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黑暗,荒野般一望無際的白骨,還有數以萬計痛苦的嘶吼……
這是黑雪從小到大,見過最多的光景。年幼時的恐懼,也隨時間變得麻木。
黑雪或咬緊牙關,身體蜷縮成一團。青黑色的血管像是毒液爬滿了全身,白皙的皮膚下彷彿暗潮洶涌蘊含着可怖的力量。明知道這是詛咒,黑雪卻完全束手無策。這是她該承受的,哪怕她擁有睥睨衆生的能力,她也只能硬抗這份痛苦。
“……雪。”十涑一直坐在旁邊密切地關注着黑雪。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每月的滿月之日黑雪都會出現被詛咒反噬的情況,而這次尤爲嚴重。她身上多處的血管已經破裂,雖然軀殼完好,但是體內卻已經傷痕累累。之前出現這種狀況都是那個叫安靈的女鬼在照料,十涑因此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見黑雪神色不對,有些不安地喚了她一聲,卻沒有得到迴應,僵硬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驚慌。
“別碰她。”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一道虛影,白衣褐發的美麗女子飄浮在空中,正是安靈,她厲聲阻止了十涑要上前攙扶的舉動。
“安……”黑雪艱難地了動乾裂的嘴脣,殷紅的鮮血瞬間從喉嚨裡涌了出來。
“別說話。”安靈皺了皺眉頭,轉頭對十涑說,“帶涑雪出城,去山上。”
十涑小心翼翼地抱起黑雪,一陣風吹過,他們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庭中院,齋藤、新八、總司、土方都聚在了一起。渾身是血的齋藤和新八正在清理身上的血漬。
“我們追進了不法浪人逃進的客棧,卻被老闆制止了,說什麼都不讓我們進去,還問我們是誰派來的。”新八氣憤的訴說着上午發生的事情。
“被制止?所以讓他們逃了?”山南問道。
“呃,那倒沒有,黑雪說服了那個老闆……”新八想了想,說。
“說服?”土方皺着眉頭問。
“啊,該怎麼說……就是黑雪那麼說了之後,那個老闆和他的女兒都愣住了。”新八斷斷續續地描述當時的情景,“就是……黑雪說的那些話讓人無法反駁。”
“也就是說他有很好的口才。”山南說着思索了起來。
“明明殺了人,一君還真是冷靜。”總司試探的說,自從那天比試輸給了齋藤以後,總司似乎總是若有若無的針對他。
齋藤依舊沉默的洗衣服,不爲所動。
土方轉向齋藤,換了個話題,“一君,和那些傢伙交手以後有什麼感覺。”
齋藤抽掉了袖子上的綁帶,站起來面向土方,“大部分人都沒什麼本事,不過我們這邊人數有限,被敵人包圍的話還是會感到不安。”
土方摸着下巴說道:“招收和訓練新隊員需要時間和錢。”土方感到一陣無奈,“首先你們不要落單了,被殺就毫無意義了。”
“總之,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屈指可數。”新八頓了頓,“話說和會津藩談判的怎麼樣了?”
“最近已經正式向會津公提交滯留京都的請願書了。”山南迴答,“不過能不能得到許可還不清楚,根據上面的回答也可能讓我們從京撤離。”
聽完這話,衆人的臉上都很凝重。
“當然,這就要看芹澤先生的人脈和能力了。”山南先生補充。看到土方不爽的表情,山南先生苦笑了一聲,“你只要認爲是在利用他就好了。”
“我沒法像你一樣分的那麼清楚。說我是乳臭未乾也沒辦法,總有一天要除掉那個傢伙,把近藤先生推上去。”土方說得斬釘截鐵,那是他一開始就定下的決心。
“怎麼沒看見阿或,他怎麼樣了?”原田終於忍不住擔心的問。 www▪ттkan▪¢Ο
總司、新八、齋藤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一下。
“他回來後就變得很奇怪,估計現在回房間休息了。”新八說。
“喂喂,我說阿或好歹是新來的,年紀又比我們小,你們就不能關照他一點嗎?”原田出口打抱不平,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溫柔俊美的男人很是維護黑雪。
