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離開那天,說是兩天後會來電話找我,外婆這通電話比她原先說好的遲了兩個星期。在我都快忘了這事的時候突然間就打過來了,和她上次很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時一樣的令人意外。

她約我隔天去她住的飯店和她碰面,說是要帶我去見一個人。

什麼樣的人,她沒說,只說了碰面的時間,還有那家飯店的名字。飯店名叫大都會,因爲接待的華僑居多,是我們這座城有名的“華僑飯店”。

大凡上了年紀的人,似乎總對那些被時間所沉澱的東西特別的鐘愛,即便它已經不再是很多年前那個被人所矚目的至高點,在他們心中,它大概是永遠都停留在那段時空的絢爛裡的吧。

‘大都會’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產物。在那個年代,它曾有着遠遠顯赫過現在 ‘香格里拉’或者‘希爾頓’的地位,雖然在那些層出不窮的高級飯店包圍下,現在的它已經老得像個掉了牙齒的爺爺,可是在老一輩人的心目裡,它始終有着無可替代的這座城市最頂尖飯店的位置。也因此不管它再怎麼陳舊,再怎樣在周圍一座比一座奢華的酒店旁變得逐漸醜陋,始終是很多年老的歸國華僑回到這座城市後後首選的居住點,彷彿不這樣住上一回不足以證明自己衣錦還鄉。正如我外婆。

有些東西在有些人的眼裡,基本上就是一種階級一種層次的代名詞,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不過我並不喜歡這個地方。

年歲越大的房子越是容易吸引一些不屬於這世界的東西,因爲陰。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最近幾年它在不斷地被修整和翻新,很多設施都是全新的了,但本質上改變不了什麼。很多東西是再怎麼翻修也塗抹不掉的,那種無數歲月裡它不斷經歷着的生老病死在它每一塊磚泥裡所積壓腐化出來的變質。

況且它還經歷過戰爭那個動亂的年代。

有時候只是從外面走過,都可以感覺得到它周身所散發出來的一種陰惻惻的寒,雖然從沒在那地方碰到過什麼不想碰到的東西,不過始終對它是敬而遠之的,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的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見面的地方約在‘大都會’十九樓。

上了電梯才發覺自己遲到了,路上塞車塞得比我想象中要嚴重,半個小時的路走了一個多鐘頭,以至原本安排得還算寬裕的時間,我卻足足遲到了半個小時。

想起外婆那雙嚴厲的眼睛,我不由自主一聲嘆息。

一直都很好奇她當初是怎麼和我姥姥交往到一起的,在我看來,她們實在是兩個完全不同星球上的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我姥姥的隨和不拘小節,她的嚴厲挑剔,怎麼看都是習慣和觀念完全相背的兩個人,這樣的人能一起相交幾十年,真是件奇蹟。

正胡思亂想着,電梯叮的聲響在十樓停住,邊上客人三三兩兩走了出去,直到門關沒有別人再進來,於是整部電梯裡剩下了我一個人。

‘大都會’的電梯有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它至今還保留着三十年代初建時的風格,不單如此電梯門外還特意留了層銅色金屬拉門,就像那種老工廠裡的運輸電梯門那樣,兩道門同時打開纔可以進出。很繁瑣笨重的外觀,但也正爲因此,它在許多人的眼裡便顯得與衆不同。

他們把它稱之爲有味道,很懷舊風。不過在我看來,監獄風更多點就是了。

站在裡頭能把電梯上升時繩索拉動的摩擦聲都聽得清清楚楚,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尤其是一個人的情況下。於是不免有點煩躁起來,忍不住擡頭開始對着門上那排數字數樓層,剛數到十四,突然電梯像碰到了什麼似的震了一下。

一個踉蹌,頭頂的燈倏地一暗。冷不防間驚得我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摸索着周圍可以扶的東西,剛抓到邊上的扶欄,頭頂上的燈突然又亮了。

驟然而來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眯,模模糊糊間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頭頂上垂了下來,好容易適應了光線把手從眼睛上挪開,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我整個人一下子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那個從我頭頂上垂下來的東西是個女人。

身上穿着這飯店服務員的暗紅色制服,她脖子被一根纜繩纏着吊在電梯頂上的燈管旁邊,隨着電梯的再次上升一搖一晃地在我面前微微打着轉。

忽地那張蒼白的臉轉向了我,在我呆看着她的時候。

趕緊把頭一低當做什麼都沒有看見,我一邊偷偷把隨身帶着的護身符從口袋裡掏出來捏在手裡。眼角瞥見她還在我邊上,低着頭只看到一雙腿在我邊上輕輕搖晃着,腿白皙圓潤,自膝蓋以下,卻什麼都沒有了,一團模糊的黑,隨着她身體的搖動,滴滴答答往下躺着黑紅色的漿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