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巡檢司後衙。
夜空中掛着半圓的月亮,清冷的月輝溫柔地籠罩着正院的牆頭屋檐。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牆角勤奮的促織姑娘還在奮力鳴叫。幾隻雀鳥正在書房門前不遠處櫟樹上的小巢裡半睡半醒,書房裡的熒熒燈光雖然照不到它們的家,卻仍然讓它們警覺不已。書房門外站着的初五,此時也如這些鳥兒一般,倚在門欄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忽然,敞開的窗戶裡傳來聲音,驚醒了門外的初五,也嚇得鳥兒們驀地睜開了眼睛。
只見一個修長的身影走到窗邊,拍了拍榻邊杌子上正託着頭閉着眼的人,說道:“小松,你快伺候你家少爺回房睡吧,明早再來聽消息。”這身影正是初一。
小松睜開眼,愣怔擡頭,神魂還未歸位,榻上的呂同卻猛地翻身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問道:“幾時了?”
“快丑時了。”
呂同抹了一把臉,道:“怎麼莫大哥他們還沒回來,不會是路上出事了吧?”
雕花隔斷另一頭,梨木書案邊的沈大人,還在奮筆疾書,聞言,頭也不擡地答道:“橫山彎到這,騎馬,雖然,不到兩時辰,但不知他們何時動手,且山路不能跑馬,白日裡下山,都需近一時辰,何況夜路?你困了,就先回去吧。”
呂同搖搖頭:“既然已經快丑時了,那想必是快回來了。再說,回房我也睡不着。”
沈大人瞅了瞅他臉上的睡痕,揚揚眉表示懷疑,卻也沒再多話,而是放下筆站起身來,走到掩在博古架後的書架邊,挑出一本書,又緩緩走回桌邊。
他剛打開書看了兩頁,門外就傳來了聲響,接着初五說話了:“爺,莫爺他們回來了。”
不一會,兩個身着勁裝的健壯男子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
“情況怎麼樣?”沈大人放下書,還沒開口,呂同就搬着張凳子坐到書桌邊,目光炯炯地看着來人。
來人其中一位年歲不及而立,絡腮鬍子,濃眉高鼻,正是初五口中的莫爺莫啓,他旁邊那位比他年輕兩三歲,則是四大護衛裡面的另一個叫盧七的。
“將近天黑時,打了一場,死了幾個人,橫山彎那邊的寨子被他們收了。不過,那寨子也不大,約莫不到五十人,是馬懷德領着人去的,有近百人。”初一爲兩人端來茶,莫七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又道,“確實如陸五斤所說,那些人手上的武器很規整,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可惜,陸五斤沒出現,我倆沒能捎回他們裡面的消息。”
沈大人瞭然頷首,問道:“路上可是出了事,怎地耽擱到現在?”
莫啓咳嗽了一聲,面上有些微微發紅,道:“我倆下山時,碰到何豹頭的人,未免打草驚蛇,我們在繞了個圈子,耽誤了近一個時辰。落霞山很大,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我倆雖然去過橫山彎,但趕上天黑,我們走叉了一條路……”
沈大人不在意,只神情嚴肅地問道:“你二人今日,看過他們的戰況,如何評價,咱們此前的計劃可要調整?”
莫啓收了窘態,正色道:“無需調整。目前,咱們還是集中力量,把人手儘快訓練出來。前幾日招來的六十來人,我與老七他們兩個又挑選了一遍,挑了三十個出來做前鋒,這三十人,大人你這邊再查背景,需要多久?”
沈大人道:“初招進來時,已洗查過了,你將名單給我,我再着人去查一遍。”
呂同插嘴道:“這個簡單,咱們挑的幾乎都是在碼頭做過苦力的,身家也複雜不到哪裡去,只要着重查那專程從鎮外趕來的二十餘人就好了。莫大哥,你不會那麼巧將那二十人全選中了吧?”