“他今天也殺人了嗎?”土方直接無視原田,而是認真的問齋藤。
“是,他殺了三人,所使的刀術是我沒見過的流派,速度和力量似乎都在我之上。”話鋒一轉,齋藤清俊的容顏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不過土方先生不用擔心,你擔憂的事情應該不會發生,黑雪他到浪士組或許真有什麼目的,但是他不會做傷害我們的事。”
“土方副長擔心黑雪會害我們?!”平助驚訝的說出了幾個人的心聲。
土方沒有理會神色各異的幾個人,而是不解的看着齋藤。
齋藤笑了笑,低沉有力的嗓音格外的好聽,“他同我是一類人。”
土方被齋藤的話怔住了,其他幾人更是驚訝冷漠的齋藤會說出這樣的話。總司看見了齋藤臉上的笑容,靜好的面容上閃過一縷陰霾。
“吶……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們的夥伴了,我得去看看他才放心。”原田說完,快步離開。
“呼……”土方表現的很無奈,可語氣上卻輕鬆了許多,“成爲夥伴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以後也只好並肩作戰了,大家一起努力吧。”雖然說的很委婉,但土方還是承認了黑雪。
“土方副長也會不好意思啊。”平助和新八偷笑了起來。
“喂!大夥。”原田急促的聲音快速的傳來,他小跑過來,喘着粗氣指着黑雪臥室的方向。
衆人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當土方七人來到黑雪的臥室時,井上源三郎和龍之介也聞訊來了。
“離開多久了?”土方看着地上未乾的一攤血跡,問在查看的山南和井上。
“不超過十分鐘。”山南肯定的說。
“現在是晚飯時間,要從大門進入一定會經過前廳,近藤先生在那裡不可能沒發覺,所以敵襲的可能性完全沒有。”土方清楚的分析着,“而聽齋藤所述,戰鬥中黑雪也沒有受任何傷……”
“或許和黑雪先生進門那會兒奇怪的行爲有關。”龍之介猶豫地說。
“奇怪的行爲?說清楚點。”
“就是臉色慘白,雙眼無神,連走路都不穩。”總司接過了土方的話,“我開始還以爲他是被嚇呆了。”
土方不確定的問道:“他身上是不是……帶着什麼病?”
齋藤堅決的搖了搖頭:“他握刀的動作很穩,完全不像是病人。”
“土方君打算派人去找他嗎?”山南問沉思的土方。
“……浪士組正處在關鍵時期,我們沒有那麼多精力花在他一個人身上。”
“那土方先生是打算讓他自生自滅了?”新八忍不住接過土方的話。他知道那是土方顧全大局,可是他不能接受。
“當然不是,他既然加入了我們浪士組,就是我們的同夥了,除了爲浪士組犧牲,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放棄夥伴。”土方認真的說道,有力的聲音一下子平復了不安的人心,“但是我們確實沒有那麼多時間在他身上,如果他沒受傷,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如果明早他還沒回來,我們就加大街上巡邏的人數,打聽他的消息。各位覺得怎麼樣?”
“我同意土方先生的意見。”齋藤第一個點頭,他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絕不會爲了一點私情而放棄大局,這是他和土方最像的一點。
“我無所謂,如果他就這樣死了,只能說明他的修行還不夠。”總司真的是一臉不以爲意,說完就轉身走了,風撩起他的衣袂,帶起一陣陣櫻花的香氣。
其他人多多少少接受了土方的提案,只是心裡不免擔心。
這一夜就這樣平靜的度過了,只有黑雪還躲在荒山中的一間廢屋裡備受煎熬。
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木屋的裂縫,一身狼狽的黑雪才悠悠轉醒。
黑雪呆呆地看着發黴的天花板,眼睛痠痛。肉體的疼痛和精神上的折磨讓她徹夜無眠。黎明到來前才昏睡過去一陣,但是屋外的風吹草動又讓她警惕地醒了過來。從前的經歷造就了她鐵人一般的神經,多次讓她在絕境中生還。
十涑從破洞的屋頂跳了下來,手裡還拿着一個小包裹。
他極少行走在陽光下,黑雪不禁有點好奇他幹什麼去了。
他見黑雪醒了,走到她身邊坐下。黑雪伸出手,示意他扶自己坐起來。
