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七月流火的時節,恰是農曆六月,民間有在這個時候吃“六月黃”大閘蟹的傳統。正逢難得與家人一聚的狄爾森身在上海,甚爲疼愛韓婉婷的宋美齡便在這時選了一個週末的晚上,趁着蔣介石從南京回上海公幹的機會,將一衆親眷們都召集在了一起,吃了一頓格外熱鬧的晚餐。

晚飯後,蔣家大些的孩子們孝文、孝章和被韓婉婷當做親生兒子一般撫養的念卿都團團的圍在家族中最小的兩個小嬰兒的身邊,嘰嘰喳喳的笑鬧着,不時還逗弄起一歲大的孝武和才兩個多月的思平。

蔣經國的妻子蔣方良抱着孝武,很是親暱的與抱着思平的韓婉婷並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輕聲細語的說着孩子的話題。蔣方良已經養育過兩個孩子,剛做媽媽的韓婉婷自然將她視爲育兒方面的老師,仔細的向她討教關於孩子生長方面的諸多問題。

宋美齡一生雖然沒有生育過孩子,但卻非常喜歡第三代的孫子孫女們。她像一個真正的奶奶那樣,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大沙發上,一手攬着11歲的孝文,一手攬着8歲的孝章,膝邊還半跪着和孝章一樣年紀的念卿,和顏悅色的與三個孩子一邊說話,一邊笑看着婉婷和蔣方良懷中的小嬰兒。長久以來空蕩蕩缺少生氣的家裡此時充滿了和樂融融的氣氛,讓她這個女主人感到相當的滿意。

客廳另一邊的安靜角落裡,蔣介石父子與狄爾森坐在一起,簡單的寒暄幾句家常話後,心繫東北局勢的蔣介石很快便將話題轉向了國家大事。身在戰鬥第一線的狄爾森,自然成爲了蔣介石瞭解前線戰場實情的最佳人選。狄爾森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近距離的與總統面對面,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與他說過這樣多的話。相比之下,就顯得陪坐一旁的蔣經國安靜沉寂了許多。

可能是與家人在一起的緣故,蔣介石沒有了在南京總統府裡的威嚴與冷凝,顯得比平時更隨和親切了一些。他靠在沙發上,認真的聽着狄爾森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時不時的就他的回答提出一些疑問。幾番一來一往的回答之後,狄爾森見蔣介石的心情很是不錯,終於打算將心底裡深藏着的話說出來:

“委座。”

對於狄爾森,這個出身卑微但卻始終很要強的孩子,蔣介石心中一直存了一份好感。他本人幼時經歷變故,父親早喪,全靠要強的母親一手拉扯長大。成長歲月裡,因爲沒有父親,與母親相依爲命的他沒少被同村的小夥伴們欺負,因此,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他倔強好鬥甚至報復心強的個性。

正因爲有着這段不一般的童年經歷,所以,他特別欣賞和器重那些出身寒微卻積極向上的年輕後輩。當年他答應婷兒的要求,固然有着自己的打算,但其中也不乏他對這個年輕人的考察。數年來,狄爾森在軍中的一系列優秀表現,都在告訴他,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培養與提拔的可造之材。他很高興,自己的親戚中能有這樣不錯的後輩,將來或許可以成爲他在軍隊中可靠的用以監視孫立人動向的心腹。

所以,當他聽到狄爾森有些見外的沿用外人對他的稱呼“委座”時,便擺了擺手,微笑着用一口濃重的寧波官話對他道:

“逸之,你是我的侄女婿,跟着婷兒一起叫我‘姑父’就是了,‘委座’這種稱呼都是外人叫的,我們自己人,可不許這麼見外啊!”

