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起的鳥兒啼出第一聲鳴叫,開始替窩裡的幼雛尋覓小蟲兒,求個溫飽。

晨陽的曦光迤邐在天機幫總部,也泄灑在客房門外埋伏的人影上。

“幫主!幫主!”陳總管氣急敗壞的長呼一路從大門響進內室。

“噓!”南宮勞和三位夫人同時命他安靜。“裡面正在商議大事,你別壞了咱們的計謀。”

“幫主,外頭也發生大事了──”

“任何事情也及不上靜兒的終生幸福重要。”四雙耳朵貼近房門。

“勞哥,你覺得咱們現在闖進去……妥當嗎?”三夫人竊竊低問。

“廢話,此時不進,要待何時?”南宮勞駁斥道。

他運起一口真氣,從丹田而膻中,從膻中而咽喉,最後彙集在脣間,疾噴而出──

“姓封的!”

砰!房門跟著被他的大腳丫踢開。

“你不要命了,竟敢佔我女兒的便──”

房內的景象讓他理直氣又壯的聲音嘎然而止。

他的寶貝女兒衣裝整齊、鮮嫩得活似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紅莓果,她手上拎著男人的衣衫,朗著嘻嘻哈哈的笑音穿梭在桌椅傢俱間。

而封致虛,這個可憐的受害者,心臃腫的棉被兜著下半身,縛手縛腳地追著她跑。

“把衣服還給我!”他咬牙切齒的言表相當猙獰。

“不要,你沒穿衣服的樣子挺英俊的,應該多多袒身露揹走在大街上纔對。”她仗著封致虛一時三刻之間追不上她,玩心可高著呢!

房門傳來的劇響促使兩人停下腳步,亮睜睜的眼珠子迎向不速之客。

南宮勞下巴拉長的程度足以豎起一對龍鳳花燭。

“你……這個……”守靜衣冠整齊,而封致虛狼狽得只差沒縮在地上求饒,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目前佔上風的人顯然是他的寶貝女兒,因此底下的那句“你竟敢佔我女兒便宜”,再怎麼樣他也講不出口。

既然關鍵句子無法順當地脫口而出,其後的“負責任”、“娶她”云云,更是如同見了太陽的雪人,瞬間消失成水蒸氣,從他的鼻孔蒸發出來。

“女兒,你怎麼可以占人家便宜!”說時遲,那時快,二夫人驀地搶出頭,接下丈夫未完的話題。“好歹娘也苦心養育了你十六年,雖然不能說把你調教成三貞九烈、古望先賢人人佩服的好女子,可是玷污人家清白這種惡事說什麼也該忌諱一點,結果呢?你居然辜負了孃的期望!”

厲害!

南宮勞欽佩得五體投地,只差沒抱住二姨太大跳霓裳羽衣舞,他居然沒想到自己可以從反面點題。

“沒錯,女兒,既然醜事已經發生,你必須對人家負起責任。”他斷然命令。

“我?”守靜愕然指住自己鼻尖。

被“玷污”的肉票企圖站出來替綁匪脫罪。“南宮幫主,其實昨晚──”

“別說話!”南宮勞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封大俠,您放心,我一定替你討回應得的公道。”

“可是,爹──”她無辜地大叫。

“你也別吵!”南宮勞喝出權威的命令。“決定了,你們今天中午就成親。”

“中午?”她和封致虛齊齊起來。

“沒錯,而且我要宣佈一件事。”嘿嘿,以下的訊息纔是最要緊的!南宮勞一臉得意洋洋。“本人曾經召告,凡天機幫任何一人擒得封致虛者,一律傳以本幫幫主之位,如今守靜完成這椿工作,本來應當傳給她幫主正統,但是女子出嫁從夫乃是古人的名言,因此,天機幫首任幫主南宮勞在此表示,幫主之位正式傳給封致虛接任。”

“什麼?”除了主講人之外,滿屋子人口同時大叫。

其中封致虛最是可憐,從頭到尾甚至沒有接口的餘地。

只有一夜之隔而已!

