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來了!”邱大夫領着藥童推門進來。
沈大人聞聲連忙站起來,將邱大夫往裡讓。
邱大夫走到病榻邊摸了摸江寒的額頭,又號脈了一會脈,再掀開被子查看了一下傷口的止血情況,擰成川字的眉心才稍微舒展了一點:“雖然起熱了,好歹血算是止住了。”說着,他就接過藥童手上的藥碗想要親自喂藥,卻見江寒是趴着的無從下手。
他看了看藥童又看了看面容有些緊繃的沈大人,最後還是將藥碗遞迴給藥童:“老夫將她扶起來,你來喂!”
沈大人見狀立即上前,說道:“晚生來吧,您來喂她!”
邱大夫眼神幽深,想着這位大人剛剛給這丫頭上藥,連這丫頭的衣服都脫了換了,此時來扶她確實是最合適的。
他微微頷首,與沈大人交換了一下位置,接過藥童手上的藥碗,默默地看着沈大人小心翼翼的動作。
只見他兩手扶住江寒的肩,側坐在榻上,輕輕攏住她刻意避開她背上的傷口,將她未受傷的右肩扶靠到胸上,一連串是動作輕柔謹慎得似手上的不是人而是件珍貴的古瓷。
被稱爲黑煞星的剿匪英雄沈慎沈大人對這不省心的假小子竟這麼上心?
他記得她溺水昏迷那次好像也是這位沈大人將人送來的,可那時候這位大人是將人扔在病榻上就再沒多看一眼。如今卻這樣仔細,不僅親自上藥,一步不離地守在榻前,竟連喂藥都不辭辛勞了?
邱大夫心中驚詫地想到這裡,接着又暗自搖頭,這不能說明什麼,只能說經過幾次接觸沈大人對江家丫頭多了幾分看顧而已。
不說這江家丫頭一點也不像個丫頭,身上沒有一絲女人味,即便這位沈大人一時對她有些興趣,也不是什麼好事,門不當戶不對的,這小丫頭野性難馴肯定也絕不願意與人爲妾……
看來他要找個機會暗示一下劉家的或者江沢城,免得以後真的鬧出什麼事情來。
沈大人調整好姿勢,擡頭卻見邱大夫端着藥碗直楞楞地望着江寒發呆。
他順着他的目光低下頭看了看無聲無息的江寒。
沒什麼異常啊。
他頓時有些莫名,輕咳了一聲,疑惑問道:“邱大夫,這樣扶着,不對?”
邱大夫迅速回神,迭聲道歉,聚精會神地給江寒喂起藥來。
一碗藥下去後,藥童先端着藥碗走了,邱大夫卻踟躕着坐在了木桌邊的長凳上,眼睛不由睃向榻上的兩人。就見沈大人仔細地給江寒拭擦嘴角,小心調整她的姿勢重新躺好——他剛被壓下去的想法又重新冒了出來。
他忍不住試探地問道:“大人,您,知道江寒是丫頭吧?”
沈大人有些不明白邱大夫的明知故問,肯定地“嗯”了一聲。
“她爲了生計女扮男裝,行事粗俗莽撞,且她只是落霞鎮上小戶人家的姑娘,您是湖州望族的大家公子,還是朝廷命官,前途一片光明,你們……”邱大夫突然遲疑地頓住,說不下去了。
他這樣實在是有些多管閒事了,先不說他說的這番意有所指的話有沒有根據,就算有跡可循也與他沒有分毫關係,自己的手伸得有些長了。
只是,這十多年來,他與江劉兩家交情都不錯,他也一直欣賞江沢城的俠義爲人,這沒孃的丫頭又是他看着長大的,也看着她突遭變故性情大變,他實在不想她的姻緣再生波折——這丫頭已經夠不容易了!
“老夫記得,劉家和江家是有過口頭婚約的。”他突兀又直接地說道。
這樣說,這位大人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了吧?
