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從沙發上直站了起來。

迅速轉身朝身後樓梯間方向看,藉着外頭路燈透進來的光亮,除了地板的反光和樓梯凹凸不平的輪廓,我沒看到任何異常的東西。

“咔嗒嗒……”牆角邊突然一陣悉瑣的聲音,我不由自主朝後退了一步,腳底一絆重新跌坐進沙發,一屁股壓在遙控器上。

“晶晶亮,透心涼,我要雪碧!”電視驟然響起的聲音,突兀得幾乎讓人魂飛魄散。一瞬而來的亮光幾乎刺得我睜不開眼,剛伸手擋住眼睛,眼前驀地再次一黑。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碰到了遙控器的開關,電視關上了,最後一點光從漆黑的屏幕上消失,房間裡突然靜得只能聽到雨聲和我心臟跳動的聲音。

而就是這靜得讓人心臟都能繃緊的當口,頭頂上兀然一陣爪子拉爬似的輕響,嘁嚦嚦在天花板上撓過……片刻,樓梯口這裡突然咔啦一聲輕響。

然後一條細細的聲音:“相公……我就來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聲音離得很近,像是在頭頂正上方,又像是就在耳朵邊。可是被剛纔突如其來的強光一刺激,我這會兒兩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隱隱感覺身邊的人動了動,我擡起頭壓低嗓音:“劉逸,它在哪裡……”

劉逸沒有回答。

“劉逸!”忍不住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後面的話到了嘴邊,又給我吞了回去。

剛被刺激得暫時失明的眼睛緩過勁來了,藉着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光,我看到劉逸蜷着腿坐在沙發角落裡,眼睛直愣愣對着地面,青白着一張臉一言不發。

躊躇片刻,我伸手推了推他,但他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只是那麼靜靜坐着,看着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房間裡依舊和剛纔沒有任何兩樣,路燈在廳裡照出淡淡一層模糊的光,所有傢俱在這層光裡只剩下了黑和灰的輪廓,很清晰,清晰到容不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那麼發出那聲音的到底是什麼,而它又在什麼地方……

思忖着,劉逸突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徑自朝房門口走去:“我該走了。”

“喂!你……”我真不感相信他居然在這種時候要丟下我自個兒離開。條件反射地開口試圖叫住他,話音未落,耳旁一陣夜貓子叫似的低笑劃過:“咯咯……”

劉逸的腳步一滯。

而我幾乎是同時從沙發上直彈起來,連滾帶爬跑到他的身邊,手剛碰到他的衣角,他身子突然一縮,悶哼一聲朝地上跪了下去。

“怎麼了?!”我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蹲下身看着他,半晌纔看清楚他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身後,好似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

我想回頭,可是沒有勇氣。只是抓住他衣服湊近他耳邊急急地道:“劉逸,我們出去,快!”

“她來了……”片刻,他道。

“誰來了?”

“她來了……”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又道。而就在這時,那道細細的話音再次響起,

“相公……我在這裡……”

後腦勺麻嗖嗖地一涼,我猛回頭。

可是身後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見鬼……它到底是什麼?!

來不及多想,我站起身用力抓着劉逸的肩膀試圖把他從地上拖起來:“我們走,快!”

“走?”細細的話音,傳自我的身下。

我一驚。

低頭看去,劉逸的頭慢慢擡起,始終盯着我身後的視線不知什麼時候轉向了我,一雙眼半斂着,嘴角上揚,似笑非笑:“去哪裡……”

聲音很尖,像個女人,連表情也是……在他夜色裡蒼白得泛青的一張臉上。

我的手不由自主一鬆。

下意識朝後退開,他頭一沉,肩膀朝前傾了傾,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始終盯着我,直到完全站起,忽然朝上微微翻起。

“相公……你在哪裡……”嘴脣輕輕地動,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朝前走。而頭不知爲什麼始終往前微微傾斜着,很怪異的一個姿勢,像是頭上壓着什麼讓他無法負荷的東西。