昨天之前,他還是一朵閒閒的雲、一隻野野的鶴。一夜之間,他竟多了一個老婆,而且成爲烏合幫派的頭頭。

他耶!封致虛耶!想當初少林、武當、崆峒、華山這些名門正派企圖網羅他,都被他想也不想地打了回票,而今他居然白白坐上天機幫幫主的位子。

專門挑除江湖中黑道門派的封致虛,竟成爲第一大黑幫的領頭,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椿事件更荒謬的嗎?

他壓根兒不消細想,腦部已經自動命令嘴巴開口:“不行,南宮幫主,您的成命恕在下難以接受,望請您收回。”

“你拒絕讓我女兒負起責任?”南宮勞立刻橫眉倒豎。

“不是。”婚事和禪讓根本不能混爲一談。

“如果你推辭天機幫幫主的位子,我萬萬不會把女兒嫁給你。”南宮勞大膽賭它一把。

“爹!”守靜驚叫出來。瘋子虛不會答應的,她知道,他絕不會答應的。

在南宮勞來得及回答之前,門口響起今早的第二聲狂吼。衆人回頭,是陳總管。

“你發癲了?”南宮勞直想扭斷他的脖子。

正值大家忙著掀底牌、比大小的緊要關頭,他好死不死地竄出來破壞氣氛。

“幫主,你們再不出去,大夥兒真的發癲了。”陳總管揮掉額上的冷汗。“咱們總部被一羣官兵包圍了。”

“什麼?”包含南宮勞在內,滿屋子人口第二度大叫。

“爲首的官差是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柳姑娘的人已經和他們打起來了!”

聞人獨傲!南宮勞險險下巴脫臼。好不容易解決一個司徒仲,拉攏一個封致虛,這會兒又來了一個聞人獨傲,天機幫今年也太多災多難了吧?

守靜猛然想起一個可能性。“封致虛,是你──”

“別胡說。”他差點翻臉。這丫頭未免把他想得太卑下了。

“大家出去看看!”南宮勞率先搶出房門。

末秋的天空,竟然又捲起千堆烏雲。

從天機幫的瞭望臺居高臨下的遠眺,身著差服的衙役正和天機幫幫衆糾纏得難分難捨,柳朝雲率領而來的一百八十位好手也混雜在其中,協助天機幫禦敵。

畢竟他們自個兒也是黃河一帶的水賊或土匪出身,倘若被抓進官府去,一樣吃不了兜著走。

兩方的領頭──柳朝雲和聞人獨傲──卻不見人影。

“封大俠,你看情勢如何?”南宮勞的眉眼緊繃著。

“難說。”

以嘍羅而言,兩邊暫時平分秋色,現在就看首腦級人物的動向,倘若他幫助聞人獨傲,天機幫鐵定輸個徹徹底底;反之,聞人獨傲可能面對捕頭生涯的第一場敗仗。

一邊是親哥哥,一邊是未來的丈人,他該如何選擇?

封致虛回眸看去,守靜也睜著圓溜的水瞳端詳他,並不說話,寧願由他自行決定。她雖然不明白聞人獨傲和封致虛有著何種因緣,然而兩人的情誼深厚卻是不可磨滅的事實。

無論他的決定如何,她都不怨他……

“幫主,屬下發現聞人獨傲和柳姑娘的行蹤了,他們正在斷魂崖交手。”探子登上了望臺回報。

“咱們過去看看。”封致虛主動向守靜伸出手。

她沉靜地偎近他體側。

就要分別了嗎?

以後再想心如此親密的短距離接觸他,會不會是一種奢求?