幾人又談論了一番部署,直到雄雞初鳴時才散去。
隨着形勢的變化,散漫的呂同也悠閒不起來了。小松被抓壯丁去幫忙練兵了,巡街的事就剩他一人管着,他也不敢太大意,開始正兒八經地幹起活來了。
……
話說,自從美玉姑娘在利來茶館唱過小曲後,確實有慕名來聽曲的茶客,王掌櫃於是安排了巳中與戌時兩個時間段,讓美玉隨性唱上兩刻鐘,反響雖不如預料中火爆,卻也很不錯。
利來茶館的小曲一出名,滿春院的媽媽麗娘不樂意了,提出要加錢,王掌櫃想着自己的後手還沒搞定,還不敢得罪滿春院,又派江寒去協調。最後,麗娘看在曾掌櫃的面子上,同意兩家每日各給美玉加五十文。
又過了兩日,徐先生真的請動了兩位彈詞師父,定好每隔一日來店裡彈詞,報酬是一百五十文。
這花銷比單獨請一個美玉要貴,且不是天天駐場,王掌櫃當即就有些不樂意。但在宋耀祖與徐先生的合力遊說下,又被拉着去東鎮的茗園茶樓現場聽了一回,回來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到了七月十六這日,江寒揣着一兩多銀錢將美玉送回了滿春院,委婉地道:“這一個月來麻煩美玉兩頭跑了,今日是我們茶館活動的最後一天,明日我沐休,媽媽不妨也讓美玉姑娘好好休息兩天,待過些時候,或許還要再請姑娘去店裡呢!”
雖然王掌櫃卸磨殺驢,剝奪了她參與利來茶館活動決策的權利,她很想就此不管了,但她心裡始終覺得王掌櫃他們如今的狀態,非常像她以前——隨便拍腦袋,動不動就想當然。並且,在她看來,那什麼彈詞與唱曲根本不用二選一啊!
凡事留一線。
她還是按王掌櫃的吩咐,別把話說死了,免得以後被揪去收拾爛攤子時太難做。
作爲滿春院的媽媽,麗娘若是沒點識人的功力,也混不到如此地位了。她只瞥了眼江寒含着胸,笑得有些過頭的臉,就冷哼一聲道:“江家小哥,你不用爲難,我家美玉如今在落霞鎮上也算是小有名氣了,這還得多謝你們茶館。”她瞟了眼一旁文靜坐着的美玉,又道,“媽媽我以前還真是太忽略這丫頭了,沒想到她還有這般本事!這樣最好,媽媽我也不用發愁何時才能從這丫頭身上撈回本了。茶館那種地方,終是與咱們身份不符的,以後她就留在滿春院,專門給大堂裡的客人們唱小曲了!”
好嘛,她現在總算能考慮到後路問題了,這後路卻被對方生生堵上了……
江寒腦中忽然閃過,王掌櫃愁眉苦臉地催着她趕緊想辦法的場景。
希望這樣的場景再也不要發生。
……
次日的沐休是江寒發揮剩餘影響力換來的。
她建議應該休整三天再開始新活動,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否則客人們分不清前後活動有什麼不同,也就不會有六月十六那種轟動效果了。
宋耀祖與徐先生對自己的策劃信心滿滿,生怕被前面江寒想出來的活動蓋了風頭,因此想也沒想就附和了,而王掌櫃想要店裡永遠轟動,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江寒當即就提出了每人沐休一天的請求,宋徐兩人都還要忙着搞宣傳,主動推辭了。
於是,江寒就幸運地獲得了沐休三日的機會,每日只需要在辰時與末時,往茶館送兩次蒸蛋糕與奶茶蜜茶即可。
拍賣會過去了六天,周家已經開始推出烤蛋糕。他們只在鋪子門口貼了張告示,生意就火爆了。或許他們還有別的宣傳方式與宣傳渠道,這就不是江寒能知道的了。
正是如此,茶館裡的蒸蛋糕賣得比江寒預期的差不少,好在每天也能賣出一兩百之數,這幾天更是開始有買了帶走的單,這讓她好歹維持住了顏面,沒有顯得太想當然。
而原本以爲蛋糕能掙大錢的王掌櫃,正在忙着下一個活動的事,還沒來反應過來。
至於奶茶與蜜茶,一開始反響很一般。進店的客人,大多都是不算年輕的大老爺們,沒人喜歡喝那種玩意,因此,每天下午田大嬸與花大嬸還是會推着車去東鎮賣。這兩三日,隨着到店裡買蒸蛋糕的人多起來,也開始有人問兩款茶了,因此,江寒每天往茶館的水井裡吊上二三十杯。
事情雖然處處都與想象有差別,但也算是步上了正軌。
當晚,江寒從滿春院一回到家,就讓芸娘將賬冊搬到她爹的正房。
“一百三十兩,給了王掌櫃七十兩,咱們還剩下三十兩,再加上這段日子的進賬,咱們現在一共有將近三十五兩的銀錢。”芸娘巴拉完劉家的破算盤,擡頭望向面前的父女倆。
江寒滿意地點點頭,道:“嗯,留下五兩週轉,剩餘的咱們對半分了。”
芸娘詫異地看着她,道:“分什麼?這些銀錢你不準備拿去還債了?”
