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林默家在城東環線外的海閣花苑,那是一片十年前建成的,可說是當時供給有錢人顯擺用的頂級房產區。

進大門的時候那個滿臉暗瘡的警衛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很討厭,好象是在看什麼形跡可疑的東西。這種讓人不舒服的視線一直追隨我到路口轉彎,直到那些深藏在濃蔭裡的別墅『露』出了一星半點的磚紅『色』,我背上終於沒了那種蒼蠅般盯粘着的感覺。

離開車道右拐,沿着腳下這條環繞整個小區的青石路我尋找着林默家的門牌號。

雨天讓這條撒滿了落葉的小道散發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周圍很靜,隔着圍牆那些被爬山虎包圍着的漂亮的房子門和窗都關得很緊,一路走過有種與世隔絕的空曠,就好象在公園某處人煙稀少的林子裡散步似的感覺。偶而頭頂上會響起一兩聲怪異的鳥叫,聽起來就好象女人哭累了的嗚咽,記得狐狸說過那是布穀鳥的叫聲,而我一直都以爲布穀鳥叫起來理該就是‘布穀’‘布穀’的。

數到第十二棟別墅,眼角突然瞥見什麼東西在我前面一閃而過。險些就和它撞上了,我吃了一驚。迅速朝後退開,一邊倉皇地朝前看,隨後發現那隻同樣也吃了一驚飛快朝後退開的東西原來不過是隻貓。

一隻『毛』『色』斑斕的虎皮大花貓。看上去不像是野生的,它脖子上掛着只貓圈,『毛』也打理得很乾淨,在我打量着它的時候它瞪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保持着一種隨時都能迅速從我面前撤離的姿勢。這它看上去有點緊張,不過貓兒那種滾圓的眼睛總是無時無刻不流『露』着一種緊張的神情,這讓人覺得有趣,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於是彎下腰我討好地朝它伸出手:“咪咪,過來咪咪。”

手還沒接近到它的鼻尖,它一聲低哼扭身就跑了,連着竄過兩片灌木叢,在一片地勢比較高的地方停下來,它頗有點傲慢似的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試着朝它方向走了一步,這個動作讓它在最短時間裡縱身一跳鑽進另一片灌木叢,並且就此消失不見。

我甚至都沒見它從另一端的某片草叢裡鑽出來。

都說貓是種精靈,也不是沒有它的道理,有時候確實你無從知曉這種敏銳的動物在你眼前沒了蹤影,是因爲它跑走了,還是徹底消失了。

回過神發現那隻貓消失的方向有座兩層高的別墅。

斜在那片被雨水衝成了深灰『色』的坡道上,它倒梯型的房體和坡道一樣通體一層深深的灰,被濃密的暗紅『色』植被覆蓋着,看上去小巧而典雅。走近了看到大門口那塊小小牌子上深藍『色』的數字,數字是‘十五’。這地方是不存在十三和十四這兩種數字的,我很高興自己在走了將近一站路之後,總算在這片大得嚇人的住宅區找到了林默的家。

林默的家裡出乎我意料的樸素,就像我無法想象一輛法拉利612裡套着八十年代甲克蟲的內核。它看起來就好像電視劇裡那些老派英國鄉紳們的鄉村別墅,純木的結構,除了幾幅油畫和櫥櫃外幾乎沒有太多的擺設,甚至無論地板或者牆面都還帶着點兒骯髒的菸灰,有種味道充斥在這樣簡單但寬敞的房間內,那種從牆壁裡滲出來的松木混合着薰香的味道,讓人隱隱有種沉澱的溼潤感。

進門時林默正在廚房裡燒着什麼,門虛掩着,我敲門聽見他在裡面叫我進去,我就自己推門進去了。半晌見他從廚房裡出來,幾天沒見他看上去有種疲憊不堪的憔悴,眼眶陷得很深,下巴上淡淡一圈青『色』的鬍子茬,就像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睡過覺似的。我很奇怪爲什麼他不僱個保姆,至少他可以有時間休息一下,不至於忙到連到我店裡拿這麼重要的包的時間都沒有。

