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金風送爽。
秋雨下過之後,雖然沒有秋色連波黃葉地,但碧空晴日下的落霞鎮,新涼如洗,秋天還是翩然來臨了。
八八爲發,此等好日子,本該是利來茶館重新開張的日子。
可惜,王掌櫃低擋不住江寒的三寸之舌,信了她的八九,久發之說,生生將重新開張的日子推遲一天。
當然,王掌櫃是不會告訴江寒,因爲謠言之事,利來茶館重新開張的事他並沒有大肆宣傳,原本已有推遲幾天再開張的想法。既然江寒說一天足夠,他當然更是百分百樂意,只是爲了讓她欠自己一個人情,他便小小的拒絕了一下,哪知江寒還把宣傳之事也攬了過去。
所以說,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他只要抓住她的弱點,稍微使點小伎倆,就能讓對方就範。
王掌櫃負手立在門廊之前,一面指揮着站在木梯上的阿憨將紅紙貼正,一面暗自得意地翹起了嘴角。
木梯下站着的宋耀祖,拎起另一張紅條,例常抱怨道:“掌櫃的,這玩意貼這麼多做甚?您爲何要信那死小子的話,先不說他心腸是不是黑,那煞氣我看說得很對,我就是被他煞到的啊!”
王掌櫃嚴肅地瞪了他一眼:“胡說,無憑無據的瞎話你也信,若是江家小哥半夜進店扔的我,掌櫃我會不知道?他都說了會向大家揭開謎底,你睜大眼睛看就好了,瞎跟着別有用心的人起什麼哄?”
宋耀祖不服氣地撇撇嘴,舉起手上的一尺寬半丈長的紅紙,嫌棄地抖了抖,說道:“掌櫃的,你這話可真是說錯人了,我看江寒纔是瞎起鬨,我就不信,在門口貼上這樣幾張紅紙,便能跟人解釋了那扮鬼的事了?”
“宋家小哥,讓你跟着徐先生學些字,你偏偷懶——誰告訴你,這上面寫的是解釋了?這上面明明是,‘想知道鬼是如何扮的嗎,明日巳時請來茶館’!”王掌櫃無語地瞟他一眼,“再說,就算不看字,看字數,也能猜到這不是解釋吧?扮鬼之事,是能用十八個字解釋清楚的?”
王掌櫃不留情面的話,讓宋耀祖臉上泛起惱怒的紅色。
他怎麼就不認字了?他好歹也是開過蒙的,他不過就是故意那麼一說,卻引來他這麼多話。
這王掌櫃的心真是偏得沒邊了,想他宋耀祖可是爲了他受過傷流過血的,可卻抵不過江家臭小子幾句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利來茶館前發生的這一幕,江寒可不知道。
她忙得很呢,哪有時間去管這些小事。
昨天中午,她想通了關鍵點,便匆匆去找了被她單方面斷交的周半仙,開門見山地問他,如果要扮鬼,一般會怎麼弄。
她記得呂同和沈大人都說過,店裡出現了鬼火,這個是關鍵,她也記得,以前上化學課,老師似乎講過有種元素會自燃,是裝神弄鬼的必備之物。只是很可惜,她是個學渣,能記得這麼個事就不錯了,哪知道具體是個什麼玩意啊?