她不敢擡頭,生怕一旦與他的眼光相接,強忍的淚水會把持不住,就此宣泄出來。

她哭起來很醜的,既然真要分別,她寧願讓他記住她可愛嬌美的形象。

一行人的心頭掛著沉甸甸的巨石。

來到斷魂崖前,聞人獨傲和柳朝雲相互對峙,兩人之間的空氣牽動著詭異的火花,氣氛一觸即發,口中卻仍進行著故作輕鬆的對話。

“聞人。”他開口吸引哥哥的注意力。

“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出現。”聞人獨傲在旁人面前習於保持一貫的淡然爾雅。

“你跟蹤我?”封致虛的口氣稍微冷硬了幾分。

“不,我的屬下截獲你的飛鴿傳書,暗中‘護送’宋夫人來到天機幫。”聞人獨傲淡淡微笑著。“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既然一路跟到常山來,索性順手把爲惡地方的天機幫連根剷除了,也算有所收穫。”

“你不可以傷我爹爹!”守靜再也忍耐不住,眼眶泛出淺紅。

“原來是你,南宮姑娘,幸會幸會。”聞人獨傲頷首爲禮。

“封致虛,你別讓他傷我爹爹……”瑩光水珠滑下她的粉頰,形成兩道玉白色的瀑布。她哇地撲進他懷裡大哭,“好不好?你別讓他傷了我爹,你要走就走,我們不會強迫你承諾什麼,求求你……”

“噓,別哭。”封致虛憐惜地撫去她的玉淚。“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了南宮家人。”

真的?她明白他絕不輕易提出承諾,然而一旦說出口,也不會隨便悔改。可是,緊張的情勢一觸即發……

“聞人,倘若你真的想逮捕天機幫,就連我一起逮走吧!”封致虛下定決心。

“爲什麼?”聞人獨傲微微一怔。

封致虛吐出一個讓哥哥萬萬想像不到的理由:“因爲我是天機幫的新任幫主。”

啥?衆人同時啞口無言。

接下來的一刻鐘,在場的人同時表現出千奇百怪的反應。

“好!”南宮勞激動的握住他的手。“好小子,我果然沒看錯人。”

“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守靜恍惚茫然地盯住他側面。“你要留下來當幫主?你不會離開?”

“南宮幫主,恭喜你找到一位武功卓絕的幫手。”柳朝雲的眼波流向他們。

反應最劇烈的人物,首推聞人獨傲。

“你是新任幫主?”天下第一名捕失聲叫出來。“你!沒搞錯?!”

他那豪放不羈的弟弟,連頂上拖了個哥哥都嫌束縛的小子,居然打算擔任一堆大小土匪的頭子,而且看樣子似乎還打算迎娶一個土匪婆子。是他耳力不好產生誤聽,還是老弟受刺激過度神智失常?

“是的,所以請你連我一起抓回去,我絕對不會反抗。”這是實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和親哥哥動手。

聞人獨傲沉默了。

顯然小弟這回玩真的。真是頭痛!自己事前經過千思萬慮,好不容易纔盤想出消滅第一黑幫的管道,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中途殺出這麼多變數。

最令人無奈的是,衆多變婁之中,影響力卓著的主因只有五尺來高,名爲“南宮守靜”。

“你不打算改變主意?”他再給弟弟和自己一個機會。

“不。”

那就沒得談了。

聞人獨傲踱著方步,陷入沉思中。

衆人提心吊膽地等候他的反應。有封致虛在,兩方動起手來天機幫不至於吃虧,然而基本上,還是能和六扇門的高手和平相處最好,誰也別得罪誰。

“好,”聞人獨傲站定腳步。“我信任你。”

封致虛定定注視著大哥。

“當初逮捕天機幫徒衆的原因,是起於他們會爲惡地方、魚肉鄉民的顧慮,但是由你來領導他們,我相信你會善加約束,從此杜絕這些惡行繼續發生。”聞人獨傲銳利的鷹眼倏然射向他。“但是隻要被我發現天機幫的敗行繼續持續下去,即使你是‘你’,我也不會輕易饒恕。”

“可以。”封致虛堅定的答允。

大哥的言下之意相當清楚,目前兩人都顧全了兄弟之義,但日後若有爭端,這層關係再也不能拿出來充作護身符。

“既然如此,我似乎該鳴金收兵了。”聞人獨傲換上平易的淺笑。“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沒談妥。”

“什麼事?”他瞟見大哥眼中的異芒,警覺心立刻大盛。

“我只答應放過天機幫,但是──不包含黃河七幫的土匪在內。”