我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了。想出聲叫住他,猛地想起了以前狐狸說過的話,我喉嚨一卡。

窗外雨點依舊一撥又一撥急急敲打在玻璃上,那些單調而鼓譟的聲音,這會兒就像是一隻手,輕輕抓着我的心臟,在我看着劉逸用那種聲音和姿勢在我眼前一步步走過的時候,再一點一點悄然收緊……

忽然他停下腳步。

回頭輕掃了我一眼,半開半合的眼簾,裡頭眼珠朝我方向划來的瞬間,我一個箭步衝到房門口,抓着把手一陣亂扭弄開門,頭也不回朝着外頭直衝出去。

“相公……你在哪裡……”

身後的話音在客廳裡幽幽迴盪着,明明被我拋得很遠,可是聽上去總是近在耳畔。我摸索着去找店裡燈的開關,在牆上胡亂抓了幾把,可以往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按鈕,這會兒繞是我一身冷汗,始終摸不到那一點突出的部分。

眼前白影一閃,劉逸原本在客廳裡慢慢打轉的身影突然在房門口出現了。

我一驚。

連着退了幾步,就看到他微傾着頭,一雙半開半合的眼睛貼着門朝我的方向看着。片刻肩膀一斜,他朝我這邊邁步走了過來。

我不自禁又朝後退了一步,卻看到他忽地停住了動作。

擡頭看看門框,又朝我這裡看了一眼,半晌,嘴裡忽然發出一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嗚咽聲來:“寶珠……開開門……”

聲音很尖,很細,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連着又朝後退了幾步,而他在這當口眼睛再次朝上翻起,看着門框頂上,手在門框間空曠的地方慢慢摸索。似乎那扇門是關着的,關得很牢,就像是安了道無形的牆,而他的兩隻手在這堵看不見的牆壁上輕輕地拍:“寶珠……開門啊……寶珠……”

每叫一聲,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那個已經不堪符合的胸腔裡頭迸裂出來了。急促的跳動,急得讓胸口微微發疼。突然覺得鼻子很酸,酸到發痛,眼看着他用這麼古怪的樣子和聲音說着之前在店門外所企求着的那些話語,我不知道這感覺應該叫恐懼還是悲傷……

劉逸……劉逸……到底爲什麼……

“寶珠……”忽然聽見他再次開口,聲音不再尖細,似乎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我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樣子有點茫然:“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我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着他。

“你在那裡做什麼?”他又問。見我依舊不回答,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目光裡閃過一絲陰鬱:“你看到了什麼是不是。”

我已經沒回答,也沒動。

他垂下頭:“對不起……其實我……”

話說到這裡,我突然一個寒戰。

劉逸身後好象出現了什麼東西。片刻近了,暗紅色一道影子,朝着他的方向一點一點移動過來,無聲無息。而他還站在那裡看着我,全然沒有意識到身後的動靜。

我死盯着他,試圖用自己的眼神去讓他會意,可他全然沒有任何意識。

忽然那身影又近了,鮮紅色一身的是老式的新娘的裝扮,在身後一片渾濁的黑暗裡,突兀得有點刺眼。上頭一張臉,蒼白,在那片豔紅裡顯出一層淡淡的灰,像沒有生命的陶片。

她看着劉逸的背影,半睜着的眼裡一雙眼珠子微微朝上吊着,似笑非笑。

然後朝他伸出一隻手,我看到她的嘴輕輕動了動。

“劉逸!”再沒有任何猶豫,我衝到他跟前朝他發出一聲驚叫。

劉逸擡起頭。

近距離,突然發覺他一雙眼睛依舊是半斂着的,嘴角勾起,他低頭看向我:“其實我……”