還好,她有周半仙。
雖然神秘的周半仙很危險,但沒辦法,關鍵時刻,她還是得靠他。
金錢誘惑下,周半仙竟然還給她弄到了一包白色粉末。
拿着這個回到家後,她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一個反敗爲勝的方法。
她囫圇吃了幾口飯,再次匆匆出門,找到王掌櫃,要他推遲一天開業,搞定之後,又找到周半仙,讓他幫忙找了些給她捧哏的、宣傳的人,急急忙忙地策劃了一起的造勢活動,還爲了安撫韓乞丐,給了她幾十個錢,讓他安排他的小乞丐,滿大街去吆喝,九日會在利來茶館揭開扮鬼的謎底。
於是,八日從辰時開始,滿街滿巷除了依然在傳的謠言,落霞鎮裡又多了兩項熱鬧。
敲着碗上門討飯的乞丐,突然除了要飯,還好心地告訴主家,利來茶館九日重新開張,江家小哥要告訴大家他是怎麼扮鬼的。
除此之外,每隔一個時辰,各主要大街上便會走過一隊敲鑼打鼓的人,當然他們的任務除了宣傳,利來茶館九號開張的大優惠,還順便告訴大家,扮鬼事件之謎即將揭開。
不管大家信不信,反正到了午時,揭秘的熱鬧已經生生蓋過頭兩天的謠言了。
……
巡檢司後衙,正院花廳。
午飯後,丫鬟們泡上了香茶。
“廣德,你說,江小二這廝莫不是被那謠言逼瘋了吧?你瞧她弄得這出熱鬧,還要告訴別人鬼是怎麼扮出來的,嘖嘖,真是不知所謂,是怕造謠的人說得不夠形象具體,非得自己給人添上一筆嗎?”呂同揭開茶蓋喝了一口,沒話找話地說道。
“元逸哥哥,你剛纔還說,很期待江寒明天的反擊呢,現在說這話又是何意?你到底是期待她勝,還是期待她敗嘛?”付思雨翻了個白眼,出口的話,一針見血,毫不留情。
來了這一個月,她算是發現了,呂同對江寒有種很奇怪的心理——既不願意看到她真的被人踩在腳下,又總是擺出一副看不上人家的樣子,時不時拎出來埋汰一下。
最初她是有些在意的,還以爲他對江寒的這種特別,是他微妙的喜歡。
可細細一觀察,她發現,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喜歡,表現出來的嫌棄,也不是什麼掩飾,而是真的嫌棄。再加上,剛來那會,她聯合他一起設計沈慎與江寒時,他並沒有什麼醋意,反而對那惡作劇很樂在其中。
因此,她實在想不通,他爲何會這樣對一個姑娘。
“哼,本少爺纔不管她勝還是敗呢,反正明天有熱鬧看。”呂同傲嬌地一抱胸,便往椅子上一歪,忽而嘴角邊又閃過一絲惡作劇,自言自語起來,“嗯,熱鬧還是人越多越好看,這次她那鑼鼓隊弄得如此倉促,要不本少爺給她幫個忙?”
沈大人一個冷眼掃過去,問道:“你很閒?很閒,我這有事。”
其實他也很好奇,江寒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他隱隱覺得,她應該是想到了扮鬼的訣竅,想要藉着利來茶館重新開張的時機,用大白天下的方式,正面擊破謠言。
但是這種做法用得不好,確實如呂同所說,反而容易被人用來將罪名坐實在她頭上。
呂同瞅瞅沈大人繃着的臉,沒看出來與平日裡有什麼差別,剛纔那句話也是他常常用來刺他的,他放了一點心。
但是想到早上聽小松無意中說起,他昨日聽守前衙書房的人說,江寒前日罵街被抓,沒有被關,還被沈廣德請去了書房,沈廣德還沒讓他們靠近。
兩人竟然獨處一室……
他是不信沈廣德對那不男不女的丫頭還有什麼想法,但是,誰知道那丫頭會不會後悔了,又來勾搭他呢?
如此一想,呂同凝視着沈大人,邪笑道:“本少爺還得忙着維持鎮上秩序呢!這利來茶館又要非法聚衆惹事,給咱們鎮上的秩序帶來很大隱患,我看不如這樣,明日本少爺帶兩隊人去把利來茶館圍了,把這隱患消除,你看如何?”
“看來,你確實太閒。明日,你領着小松去山上,陸五斤的消息,該來了。”沈大人說完,便不給他再說話的機會,站起身來往花廳外走去。
呂同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叫嚷道:“憑什麼,我纔不去呢,那事又不是沒人幹!——好你個沈廣德,你竟然公報私仇,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又死灰復燃了,還把那不男不女的臭丫頭,帶到書房去了……”
沈大人身子一頓,轉身不鹹不淡地瞥他一眼:“知道又如何?爺不能帶?”
“……”還在炸毛的呂同,被這話給震在了原地。
這,這,這還是他認識的沈廣德嗎?臉皮居然如此厚!
以前只要提起江寒,這廝都是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可眼下是怎麼回事?
誰來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他扭捏的廣德兄去哪裡了?
這話不止是震住了呂同,還把付思雨給嚇了一跳。
這還是她剛時那個提起江寒就一副冷臉,十分厭惡,不講情面的沈師叔嗎?