“是的,姑父。”

“嗯,這就對了嘛。剛纔你是有什麼話要說嗎?說來聽聽。”

狄爾森微微垂下眼睫,略思忱了一下,擡眼看着蔣介石,不急不緩的說道:

“姑父,我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書念得不好,也不太會說話,要是在您面前有什麼話說的不對,得罪了您,還請您原諒。”

“哦?會得罪我嗎?那我倒要聽聽看你會說些什麼。”

蔣介石非但沒有露出絲毫生氣的樣子,反倒興趣盎然的看着他,一臉興致的等着他繼續說下去。狄爾森想了想,正色道:

“這次停戰的時機,對我軍來說,很不利。”

“嗯,接着說。”

“撇開內戰的說法,單從軍法上講,我軍沒有一鼓作氣的徹底追過鬆花江殲滅共,軍,反而在共,軍苟延殘喘之際給了他們如此重要的喘息之機,放過了他們,若待他們喘過氣來,形勢將對我軍產生極大的不利,恐怕東北的局勢將產生巨大的反轉。

我和軍座其實都極不贊成止步於松花江南岸。如果當時能一鼓作氣拿下哈爾濱,那麼,共,軍就算想要翻身,沒有了哈爾濱這座工業城市作爲倚靠,即便有蘇聯人的支持,恐怕也是有心無力了。我以爲,此次停戰,讓我們失掉了消滅共,軍的最好時機。”

蔣介石聞言沉默不語,雙眉緊皺,一旁的蔣經國聽聞,心中一驚,以往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他的不是,不由得坐直了身體,望着他的父親,雙眼緊緊的盯着他的父親,等待着他的反應。

蔣介石沉吟片刻後,倒是沒有顯出非常生氣的樣子,而是目光炯炯的直視着狄爾森,手指輕輕的在沙發的扶手上慢悠悠的敲擊着,沉聲道:

“若是你,將如何抉擇?”

“與其受人牽制,倒不如斷臂一搏。搖擺不定,只會備受其害。”

“你的意思是,我當不顧美國對我國貸款回收的要挾,堅決要求你們渡過鬆花江追擊共,軍?”

“是。這纔是真正解決國共之爭,達到天下太平的最好辦法。若我軍一鼓作氣的消滅共,軍主力,稍後再陸續用兵解決其殘餘勢力,那麼天下再無紛擾,將一派承平。美國人想要保障其在華利益,或是想與我國結盟,利用我國在遠東的有利位置,威懾周邊各國,以達到其挾制蘇聯、控制日本等目的,則必須仰仗於我們。屆時,所謂的貸款與軍援,即便他們不願給,也不得不給。”

“你說的的確不錯,也很有道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此時美國撤走借給我國的貸款,撤走答應援助我國的軍備,打仗是要花錢的,沒有錢,又沒有裝備,我們拿什麼去和共,產,黨爭呢?豈不是白白的將大好天下都拱手讓給共,匪了嗎?那些可惡的美國人,等於是在死死的掐着我們的脖子!實在令人可恨!”

“姑父,您也知道,美國人並非真心的幫我們,處處插手我們的內政,不過是想將我們當做他的傀儡,把您當做兒皇帝,事事都要聽從他們的操縱。與其被他們這樣掣肘,倒不如趁此機會,咬牙一搏,趁着將士們追擊共軍的氣勢如虹,徹底的將共產黨這個心頭大患消滅,斷了美國人時時以此來要挾我們的機會。

軍餉一時的不濟,沒有美式的武器,將士們倒是可以克服,當年和小鬼子打仗的時候,我們有過半年多沒有見過一個大子、再差的漢陽造都用過,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怕只怕……現在的放虎歸山,將來會遺下無窮的後患。

到時候戰火連年,將士們看不到卸甲歸田過娶妻生子的太平日子,必不願再將自己的性命白白耗費在毫無意義的內鬥之上,人心渙散,時局動盪,再想要重整旗鼓,一鼓作氣的消滅共,軍,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狄爾森異常冷靜的將這些話說完,屏息凝神的看着蔣介石。他知道,自己的這番話雖然於政事的決策沒有任何幫助,且換做任何一個人聽來,都是極不好聽的悖論。但是,他是黃埔的學生,眼前的這個人不僅僅在身份上是他的領袖、姑夫,也是他的校長。黃埔的精神他從未敢忘,畢業時,授予他的那柄中正劍代表的意義他也始終銘記在心。於他而言,忠於國家、三民主義與忠於領袖是同樣重要的。那麼,對領袖說出自己的內心感受,將自己所見所聞誠實的反映給領袖聽,也是自己作爲一個黃埔軍校的學生應該做到的。所以,他明知自己的這些話可能會讓蔣介石非常不快,但是,他還是選擇了忠誠的面對自己的內心。