他應該是從我眼睛裡看出了疑『惑』:“阿姨告假了,新請來的人我又不放心,所以你看,弄得我現在很狼狽。”接過我手裡的包時他對我這麼說,我聞到廚房裡飄出來的越來越濃的牛『奶』味,滲透進客廳那股『潮』溼的薰香味裡,讓我不覺有種反胃的感覺,我想起他之前說過方潔很長一段時間只能喝點牛『奶』,於是問他:“你太太身體要不要緊。”

聽我這麼問林默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還好。”可他昨晚很肯定地說她沒事的。總覺得方潔並不像他說的那樣一點事都沒,或者還好,無論是那天我在他車裡看到的景象,術士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有她在我店裡時的嘔吐。我想向林默提出去看看她,但看他的神情,到口的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告辭:“那我回去了,林先生。”

“這麼急就走,不多坐一會兒嗎?”他嘴上這麼說,但眼裡的表情卻並不是這種意思,甚至帶着點微微鬆了口氣的感覺,所以我趕緊搖了搖頭一邊轉身朝房門走去:“我還得順道買點東西帶回去,等着要急用的。”

“是麼,”他跟在後面把我送到門口,聲音聽上去有點微微的不安:“我很抱歉,寶珠,總是麻煩你,在店裡也是,現在還要麻煩你把包給我送過來,我覺得我真是很過分。”

“沒什麼,林先生,以後常來照顧小店生意就好啦。”我回頭朝他笑,一邊伸手把門打開,沒想到門一開卻讓我傻了眼。

房子的隔音設備真好,好到外面下了那麼大的雨我在裡面居然一點都沒聽出來。

就在之前還不過飄着幾星點小雨絲,我以爲連下了幾天的暴雨,這天已經沒力氣再繼續下大了,誰知道就我進門到現在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外面的雨像倒翻了的鍋似的頃塌了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上發出冰雹似的脆響,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了,像被困進了一團被漫天蜘蛛絲給爬佔住了的巨網。

一時我僵在門口不知道是該繼續朝外走還是回頭。半晌身後響起林默的聲音,混雜在雨聲裡聽上去有點模糊:“要不再坐會兒吧,寶珠,等雨小點了再走。”

林默進廚房給我弄咖啡的時候,我一個人在他客廳裡傻站了一會兒。他的客廳實在單調得有點乏味,看來看去就那麼些東西,兩排放着些小擺設的壁櫥,幾缸大得有點佔地方的植物。如果沒有那幾幅『色』彩鮮亮的油畫和中間那張包着花格子呢布的沙發,整個空間看上去會相當的消沉。

這房子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一對三十多歲事業發達的年輕夫『婦』住的,我覺得。林默對家的品位居然就像個已近暮年的老人。

又站了會兒,覺得腿有點發酸,我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

屁股還沒碰到沙發我又以最快的速度猛彈了起來,剛纔坐下剎那,我感覺到身下有團軟軟溫熱的東西,就在我挨着沙發的同時朝我屁股頂了一下。我吃驚地低頭去看,只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我坐的地方一躍而起連蹦帶跳竄到了我對面的牆壁角落,等我驚魂不定的視線追到那裡時剛好看到它一頭撞在了那面牆板上,反彈落地,然後一骨碌爬起聲衝我低低一聲叫。

我隨即一呆。

那團東西是隻貓。

鮮亮的『毛』『色』在牆角陰騖的光線裡看上去有點刺眼,它蓬着全身半長不短的花『毛』瞪着我,像在看着什麼侵犯了它領地的可怕侵略者。

我發覺它看上去有點眼熟,直到看見它脖子上那根粉紅『色』的貓圈,我纔想起來它就是剛纔路上碰見的那隻虎皮大花貓。一度我把它想象成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兔子,砰的下憑空在我眼前消失了,跑回了屬於它的『迷』宮般的地洞裡。卻沒想到居然會在林默家裡再次見到它。這隻有着雙琥珀『色』大圓眼睛的貓,這會兒豎着兩隻耳朵死死盯着我,尾巴像只受驚了的松鼠般筆直而蓬鬆地聳立着。

一度我和它僵持着誰也不知道該繼續做些什麼,我打量着它,覺得它也在打量着我,用一種很人『性』的不太高興的眼神。直到廚房裡有什麼東西落地發出乒的聲輕響,它朝我再次低低一聲叫,隨即轉身夾着尾巴一溜煙跑進不遠處一扇虛掩着的房門裡。