江老爹沒說話,只是看向江寒的目光也帶上了審視。
江寒連忙道:“還啊,這些銀子本來就是要用來還債的!只是我當初說了,咱們一起做吃食的生意,掙來的錢對半分……”
她剛說到這,芸娘就嗔了她一眼,截斷她的話,道:“你莫把話說得這麼義氣!——我現在吃住在江家,江家身上揹着一堆債,我卻厚顏無羞地分錢,我的良心過不去!”她欲言又止地頓了下,神色嚴肅了幾分,又道,“先前,因爲身份的事,我有些惱姐姐,但我不是辨不明黑白分不清輕重的人……”她站起身,雙手交疊在身側俯了個正禮,“姐姐與大叔,還有劉大哥,你們爲我們姐弟倆做了這麼多,這份情誼,芸娘會銘記一輩子的。”
這一禮讓江寒窘迫不已,一時間竟啞然了。
她不過是想要兌現自己曾經的承諾,並沒有別的意思……
身份的暴露事情,本來就是她做錯了,芸娘怪罪她,她並沒有覺得不應該啊!
江老爹接過話頭,道:“芸娘,大叔先在此謝謝你了!但是,一事是一事,對半分是當初你與月丫商量好的,該你的錢你就安心拿着。不過,咱們家當務之急卻是先將欠的外債清理掉,這些錢就算是大叔問你借的,日後再一併還你!”
事情就此定了。
翌日,江寒一早去茶館送蛋糕,接着拎着剩餘的蛋糕,先還了在十里亭毀掉的牛車與牛的剩餘賠償,然後敲開了八九家債主的門。每家還的都不多,有的一兩,有的五兩,一通下來,清掉了三四個小債主,也聽了一籮筐不要錢的好話。
那些個大叔大嬸,都笑眯眯地要求她以後有好事一定不能忘記他們,甚至還有人將她還過去的銀子推回來,道:“這點錢還還什麼?就當是大叔添個分子,等年底你看着給分點利錢就是了!”搞得江寒暴汗,好說歹說也無果,最後只得承諾以後要是開鋪子,錢不夠一定會來找他們湊份子,這才被放了出來。
這前後的待遇真是差好大,幾個月前她還是人人逮住就要教訓幾句不受歡迎的人。
從七八個債主家出來後,她又拎着自家的蛋糕奶茶和街上買的乾貨和肉,去了牛大叔家。
這次只有三十兩,她爹就從十多個債主裡,挑了一半關係不算特別好,家境也一般的。但牛大叔對她有恩,對她爹更是真心的關懷,錢不還東西,人卻是該去看,東西也是要去送的。可惜,她難得地懂了一次禮數,卻碰上牛大叔外出走鏢不在家,牛大嬸也出去幫工了。她只好將東西放下,逗了逗五六歲的小牛兒,與牛奶奶尬聊了幾句就回了家。
安撫完衆債主們,剩下的就是花田二嬸的工錢問題。
當初是答應人家,除了每月一百五十文的工錢,做得好還會有額外的獎金。但是,因爲她一個翻身毀了王掌櫃倉庫要賠一百兩,兩位大嬸的獎金也被一拖就拖了兩個月。可這二位卻一直任勞任怨,還處處爲她出力,沒有一點消極怠工的跡象,這讓江寒很感動。
“田大嬸,這是您的,花大嬸,這是您的!”江寒將兩串沉甸甸的銅錢用紅紙包了,遞到兩位大嬸手裡,笑道,“要是沒有你們兩位,我們江家這攤子恐怕早就開不下去了。這些錢不多,不過你們放心幹,以後我總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這很多了,我們在外面幫忙可掙不了這些!小東家你腦子好使,你現在就是趕我走,我也是要賴着不走的!”善言的花大嬸嗔道。
不苟言笑的田大嬸則行了個佛禮,一臉誠摯,道:“小東家別這樣說,平日裡,我們倆拎回家的食材就值不少錢了,這些獎金原本不該再要的……”
江寒見她要將那串錢往回遞,立刻阻止道:“別,別,說話要算話,我當時說了要給獎金,就不會找理由反口——我不是在試探你們,你們把錢收好吧!”
兩位大嬸見她神色認真,也不再多言,高高興興地拎着錢回去了。
到了晚上,好久沒來江家的劉大康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