邱大夫不着痕跡地觀察着沈大人的反應。
一開始沈大人還有些迷惑,待他對上邱大夫探究的視線後才猛然醒悟。
他臉的表情立時就僵了,渾身都不自在,壓在江寒被角上的手也半握起來。
只是他比別人的自控力強,不過一瞬就壓下了心中翻涌的波濤,面上恢復了無波平靜。
他神容寡淡地回視着邱大夫,道:“老先生多慮了!本官如此,只因親自救下她,不願心血白費罷了。”
邱大夫沉吟片刻緩緩頷首,將要說話時,又聽他冷嗤一聲,道:“本官,怎會有此種…想法?老先生,您越矩了!”
多管閒事的邱大夫頓覺無話可說,當下就放下了擔憂,轉念又隱約有一絲失望。
他心下自嘲自己的庸人自擾,帶着客氣的笑容站起身來,對着沈大人拱拱手道了抱歉就出去了。
待門一關,沈大人的臉就耷拉了下來,無名的怒氣瞬間脹滿胸腔。
不過,還沒等這怒氣找到發泄的出口,室外傳來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就響起了劉大嬸那特有的大嗓門和狗叫聲。
他心裡一緊,登時從病榻邊彈起來,才走離病榻兩步遠,門就被粗魯地推開了,一條瘸着腿的狗衝到病榻邊對着牀上的人汪汪叫。
“月丫……”劉大嬸將要衝出口的話在看清面前的人時驚得改了口,“沈大人?您咋在這?莫非,莫非是您救了她?”
沈大人點頭應答,不動神色地往遠離病榻的木桌邊挪去。
劉大嬸轉頭看了眼榻上一動不動的江寒,接着就恭恭敬敬地向他俯身行禮道謝,後面跟着進來的芸娘姐弟也真摯地道了謝。
這就顯得隨意附了附身的劉小妹的態度太過敷衍。
小妹面色很不好看,心裡很煩躁,她皺眉瞅着江寒,口氣不大好地說道:“我去找師父問問情況,順便給他幫幫忙!”
這正合了劉大嬸的意,她肅着臉叮囑道:“快去!你問仔細些,娘等下就去找他!”說着,她就一屁股坐到了剛剛沈大人坐着的位置上,伸手去探江寒的額頭,芸娘姐弟也趕緊圍了上去。
不過這麼半刻的功夫,江寒的額頭已經很燙手了,白如紙的嘴脣也乾枯得起了皮。
劉大嬸臉色凝重,剛要吩咐芸娘去打水,邱大夫就領着端着水盆的小妹來了。
“額頭可是已經發燙了?快給她敷上布巾!”他指揮着小妹將水盆放在榻邊的小几上,劉大嬸連忙上前忙活起來。
“謝姑娘去燒壺開水來晾着,一會要多喂她些溫白水,還有……小妹一會去後廚找找烈酒,等下用得着……”
大家各司其職地忙碌開來,漸漸將還立在屋中的沈大人遺忘了。
被打斷心思的沈大人看着看着胸中堵着的怒氣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落寞和羨慕。
他扶着桌沿站在桌邊木然地看着榻前進出忙碌的幾人和守在榻邊的一條狗,彷彿置身於兩個世界。
一邊溫情暖暖,一邊孤單寂寥。
這女人雖然有諸多不是,卻有這麼多沒有親緣關係的人真心的關心她愛護她,甚至連那條狗似乎都在擔心她,這遠比他這爹不疼娘早亡的人幸運多了,幸運得讓他嫉妒。
他活了二十多年,還從未體會過如此直接的溫情。
即便是姨娘還活着的那幾年,她也只能偷偷的關心他,而對他有再造之恩的三叔公更是隻能暗中給予他保護和幫助……
他自嘲一笑,竭力剋制住心中蠢蠢的渴望,默默地走出了病室。
他剛走到千草堂的大門口,初一就抱着包袱飛奔而來。
“大人,您不等江小二醒來了?”初一滿臉困惑,他來回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大人的主意變得也太快了吧?
“不必,回巡檢司。”幾步走到街面上,沈大人解釋道,“她家裡來人了。”這些人會比他更用心。
他躊躇幾步,回頭望了一眼千草堂,斜倪着初一,斂眉沉聲道:“待她醒來,再來與她計較不遲!”說着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初一大鬆了一口氣,舒眉展眼地跟了上去。
果然是他胡思亂想得太過了!
大人還是原來冷麪冷情的大人,江小二也就是有幸爲大人所救才被特別看顧了一眼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