話音未落,他身後那道紅色的影子突然間消失,而同時他肩膀朝我這裡傾了過來,咧開嘴,朝着我咯咯一笑。

我呆住了。

傻站着看着他一手朝前慢慢伸出,再肩膀,再頭……不到片刻,半個身體已經越過門框。

門外閃電驚蟄般一道刺過,照得他那張臉一片青白,我一個激靈。回過神急急倒退幾步轉身想跑,冷不防一聲炸雷在頭頂裂開,震得我眼睛忍不住閉了一下。

再睜開,忍不住一聲尖叫。

劉逸他竟然就站在我面前了,頭微微朝前傾着,兩隻眼半開半合,對着我的方向。

近在咫尺的距離。

“寶珠……”他說,頭朝我貼了過來。

我一把推開他。

用力過大,身子連着倒退數步,突然間後背撞在什麼東西上,我一個激靈。剛想回頭,手臂上忽然冷冷地一冰。

一隻手從我背後伸出,撞在了我的手背上,隨之而來幾道髮絲從眼前一劃而過,銀白色的,在外頭路燈隱隱的照射下,泛着層冰冷的藍。

“鋣!”突然意識到這會兒我不是一個人,我一個轉身迅速退到鋣的身後,一邊暗地期望這隻麒麟會突然間醒了,就像那時候在餓鬼道里突然間出現的那種狀況。雖然狐狸說過,從封印裡完全恢復過來的麒麟比什麼都危險。

可失望的是,鋣的身子隨着我的動作動了動後,就那樣停下了,依舊像具最完美的模特,站在我的前面,一動不動。

劉逸在他面前看着我。

眼睛沒有半開半合,嘴角也不再帶着那種奇特的笑。只是一張臉依舊是青白色的,他的眼神紛亂複雜。

片刻目光慢慢轉到我身後,眼裡突然閃過一絲驚惶:“寶珠!”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視線看向身後。

然後看到一隻頭。

蒼白色的臉,貼了陶片似的,兩隻細細的眼睛半睜着,近在我的臉側看着我,櫻桃似紅豔的嘴一小點,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相公……我在這裡……”她說。

一身紅衣勝血,大團大團明潢色的繡花,在那樣紅的衣服上顯得格外的刺眼。

每朵花,是一個壽字。

“跟我走……”她又道。

我想尖叫,可是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眼看着她慢慢靠近,咫尺間的距離,一絲泥土的酸腐味無可避免地衝進了我的鼻尖。

突然我面前那個身體微微一陣抖動。

猛回過神,觸電般彈起想逃,卻一頭撞在前面鋣的肩膀上,而他依舊一動不動,渾然沒有任何知覺。

腳突然間就軟了。

“劉逸!!!!”抓着鋣的肩膀,我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一聲尖叫:“快來幫我!!!!”

可他看着我,眼睛張得很大,一步步朝後倒退。

我發急了:“做點什麼!劉逸!你本來就是鬼!爲什麼還要怕鬼!!”

話一出口,他眼裡一片震驚。

“咔啷!”就在這時門鈴忽然一聲輕響。

店門隨之被推開,一陣風帶着股冰冷的溼氣迅速捲入,與此同時鋣靜立不動的身影一個迴轉,探手,手指根根沒入我邊上那新娘的咽喉。而就在這瞬間我的身子朝着門口直衝了過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牽着,那極強一股氣流。一時間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聽見身後一陣淒厲的尖叫,伴着股極濃的酸腐味,片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直到撞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我不停朝前衝着的身形才頓住,回過神幾片溼漉漉的東西從半空掉到了我的臉上,冰涼,帶着股淡淡檀香的味道。

我的腳一軟。

癱坐下去的時候一隻手抓住了我,擡頭朝上看了一眼,隨即望見離家一週的狐狸那張被雨水澆得透溼的臉。一手抓着我的肩,一手提着那把在門口躺了一整天的香水百合,他站在門口兩隻眼睛朝店裡上上下下一圈打量,半晌咂咂嘴:“哦呀,寶珠,你開紙紮店了?怎麼弄得到處都是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