那扇房門敞開着巴掌大一道空隙,之前沒太留意,因爲裡面很暗。這會兒被那隻貓一撞空隙被頂大了些,我看到裡面半張牀,以及牀上躺着的那道瘦瘦的身影。

是方潔。雖然她大半個身體都被毯子給遮着,在我這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仰躺着的那張蒼白的臉。

“喵!”貓在牀下再次朝我叫了一聲,有點示威似的腔調。我怕它吵醒了牀上的病人,於是朝它招招手:“過來,咪咪。”

它不理我,轉身伸長了爪子開始在牀單上磨起了它的爪子,爪子在牀單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我感覺牀上的身影似乎動了動。

我回頭朝廚房看了一眼,林默還在裡面忙碌着,磨着咖啡豆,燒着開水。客廳裡因此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咖啡香,這讓我的胃不再像之前那麼難受。我朝那扇半掩着的門輕輕走了過去,那隻貓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磨爪子的工作顯然比注視我這個人要來得有趣,它眯着眼愜意地在牀單上飛快地抓刨着。

不過就幾步路,我推開門探進身一下拎起了它的脖子。

它大吃了一驚,很用力地張開爪子在半空中用力抓了幾下,然後很乾脆地放棄,垂着四肢在我手裡乖乖地掛着,像只沉甸甸的玩具。貓就是這麼種狡猾而聽天命的動物,當它在遇到不爲它所能扭轉的局面時,絕不會像狗那樣沒完沒了地拼命。

我拎着它正準備出門,轉眼掃到牀上那道身影,忍不住又停下了步子。

牀上的方潔看上去似乎睡死了,一動不動在那裡躺着。離她的牀不遠的地方有隻矮櫃,櫃子上放着只香爐,香爐裡燃着一支已經燒了一半的香。

我想客廳裡那種從牆壁裡透出來的薰香味,顯然就是從這裡起源的,它的味道濃得有點刺鼻,那種很強烈的印度香的味道。絲絲縷縷淡藍『色』的煙時不時繞在方潔的臉旁,這讓她那雙眼睛和嘴脣看上去有點凹陷,很無力的凹陷,像是緊貼着皮膚壓在她骨骼上那種感覺,它讓這女人本就蒼白的臉上顯出幾團青灰『色』的陰影。

有那麼一瞬,我感覺自己面對着的彷彿不是個熟睡的病人,而是個死人。就像那天在林默車上時所看到的那種感覺。我甚至可以在她那兩片朝下凹陷的嘴脣裡看出她牙齒隱『露』出來的光澤,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陣悚然。

忍不住試着朝前走了幾步,我伸出手探向她的額頭,想以她身體的溫度來瓦解掉我腦子裡那種越來越不安的很不好的念頭。可是手還沒接近到她蒼白的皮膚,冷不防身後有個聲音突然響起,在我耳旁輕輕道:“我得承認,她最近不太好。”

我被這聲音給驚跳了一下。

迅速收回手,另一隻手裡的貓趁機扭開了我的鉗制,啪的聲落到地上它有點輕蔑地朝我甩了甩尾巴,然後走到牀邊盤下身睡了,彷彿我和我身後的人都在它眼裡不存在一般。我回頭朝林默看了一眼,發覺自己的臉心虛得一陣陣發燙。我希望他沒有看出這一點來:“……我只是想把貓捉出去,我看到它在抓牀。”

“它總是這樣,被方潔慣壞了。”說着話他走到牀邊小心掠了下方潔額頭的髮絲,又把毯子給她蓋了蓋好:“我們沒有孩子,她一直把這隻貓當成自己兒子。”手指碰到方潔的肩膀,我看到方潔動了動,片刻眉頭微微一皺,她那雙緊閉着的眼睛睜開了,那一瞬似乎靈魂從某個角落一下注進了她身體似的,很奇特的一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動作的關係,她的眼眶和額頭一下子沒了之前那種亡者般的死氣。

然後目光轉到了我的臉上,方潔朝我笑了笑:“點心店的老闆娘,你來了。”