猶記得前些日子,他還當街甩給人家姑娘兩張贖條呢,這才幾日,竟然當衆說出如此霸氣的話!
難道前日在前衙的書房裡,有什麼重大的轉折事件發生了?
她長睫忽閃,黑眸靈動,嘴角翹起一個狡黠的幅度,待沈大人走了之後,她蹬蹬跳到愣怔的呂同身邊,輕輕推了他一把,說道:“別發呆了,你不想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嗎?”
呂同回神,面色不虞地瞪她一眼,惡狠狠地道:“不想!”
付思雨一扁嘴,兩手外身後一背,神色傲嬌地睨他一眼:“不想便算了,本姑娘自己去問!”說着,對兩個丫鬟一揮手,“走,咱們去利來茶館找江寒去。”
呂同連番被作踐,只覺得心中怒氣翻騰。
他一把扯住付思雨的胳膊,氣急敗壞地道:“不許去,以後也不許跟她來往,不然就把你送回益陽府去。”
付思雨掙脫他的手,兩臂一抄,得意地看着他:“你可嚇不到我,我是奉了姨母的命令,來監督你的,你要是趕我走,我明天就寫信去告訴姨母,還有你寫給姨母那封信,哼哼,沈師叔還不知道哦……”
呂同被這話一噎,擡起手虛點着付思雨,半天找不到話,最後色厲內荏地要挾道:“好好好,你們,你們都護着她,明天我就去利來茶館砸場子!”
“噗呲!”
付思雨直接被他這話給惹笑了:“元逸哥哥,你這模樣,怎麼想個玩具被搶的孩子似的!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哼,你才奇怪!你跟沈廣德都很奇怪!爲何都要跟一個市井小民走那麼近?!”
“不對,你可不是看重身份的人,你小時候還把家貧的同窗帶回家呢,在紫陽的時候,還跟跑江湖的稱兄道弟……”
“那一樣嗎?我同窗雖然家貧,但他是讀書人,跑江湖的雖然是跑江湖,但他們身懷絕技,我佩服之,願意稱兄道弟。”
“你有時候不是也佩服江寒嗎?”見呂同又要否認,她連忙擡手阻止,“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我聽過好幾次了,翠兒青兒可以跟我作證。”
“能一樣嗎?!那不過是我隨口一說。”
“哼,我纔不信!算了,反正你對江寒的態度很奇怪。”付思雨收起笑意,“她其實並沒惹到你,人也挺好的,還有,我瞧沈師叔的模樣,他對江寒似乎又起了別的心思,如果你還是這種態度,早晚會爲了江寒跟沈師叔撕破臉。”
呂同心裡一凜,目光閃爍,嘴硬道:“你少危言聳聽,不過一個市井女子,本少爺跟沈廣德是什麼關係,你未免把我們交情看得太輕了。”
見他聽不進去,付思雨不想再多言,只意味深長地說道:“聽不聽,隨你,假如他們真能成,他總是要回護自己的女人的,難道你不會這樣做?”
呂同望着付思雨,驀地覺得她那雙機靈古怪的黑眸,在問話的瞬間,似一個危險的黑色旋渦,彷彿多望一眼,靈魂便會被深深吸進去。
他下意識地扭頭,悶悶地說了一句:“不要你管。”
這話讓心懷期待的付思雨,整顆心如被重重一擊,微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少頃,她自嘲一笑,道:“我管你做甚,我有什麼資格管你。”她雖然力持鎮定,但聲音裡還是帶上了一絲落寞,說罷更是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不想身後的呂同卻突然說道:“我當然會,既然是我的女人,怎麼可能不護着?!”
不知是不是她背對着他的關係,這句話聽起來很是一本正經。
付思雨落下去的心,忍不住又飛揚起來。
她在門口站定,回過頭來望向呂同,門外清朗的日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將她白皙的肌膚映照得吹彈可破,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上去。
呂同有些呆呆地回望她,只見她墨黑如畫的眉眼一彎,紅得誘人的櫻脣緩緩往兩邊翹起,彷彿春日裡破繭振翅的蝴蝶,惹得人心頭一顫,然後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歡快消失在門外的秋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