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少年仰面躺在榻上,閉着眼似乎已經睡着了。

房門輕輕被人推了開來,喜童關好門,蹬蹬蹬地跑了進來。

牀前打着扇的小廝,一回頭見是他,連忙噓了一聲:“公子可才睡着。”

天氣悶熱,熱得人呼吸都不順暢,新來的小廝小葉子能進到郡王府後院伺候着大公子倍感榮幸,做什麼事都盡心盡力。

喜童嘻嘻地笑,習慣了沒大沒小,一口氣到了牀邊:“真的睡着啦?”

小葉子今年也才十三歲,聲音低低地:“才睡着。”

喜童爲難地看着他:“看來我是白跑這一趟了,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咱們小主子,我可憐的小主子肋骨都斷了,唉……”

他唉聲嘆氣,轉身剛要走,顧蓮池已然睜開了雙眼:“什麼事?”

喜童連忙回頭,半跪了牀邊:“今天寶兒小定,我看見王爺也在西院,聽說他給做了媒人,可見真是上心啊,他給定的婚,哪個不要命的敢不放在眼裡,我看陸家那小子祖墳可能燒高香了吧!”

少年復又閉上了眼睛。

喜童還在碎碎念:“我說主子吧,人都說會哭的孩子娘才管,你一天到晚地連話都不和王爺說一句,他當然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肋骨斷了也不和他說,還讓大夫和咱們一樣瞞着,這算怎麼回事嘛?再說你都不能動,瞞也瞞不住的呀!”

他話音才落,牀上一個物件橫着就飛了過來!

啪嗒打在喜童的肩頭,他伸手接住,連忙後退了兩步,不敢再開口了。

顧蓮池目光冰冷,更是淡漠:“小青放下,你出去。”

喜童這才低頭看了眼,原來他剛纔扔過來的是小青,這青布人偶最近重新換了裡子,雙面的額上都在少年的要求下,硬是添了紅色的髮帶,看着比以前的喜氣得多。眼看着小主子動了怒,他不敢再多嘴,好好將小青放在了顧蓮池的手邊,低着頭退了出去。小葉子見他走了,繼續給顧蓮池打扇,少年伸手輕撫小青的髮辮,抿住了脣。

小葉子給他輕輕扇着風,看見顧蓮池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人偶的臉上,小青笑臉在上,他伸手來翻面,可惜少年不能大動,小葉子連忙幫他給小青翻了個身,頓時哭面朝上。

顧蓮池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淨,怎一句話不說?”

小葉子膽怯地看着他:“公子,說,說什麼?”

少年抓起小青的胳膊拽了枕邊來,屋子裡安安靜靜地,靜得不像話,這小廝是他特意挑選過來的,當時看他長得白白淨淨低着頭,膽子小得像只兔子。

顧蓮池淡淡瞥着他:“隨便,說什麼都可以。”

小葉子擡眸,忐忑至極:“公公子叫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我我我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顧蓮池聽他這麼說,頓覺索然無味:“算了。”

小葉子頓時閉嘴,老老實實地給他扇風。

又過了半晌,顧蓮池躺得久了,想動一動,小葉子趕緊伸手來扶。

少年臉色蒼白,輕輕將小青抱在胸口。

小葉子拿了水來給他喝,顧蓮池搖了搖頭,只淡淡瞥着他:“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怎麼進的郡王府?”

小葉子聽見他提及家人了,連忙擡頭:“還有妹妹,她在我叔叔嬸嬸家裡,我聽說郡王府要買小廝,特意託了人牙子銀錢才能來的。”

他可真是老實,有什麼說什麼。

之前顧蓮池有意再找個小一點的小廝,可郡王府裡本來人也不多,平時都熟悉得很,他讓喜童去找人牙子帶幾個來,在衆多人當中,挑了幾個看着順眼的,其中一個就是小葉子。他本名葉少勇,人長得白白淨淨,又瘦又小,據說原是秀才先生之子,後來雙親都不在了家道中落,才淪落至此的。

顧蓮池聽見他提及妹妹了,也是擡眸:“你還有叔叔嬸嬸,他們對你怎樣?”

小葉子聽他提及自己叔叔嬸嬸了,更是高興:“好啊他們待我很好啊,我爹死了以後,我娘帶着我投奔叔叔嬸嬸,一直都他們照顧我們,後來我娘死了,我嬸嬸也病了,沒辦法我纔想出來做點事情的。”

說着,他又給顧蓮池講自己來到燕京之後的點點滴滴,說起他的妹妹葉恬,更是神色溫柔,眼底全是笑意,彷彿有了全世界一樣。

顧蓮池一直看着他的目光,抿住了脣:“你所謂的想做點事,就是賣了自己做小廝?一日爲奴,奴籍不可更改,這就是你想出來養你妹妹,報答你叔叔嬸嬸的好法子?”