蔣經國在一旁聽得背後幾乎起了一層冷汗。以他對父親的瞭解,逸之說的這番話能讓父親忍到現在不大發雷霆,已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從小就對父親又敬又怕,極少有違拗父親心意的時刻,更不用說當着父親的面指責他的決策有誤。因此,他的心裡此刻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生怕這位膽大包天的妹夫出格的言論惹惱了父親,不但自毀前途,還會讓婉婷一起跟着備受責難。

出乎蔣經國和狄爾森意料的是,蔣介石居然沒有半點要發火的跡象。他重重的嘆了口氣,頗有些疲憊的將身體靠近了柔軟的沙發靠背裡,略仰着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燈,緩緩道:

“難爲你對黨國的一番忠心了。若黨國中人,人人都像你這樣忠心,共,產,黨這樣的癬患早就被徹底清除了,何至於會發展到今天敢與我抗衡的地步!”

他頓了頓,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忽然坐直了身體,目光灼灼的看着狄爾森,眼神中有着懷疑和警惕,正色道:

“不過聽你剛纔這番話,似乎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何以你就認定了我們會在與他們的較量中敗下陣來?莫非,你和他們有過接觸?”

狄爾森坦然的搖搖頭,直言道:

“兩軍對陣的時候,我聽過他們向我軍喊的口號,也抓到過共,軍的俘虜,見過一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其實也就是穿上軍裝的農民,大多隻會種地,一輩子摸得都是鋤頭和鐵杴,連開槍都是不久之前才學會的,識字的人幾乎沒有。要說真正的赤色份子,我還沒有遇到過。”

“既然如此,你何以斷言將來我軍在戰場上會輸給他們?現在軍事上佔上風的可是我們,無論是兵力,還是軍力上,我們都有無與倫比的優勢。現在停戰的契機的確不好,但我相信憑我們的實力,要想徹底剿滅他們,也並非什麼難事,無非多花一點時間,多用一些經費和人力罷了。”

“人心。”

“人心?”

“是。我曾經問過那些被俘的共,軍士兵,爲什麼要加入共,產,黨的軍隊?他們都回答說,共,產,黨告訴他們,只要打敗了腐朽的國,民黨政府,將來他們就可以分到田地,就可以不用交納許多的苛捐雜稅,他們可以住進屬於自己的房子裡,不用在當佃戶,也不用再受地主惡霸的欺負。他們每天都能吃飽飯,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我想,這就是爲什麼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越來越的人一心向着他們的緣故。”

“就憑這麼拙劣的謊言嗎?他們這根本就是在愚民。”

“可是,他們給了很多人希望。人只要有了希望,就會充滿了力量,就能堅強的活下去。這也是我爲什麼會覺得必須要在他們給更多人帶去這種很難實現的願望,激發更多人爆發出更大的力量之前,要加以剿滅的理由。否則,我們將徹底的敗於這種巨大的力量之下,再難有翻身的可能。

因爲,我們的士兵們也是普通人,嚮往的,也是這些最平凡的東西。俗話說‘當兵吃糧,吃糧當兵’,他們當兵打仗的目的,也就是爲了有口飯吃。一旦我們的人心也都向着共,產,黨,而去,您覺得,我們還有獲勝的把握嗎?”

狄爾森一字一句的將這些話說完,蔣介石和蔣經國的面色都漸漸的凝重起來。三個人互相望着,沉默了。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每個人都清楚,這個答案是什麼。客廳的這個角落裡,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之中。

一間客廳裡,一邊是歡天喜地的嬉鬧,一邊是鴉雀無聲的沉寂,冰與火一般的對比。嬉鬧着的女士們和孩子們不會想到,不久之後,他們的家庭就將要經歷人生之中冰與火的考驗。沉寂着的先生們也不會想到,命運的轉變會來得這樣快,快得令他們猝不及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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