“嘻嘻,今天值班醫生是薩拉,我聽出來她是查爾斯頓人,所以就用南部口音和她聊了一會兒,喏,她就讓我進來啦!她可真是個貼心的人呢!”

“你這算不算拉關係、走後門,害人家違反醫院規定?”

“什麼呀,我這叫合理利用資源,順便聯絡一下同鄉的情誼。雖然醫院是有規定,可美國人也是很講人情味的,尤其是南部的老鄉們。”

“南部的……老鄉們?”

“當然。我和姑媽一樣在南部唸書求學多年,對這塊土地很有感情呢!大學畢業那年,爲了寫種族關係的論文,幾乎跑遍了整個南部,後來還特意在南部最保守、排外的地方呆了大半年,交了不少朋友。我敢說,好多土生土長的南部人都不一定有我熟悉他們的故鄉呢。這麼說的話,他們當然算是我的老鄉啦。”

“是是是,我的新聞女神,你總有許多的道理。那……我是不是該對你當年的勇敢行爲表示一下景仰?”

“嗯,你可以適當的表示一下,不過我們是夫妻,所以不用很多的讚美之詞,否則我會不好意思的。”

“嗤……你這傢伙,臉皮可真厚。”

他低笑着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觸手傳回的冰涼之感,讓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將自己身上的毯子掀了起來,將她纖細的身軀一同裹進了毯子裡緊緊的抱着。她舒舒服服的靠在丈夫的懷中,摩挲着他的手背,望着裡間那道虛掩着的門,悄聲道:

“逸之,等明天爸爸醒了,你去和爸爸打聲招呼再走吧。我想,過去了那麼多年,爸爸一定不會再說什麼的。”

他蹭着妻子的頭髮,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好半天都沒有回答。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與她一同望向那扇虛掩的門。黑夜中,他的目力好得猶如夜行動物,能夠清晰的看見躺在牀上的人微微的動了動,側了側身體,隨即又很快的沉沉睡去。

終於,他用極淺的動作搖了搖頭,環着妻子的身軀,低語道:

“再過一段時間吧。等爸爸的身體完全康復,不用人陪夜的時候,我再正式的拜見他老人家。雖然過去了那麼多年,可我也不曉得他心裡是怎麼看我的,萬一他對我還是有很深的成見,我這個時候貿貿然的出現在他面前,反倒又被我給氣着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可你老是這麼不聲不響的來來去去,每天深更半夜的來,又天不亮就走,搞得像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還不許我們告訴爸爸,你爲爸爸做的再多他也不曉得,自己又這麼辛苦。你知道我心裡有多心疼啊!連姆媽都看不下去了,這些天天天跟我念叨,讓我好好的勸勸你,千萬別累壞了身體。”

他溫厚一笑,親了親她的鬢邊,柔聲道:

“我沒事。這點辛苦算什麼,打仗的時候,我和黑皮守在陣地上幾天幾夜都可以不睡覺,第二天揍起小鬼子來照樣龍精虎猛。你放心。”

“還說呢。今時不同往日啦,狄先生。你可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當自己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嗎?歲月不饒人呢,這身體啊,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從她的抱怨聲中聽出了點別的畫外音,不覺呵呵的低笑起來,湊在她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唧唧咕咕的說了幾句,立時把她說得滿臉飛紅。她忍不住用手肘朝身後的男人肋骨上使勁的撞了一下,等聽到了意料之中的悶哼聲時,這才滿意的撇着嘴,似笑非笑的低聲嗔道:

“又不正經!再敢胡說,可別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他愛極了她這般半是威脅半是嬌嗔的樣子,仰頭在黑夜中無聲的大笑,摟緊了她的身軀,笑着湊近了她的耳邊,用力的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戲言道:

“這麼用力,謀殺親夫呢!”

她緋紅着臉,捂着自己被他咬得生疼的耳垂,使勁的掐了一把他的大腿,嬌聲嗔道:

“誰讓你瞎七搭八的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你看這烏漆墨黑的地方,可不就是給我說瞎話、瞎七搭八的嗎?”

“去!什麼歪理!我和你說正經的呢!”

他聞言,竟是嘆了口氣,漸漸地收了玩笑戲謔的心思,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裡,聞着她秀髮上清淡的洗髮精味道,輕輕的道:

“我知道你和姆媽是擔心我,可你們放心好了。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風浪都經歷過了。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不管將來爸爸用什麼樣的態度對我,我都受的住。我始終相信一句話:日久見人心。過去,爸爸不瞭解我,現在,我有足夠的時間讓爸爸來了解我這個人。日子久了,爸爸就算還是不喜歡我,我想,至少,我應該能讓他不會再厭惡我這個人吧。”

“可是,爸爸他,真的是很固執,很固執的一個人啊!我怕萬一你惹得他不高興了,他會……”

“呵呵,會什麼?會趕我走?還是怕爸爸一生氣要拿柺杖來打我嗎?放心,若他真覺得打我一頓能解氣的話,別說是拿柺杖打我,就是拿刀來砍我,我也不會躲的。

以前還沒有平兒的時候,我也許不能理解爸爸的心情。自從有了平兒之後,有時我看着她小天使一樣的面孔,禁不住就會感同身受的明白爸爸當年知道你要嫁給我這麼一個地痞時的那種心情。

是啊,有哪個父親不想自己的孩子將來能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生活?又有哪個父親願意看着自己從小寶貝到大的女兒居然要和一個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地痞在一起呢?爸爸當年那麼決絕的要你離開我,其實也是怕你和我在一起吃苦受罪,那也是他對你深深的愛啊!

這些天我晚上陪着爸爸,聽着他均勻的呼吸,就覺得心裡很慚愧。因爲我不止一次的捫心自問過,如果換做是我,將來有一個小地痞跑到我面前說,要把我的平兒帶走,他要和我的平兒結婚時,我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想了很多種可能,爲那個假想的人物設想了很多種理由與說辭,但每一次我都無法說服自己同意這樣的婚事。我實在無法想象,我們的平兒跟着那樣的小子會有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希望看見平兒受苦,也不希望她的婚姻以不幸收場。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就深深的體會到爸爸當年聽說你要和我在一起時那種五內俱焚的痛苦心情。

婉婷,不管將來爸爸用什麼樣的態度對我,我都不會有任何的意見,也絕不會生氣。因爲我和爸爸一樣,都深深愛着自己的女兒。你和姆媽都不要再爲我擔心,我能應付得來,放心。”

他低沉着嗓音娓娓的說着自己的想法,聽得韓婉婷忍不住有些鼻酸。她到底還是拗不過他的意志,只能滿是不捨與心疼的轉身抱住了他的身軀,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嗡着鼻子低聲道:

“知道了。我聽你的。”

他微微一笑,摟住了她的腰,低頭用鼻尖輕輕的蹭了蹭她的眉眼,很是大男人的笑着低語道:

“那是當然的。出嫁從夫,你不聽我的,還聽誰的呢?”

韓婉婷無聲的閉上了眼睛,依偎在丈夫溫暖的懷抱中。在漫天飄着鵝毛大雪的夜晚,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安靜而溫馨的懷抱在一起,認真的守護着病牀上的父親與長存在他們心間的那份深厚的情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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