他平時鮮少有能說得上話的人,今日或許是有些孤獨,看見小葉子忐忑的模樣,就想到了送林寶錚的那隻兔子。小葉子涉世未深,言語間也帶着一絲絲的傻氣:“可是我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從前讀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爹死了以後書也讀不下去了,總不能混吃等死吧,能賣了自己也是好的,給家人換點好處,也挺好的。”

顧蓮池胸口疼痛,臉色蒼白,看着小葉子終究是嘆了口氣:“就連你也有顧念的家人,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像那個呆子一樣。這麼一看,我算個什麼呢!”

他聲音低低的,這話說得十分悲慼。

小葉子聽他口氣不好,也不敢隨意搭茬,只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人偶的臉,默默繼續打扇。

過了能有好半晌,就在他以爲顧蓮池昏昏沉沉又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忽然聽見西邊傳來了響亮的鞭炮聲。

顧蓮池如夢驚醒,到底掙扎着坐了起來:“罷了,我也低氣一回,你去西院找呆寶,叫她快點過來,我有話說。”

小葉子自然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只迷茫地站了起來:“呆寶是誰?”

他纔到郡王府,自然不認識林寶錚,顧蓮池對他擺了擺手,只得叫他去找喜童。

等人走了,少年纔拿起小青來,頂了頂她的額頭:“她要是不來,我就當沒認識過她。”

鞭炮也放了,八字也合了,客人也送走了,禮成了。

林寶錚自始至終都在懵的狀態下度過了這麼半天時間,林十三被請來之後,她還一度高興得不行,可不等人陸家人來了,顧修先來了,等到陸家人到了以後呢,他也一直坐在那裡,據說是充當了媒人的角色,她就高興不起來了。

合了帖子了,據說是天賜好良緣。

陸離總是偷偷地看着她,她記得孃親的話很是配合,他對她笑,她就對他笑,日頭偏了中才算禮成好容易給陸家人都送走了。紫玉和彩瑛兩個人在收拾宴上的殘局,寶兒有點悶悶不樂地坐在一邊。

表哥和表姐都出去送客了,林十三先一步回來,瞧見她懨懨的,大手一揮一巴掌招呼在她的後腦勺上了:“幹什麼發起呆來了?怎麼?你不是挺喜歡陸離那小子麼,還送人家髮帶了,我看你娘今天看了他頭上髮帶好幾眼想必也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寶兒笑:“我不會糊弄人,既然定親了,就對他好唄!”

林十三表示十分贊同:“這纔是我寶兒,我也仔細瞧了,陸離一看你就臉紅,可能是因爲你今天穿得太好看了,他心裡估計早樂開花了,還是喜歡你的。”

寶兒低頭,她今天也算是盛裝打扮了。

平時都不怎注意穿戴的,今日表姐特意給她穿了新裙子,長髮上也戴了不少沉甸甸的東西,一早忙乎到現在她也沒注意到自己是個什麼模樣,聽十三誇她,回身跑了鏡子面前,不由瞪大了眼睛。

鏡子當中的嬌俏少女,此時多了說不清的感覺。

彷彿一夜之間,她長大了不少。

她臉上的粉也似乎有點厚,妝容雖然精緻但是柔柔弱弱地,她可不喜歡這樣的裝扮,伸手摘下金首飾,全都扔在了桌子上面,林十三追了過來,也是嘖嘖出聲:“我寶兒一打扮,也是個美人呢!”

林寶錚嘗試着想把耳朵上面的耳環也摘下來,可笨手笨腳地打不開,還扯得耳朵生疼,她回頭求助於林十三,男人哈哈大笑,只說自己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沒娶過,哪會弄這個。

寶兒泄氣,也只好戴着了。

林十三伸手撫着自己的眉間,笑得開懷:“戴就戴着吧,挺好看的。”

她擡眸看着他,也是笑了:“爹,你今天是真的高興嗎?”

男人點頭:“當然,你娘肯叫我來,自然還是想讓我掛着你爹的名頭的,別的我不在意,爹這輩子可就你這麼個寶了,能看着你定親,自然是高興的了!”

他這聲爹,自稱得可真是得意。

寶兒也被他笑意感染,慶幸今日有他在,不由發自內心地感激自己的孃親來。

紫玉收拾了一通,叫她回屋去洗臉。

她趕緊撇下爹爹跟着走了,大致就一刻鐘的空,也才擦了手,喜童就顛顛跑了來,找了她一圈在她門外急巴巴敲着門:“寶兒!寶姑娘!”

紫玉給他開了門,喜童一頭紮了進來:“定親了嗎?定完了嗎?”