“出去遇到什麼麻煩了嗎?”黑雪輕輕笑了笑,避免牽動剛剛結痂的傷口。“木屑。”她指了指他的髮梢。
他愣了愣,接着沉默的打開了包裹,裡面竟都是止血補氣的傷藥。
“給你。”
黑雪怔怔地看着他,那個時候她救下他、保護他,只是於心不忍,憐惜他,又像是在痛惜她自己。可是這個懵懂的孩子在不知不覺間給了她太多的感動,他們相依爲命已然成了習慣,把他留在身邊,黑雪就像……找到了親情的慰藉。
他見黑雪沒回應,顯得有些侷促,這時他顯得尤爲可愛。
“你是去偷了吧。”黑雪眨了眨眼睛,然後笑着把手放在他託着藥材的手上,“謝謝……所有的苦難我們都會一起承受,是生是死我們都會一起。我一直記得。”
十涑靜靜地注視着她,漆黑的眸子像是繁星閃爍的夜空。
敷上傷藥以後,黑雪身上的血痂開始掉落,她治癒的速度很快,除了詛咒她現在基本不會受傷,身上留下渾身縱橫交錯的傷疤也會漸漸淡去。她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除了失血過多中氣不足外,她的身體已經大好了。
不過,安靈不放她回去,她就只能繼續留在山上靜養。
“十涑,浪士組那邊有什麼情況?”黑雪百無聊賴地躺在草堆裡,問樹蔭下的十涑。
“京都、守護司、任用、昨晚、島原。”十涑斷斷續續的說。
“昨天他們得到了任京都守護司會津公的任用,昨晚去花街島原慶祝了。”她習以爲常地將十涑的詞語串連成句,“我才離開了三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
黑雪皺起了眉頭,現在除了紅色液體這一條線索就再沒有獲得其他消息。
“十涑,我明天就回去。”黑雪扯扯身上又髒又破的衣服,安靈離開前已經給她準備好了乾淨的衣服和麪具。說好修養三天,但她等不及要下山繼續尋找哥哥的下落。
第二天,回到壬生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黑雪震驚了,安靈居然讓十涑帶她離開京都那麼遠!十涑和安靈飛飛就能到的地方,她卻只能步行,一眨眼就是日落西山。
“你知道那個叫殿內義雄的男人嗎?”從八木宅入口的巷子裡傳來一個黑雪沒聽過的聲音。
殿內義雄?她記得那是浪士組第三派的領頭人。黑雪偷偷從牆角探出頭來,餘光看到兩個人,高大的芹澤鴨和他的跟班新見錦。他們在和誰說話?然而她很快就知道了那是誰。
“殿內?他怎麼了嗎?”那滿不在乎的,又有些冰冷的口吻,是總司!
“他剛剛來找我,說了近藤的事。”芹澤饒有興趣的笑了起來,像在欣賞總司的表情。近藤勇是總司的軟肋。
“他說了近藤先生的事?”果然,總司的聲音變更加冷冽了。
“他對不是武家出身的人繼承局長的位子似乎很不滿呢,還說如果要除掉那個人,就交給他來做。”芹澤很滿意總司的神情,一臉愉悅。
黑雪躲藏的地方看不見總司的樣子,周圍詭異的沉寂了一會,總司突然大笑了起來,她從笑聲中聽出了總司的怒氣、譏誚、興奮。
他笑了好一會才停下來,“人啊,真是不可貌相。想不到芹澤先生會這麼好心……”總司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了。
芹澤竟然想利用總司對近藤的忠心,去除掉殿內義雄。
芹澤和新見也稍後離開,黃昏下的道路上只剩下黑雪或一個人的身影。
黑雪一路上尾隨總司,果不其然,總司假裝失去了土方的信任來誘騙殿內。隨後兩個人就到了酒屋商量起了怎麼除掉近藤一夥……
她一直躲藏在陰影中觀察他們,對於一個殺手而言,銷聲匿跡是必須掌握的一門技藝。
當殿內得知總司是武家出身後顯得很高興,也更相信了總司的話。
直到夜深,二人才從酒屋裡出來。他們走上四條大橋,黑雪一直尾隨在不遠處。
“沖田君不用擔心,照我們的計劃很快就能除掉近藤一夥,跟着我們到時候你就可以獲得更高的地位,哈哈。”殿內走在前面說的興起。
“那真是太感謝殿內先生了。”後面的總司微笑着答應,握着刀的手卻輕輕地動了起來。
殿內還來不及反應,總司已經一刀刺進他的後心。殿內慘叫了一聲,總司一刀抽出,鮮血噴出了他一臉,那張美好的令人窒息的臉一下子妖冶了起來。
殿內倒在他腳邊,掙扎着想要爬起來。總司卻殘酷地冷笑着,一刀了結了他的性命。
月光下,總司的身影被拉的很長。這個冰冷殘酷的男子還是那個櫻花樹下潔白無瑕的美少年嗎?