聞人獨傲突然出手。

一切動作快如閃電,守靜甚至來不及看清從頭到尾的細節。

她只知道聞人獨傲探手擒向**老闆娘的頸項。

柳朝雲嬌斥一聲,飛身竄向樹林的出口。然而,她的功力終究弱了聞人獨傲一成,更何況他搶得了先機,一晃眼間,皓腕已經被他擒住。

封致虛迅速想到,柳朝雲是自己邀請而來的助力,倘若讓她在自己眼前吃了虧,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出手擒拿大哥的手腕,希望他及時變招,放開對柳朝雲的箝制。

聞人獨傲的武功也勉強勝過弟弟半分,所以他扯著柳朝雲急忙往後退一丈,順利避開封致虛的小擒拿手。

只是,他沒料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攸關生命安全的事情──對地形的熟悉度。

他身後的土地不到一丈長。

“啊──”柳朝雲突然尖叫,叫聲失卻往日慣有的嬌媚。

他們兩人的身形猛然沉入地底。

“大哥!”封致虛狂吼,再度竄向前試圖拉住哥哥的手腕。

他終究晚了一步。聞人獨傲和柳朝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當然不是沉入地底,而是墜下斷魂崖的絕壁深淵。

“大哥!”他心驚膽裂,拔腿飛奔向崖邊。“大哥!”

迴音不斷迴盪在嶙峋的山石壁之間,“大哥、大哥、大哥……”然而,消逝的人影卻再也沒有任何答覆。

他害死了聞人獨傲!

他居然害死了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衆人同時領悟,原來聞人獨傲是他大哥,難怪名捕頭肯網開一面。

“瘋子虛!”守靜撲上來,緊緊環住他的腰際。他千萬不能跟著跳下去!

封致虛呆立在凜冽的山風中,神智迷茫。

“封大俠不用擔心,”陳總管連忙上前勸慰著。“斷魂崖的絕壁平整如鏡面,聞人名捕和柳姑娘下墜的過程絕不會受到太大的損傷。而崖底則是十尺深的河川,只要他們兩位稍微識得一點水性,憑他們的武功沒有性命之虞。”

“真的?”封致虛霍然轉身,眼中漾出希冀的火花。“我大哥的水性極好,他從小在秦淮河岸長大,泅起水來比魚蝦更滑溜。”

“那就更妥當了。”陳總管露出喜色。“咱們只要派人沿著河岸搜尋,一定能打探到他們的下落。”

那就好。封致虛顫魏魏地呼出一口長氣。

“該死的聞人,白嚇了我半天。”他早該料到,這傢伙太難纏了,連閻羅王也不想接收。

兵刃相交的金屬聲順著山風傳入衆人耳中。他暫時沒時間擔心太久,振臂提醒隨行的人。

“走吧!咱們去收拾那些衙役。”

“沒錯,看老殺他個片甲不留。”南宮勞這口氣實在憋得緊了。

“千萬不要。”封致虛連忙搖手。“請各位看在家兄的份上,點到爲止,別傷任何人命。”

救命恩人都開口了,其他人哪還有拒絕的道理。算那羣狗兵命大!

“走吧!”南宮勞領著老婆、同夥衝向山前的戰場。

封致虛剛跑出一步,立刻注意到小綁匪沒跟著來。

“怎麼了?”他掉頭回到她面前。

“我……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她低頭扭捏天青色的衣角。

“你說說看。”

“如果……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情,你會不會答允擔下幫主的重任?”

換言之,她想問他,他會不會選擇娶她。

他審視眼前脾氣彆扭的小女人──他終於肯正視她爲女人──心頭溢滿柔情。顯然沒得到滿意的答案,她下半輩子不會放他好過。

“不會。”他直言。

玩弄衣角的乳白色柔荑驀然僵住。然而,他下一句回答卻勾引出她的眼淚。

他的脣輕輕貼上微白的發漩,吐露心意──

“我會把你偷走,弄大肚子再帶回來見你爹孃,讓他們非把你許給我不可。”

她噗哧一聲,眼中仍然含著淚水,頰上卻飄飛著嬌豔欲滴的嫣紅。

蘋果般的赧紅,是愛情專屬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