“是的,給林先生帶點東西過來,正好過來看看你。”我握住她伸向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有點『潮』溼:“好點沒,你的胃?牛『奶』不要多喝啊。”

她眨了眨眼表示聽見了,然後重新合上眼,她看上去很累。

“我們出去談吧。”林默打開了門:“讓她再多睡會兒。”

於是我跟着他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方潔是我的前妻,”坐到沙發上喝了口林默給我端來的咖啡,我聽見他道。這讓我不禁有點些微的驚訝,本以爲他是不打算告訴我這點的,他們在我這裡總是極力保持着一種讓人看不出是離過異的關係,這種人通常不太願意在別人面前坦白他們生活裡的瑕疵。

我點點頭,並保持了適當程度的驚訝:“可是你們看上去那麼相愛。”

“很多東西往往要失去後才能感覺到珍惜,不是麼。”他吹着咖啡上的熱氣:“年輕和富有總讓我們自以爲是,於是忽略掉身邊原本很美好的東西,我曾經愧對於她,很愧對。”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些話很私人,我覺得自己沒有更好的說法可以讓我回應?都市小說這個疲倦的男人。

“所以我希望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既然老天給了我第二次機會,我沒有理由不好好把握是不是?”

“是的,不過林默,你覺不覺得最好送她去醫院觀察一段時間比較好,我覺得今天她看上去憔悴得厲害,甚至……”我差點說出她看上去像個死人,好在及時收住,而他顯然並沒有聽進多少我的話,他目光始終注視着那道散發出一陣陣薰香味的門縫,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然後聽見他低應了一聲:“沒事,她不會有事,我不會讓她有事。”

我忽然很想離開了,這地方『潮』溼的味道和沉悶的空氣讓我覺得人有點壓抑了起來,而且時間也差不多了,狐狸應該差不多已經到家,他一早出門去買調料,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要上這裡送東西,這會兒他應該已經回來對着一天沒開張的店甩尾巴了。

琢磨着站起身,卻不料手一滑把咖啡都撒在了身上,燙得我一陣『亂』拍。林默見狀忙跑去廚房拿抹布,我在原地等了半天,可是直到衣服上的咖啡漬變冷,始終沒見林默從廚房裡出來。

這讓我覺得怪了,拿快抹布怎麼會要老半天?忍不住提着衣服朝廚房走過去,一邊叫着他的名字:“林默,找到抹布了嗎?要不我衝一下吧,估計擦不……”話還沒說完,我站在廚房門口愣了愣,因爲廚房裡沒有人。可我根本就沒見他出來過:“林默??”我退出來朝周圍張望了一圈:“林默你在哪裡??”

沒人回答我,這房子就跟空屋似的一片死寂,除了我腳踩在地板上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一下子被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包圍了起來,我不在管身上的衣服,三步兩步走到了客廳門口:“林默!”試探着再叫了一聲,我期望他能從樓上或者客廳哪個我沒注意到的角落迴應我。

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喊聲過後除了我單調的呼吸外任何聲音都沒有,我上上下下地看着,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突然有種隱隱被人窺望的感覺從我邊上傳了過來。我回頭看過去,發覺那種詭異的感覺來自方潔房間的那扇門。門依舊虛掩着,巴掌大一道口,『露』出裡頭昏暗的光線,從我這地方看過去裡面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忽然覺得這情形很眼熟。

是了,昨晚那個夢,夢裡那扇門就是這麼虛掩着的,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裡頭有什麼東西窺視着我,靠着門板,用一雙我望不見的眼珠。

也許還會發出夢裡那種陌生的聲音:開開門……寶珠……開開門……

心臟一陣急跳,只覺得一種尖銳得像刀似的恐懼從我胸口某一部分直衝向腦門,我別過身抓住身後的門一把將它用力拉開。

剛想朝外衝出去,不管外頭是不是還在下着瓢潑大雨,卻在跨出的一剎那呆住了。

門的那一端沒有風,更沒有決了堤似的傾盆大雨。有的只是一間老派英國鄉紳們鄉村別墅般簡單樸素的客廳。

那兩排簡單的壁櫥,那些安靜卻又張揚的植物,那些『色』彩明快的油畫,還有那張微微有點褶皺的沙發……

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門的那一端竟然還是林默家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