林寶錚乾乾淨淨的一張臉上,半分粉黛也無,只揚眉看着他,很是確定地看着他:“對,定親了,你是來嗯……恭喜我的?”

喜童雙手抱拳,一臉苦色:“恭喜恭喜。”

寶兒點頭:“總之,謝謝你。”

說什麼也來不及了,喜童苦於不知道怎麼回去交差,只得苦哈哈地跟着她的後面,跟着她轉來轉去:“我們小主子特意囑咐我來,請你過去,他有事找你。”

寶兒想到他咬她的那一口,想到他從前對她做的種種惡劣之事,卻是不願:“我不去,他半分也沒瞧得起我們,也沒瞧得起陸離,從前在常州時候,陸離就教過我一句話,志不同不相爲謀,亦各從其志也,浪費那時間幹什麼。”

喜童跟着顧蓮池,也是沒少讀書了,見她說出這樣一句話,更是心急,給寶兒拽了一邊去:“小祖宗誒,這話我也就跟你說了,我們小主子的肋骨哪裡是我們家王爺打的啊,是你一腳給踹的,你說他這都不願告訴別人……”

話未說完,寶兒也是挑眉:“哦,我沒讓他瞞着,他怎不跟別人說,你怎不問問他我爲什麼踹他?”

她小的時候言語間呆裡呆氣的,大了些雖然好多了,但偶爾也冒呆氣,喜童卻不想寶兒也有伶牙俐齒的一面,當即被她問住了。他當然不知道顧蓮池幹了什麼,寶兒才踹他的,可他今日是千萬都要給人請去的。

也是他從來心眼就多,知道寶兒心軟,一捂眼睛當時就掉了兩個眼淚瓣來:“我們小公子不往出說,當然是怕王爺責罰你了,現在府裡多數都不知道他傷得這麼重,他從前就千錯萬錯,你好歹也饒他一回……嗚嗚可憐我們小公子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現在孤零零地躺在牀上,不吃不喝的,我看就這麼着,也沒兩天好了!你說說這都因爲誰?讓你過去,他也無非是想跟你和好,跟你道歉……你說這要都不行的話……”

喜童嚎了兩嗓子,哭得越發來勁了。

林寶錚有點傻眼,她從來都不記仇的人,一見他這副模樣,仔細品了品他的話,也就應了下來:“好好好,我梳梳頭就去,你先回吧!”

她拽下來不少首飾,頭髮亂亂的。

紫玉纔剛說給她梳頭,這就坐了梳妝檯前,喜童知道她說一不二,見她應了滿心歡喜,忙不迭地跑回去報信去了。

梳頭也是簡單的編了兩個辮子,林寶錚不許紫玉給她往頭上戴什麼東西,簡簡單單地又換了平時穿的衣褲外衫,才覺得走路也舒服起來了,她讓紫玉留在家裡,一個人就出了屋子。

此時烈日當頭,明晃晃的日頭就掛在空中,烤着大地上白花花的。

林寶錚出了西院,這就進了東院的院子,才進園子,遠遠地就看見東院亭子裡,有三個人。

也不知道爲什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縮回了腳步。

東西兩院本來就是通着的,之前李朝寧拒絕林十三的那個亭子,此時還有顧修,兩個男人都站着,她娘李朝寧一個人坐在石凳上面,偏着臉看着蓮花池微微似在出神。

可能是對那個亭子有所牴觸,也可能是隻好奇這三個人在一起說着什麼,寶兒當即將顧蓮池拋之腦後,饒過林子,再一次來到了能聽牆根的假山暗處。

也是她來得正是時候,顧修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堅定:“十三,你我兄弟一場,我不想再有芥蒂,一旦朝寧進了郡王府的門,寶兒的戶帖立即會變更爲顧寶錚,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十三笑,只挑起眉來:“我有沒有心理準備又能怎樣,看起來,婚期都定了?”

顧修站在他的面前,輕輕嗯了一聲:“就這兩個月吧,還沒定日子。”

就這兩個月,彷彿一道驚雷劈在寶兒的頭頂,林寶錚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她就在三個人詫異的目光當中翻過長廊,腳踩假山大石,扶着扶欄跳進了亭子裡。

小的時候,林十三牽着她的手,帶着她上山下河。

那時候他是那麼的年輕,現在雖也不老,但是一臉滄桑。

寶兒只定定看着他,走到他的面前,細細看着他。

今日他也好生打扮了一番,錦衣華服的,原來還爲李朝寧能請他過來高興不已,原來還爲能看着女兒定親開懷大笑,卻不想是這樣一個結果。

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只能笑。

林寶錚上前抓住了林十三的袖子,輕輕的晃:“爹,我想回家了,你帶我回去吧!”

堂堂七尺男兒,幾近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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