黑雪突然覺得他開始變得陌生,時間真是吃人的東西,它會把人變得面目全非,甚至連曾經最親密的人都再也都認不出來。
黑雪緩緩地從陰影裡走了出來,走近他。他看到黑雪的一瞬間有些驚訝。
黑雪對他輕笑了一聲,“想不到沖田先生的演技竟然這麼好。”
“我也想不到你竟然還活着,真幸運啊,黑雪君。”總司反脣相譏,他似乎還在試探黑雪在這裡的目的。
黑雪並不在乎,擡腳將殿內的屍體一腳踹下橋去。屍體落入黑夜中流動的河水中,瞬間沒了蹤影。
“別擔心,如果我要對你不利的話,早在八木宅就可以動手了。”黑雪見他還保持着拔刀的姿勢,像是一隻隨時會暴起突擊的獵豹。
“我明白你的感受。”看着這個冰冷的總司,黑雪又莫名地感到一陣揪心。
他露出了嘲諷的笑,卻被黑雪接下來的話打斷。
“爲了守護重要的人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是麼?”黑雪看着他,一字一句說的很認真,那是她的心聲,也是他的。“我會爲重要的人做任何事,無論對錯。無論你要殺誰都與我無關,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忘記初心。
總司,我也有過非常重要想要守護的人,我能理解你。如果有一天我迫不得已做了傷害他們的事,你可以殺了我。”他們陷入了長久的對視,總司好看的眉顰蹙在一起,緊緊地盯着眼前俊美的少年,彷彿要把他看穿一樣。
突然,他幾步上前了揪住黑雪的衣領,“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會殺了你。”
從他深褐色的眸子裡映出了黑雪平靜的的笑容,淡淡的憂傷和堅定。
“總司,我不後悔,永遠都不會。”
總司怔怔的鬆開了手,絕美的臉上出現了剎那的驚愕。在這一刻,眼前的少年打破了他冷硬的心。
“你……是不是認識她?!”少年那張清秀的臉明明是陌生的,可那熟悉的香味又撲鼻而來。總司鬼使神差的問出了口,是因爲太想她了,還是太恨她了,總司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這一瞬,那顆冰冷的心似乎又重新在胸腔裡跳動了起來。
“誰?”黑雪一怔,佯裝鎮定地反問道。
他的眼睛裡突然出現了閃亮的神采,“就是一個和你長的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她的頭髮是黑色的,很長。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很大很漂亮。她身上還有一種體香,對了,”他從胸襟裡掏出一個香囊,居然是黑雪遺失的那一個,“這是你掉的,上面就有她身上的那種氣味……”
黑色的頭髮,琥珀色的眼睛……總司怎麼會知道?
“我不知道她。”黑雪冷酷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臆想。
“……她應該也是十八歲,她喜歡吃金麥糖、紅豆糰子,還有……”總司依舊自顧自的說着,像是在宣泄悲傷,從那雙逐漸暗淡的雙眸裡黑雪看到了痛苦。
“沖田先生!”黑雪提高了聲音,蓋過了他的喃喃自語。“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睛會是琥珀色的,你一定是出現幻象了吧。”
“幻象?”他呆了呆,像是清醒過來了一樣,低低的笑了起來,他捂住雙眼,笑得愈發瘋狂。“幻象?對啊,沒有人能夠看見她啊,她就是鬼魅!這麼殘忍,這麼殘忍……”總司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黑雪感到窒息。
黑雪擡手捂上心口,那裡依舊沒有溫度和跳動,一片空蕩蕩的,可胸膛卻空的她感覺悶疼。
“雪?”十涑出現在她的身邊憂愁地說。
黑雪擡頭,看見那張酷似自己的臉上露出了相似的悲傷。
“我沒事。”她僵硬的轉過身來,說的有點艱難。
“你傷心了。”十涑竟然說出了完整的句子。
黑雪沒有回答,她現在需要好好的靜靜,把波動的情感控制下來。
“我……是真的很沒用……”她蹲下身,把頭埋進膝蓋裡,這種無力地痛苦絲毫不弱於滿月時的詛咒。
“不是你的錯。”十涑環抱住她的肩膀,笨拙地安慰着傷心的少女。
這一夜黑雪沒有回八木宅,而是縮在在樹上過了一夜,就像小時候頑皮嬉鬧的時候一樣,姐姐總是會大發雷霆地找到她將她提回家……
黑雪仰望着幕末時代的夜空,果然不論多麼黑暗的夜,依然有不會泯滅的啓明星高懸天際;不論多麼艱難的道路,依然要披荊斬棘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