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孩子們都被打倒在第,哀嚎聲和告饒聲交織在了一起。

寶兒四下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孩子們,一擡腳只嚇得他們連聲都不敢出了。

雅間裡安靜得很,四周雅緻的屏風上都是仕女圖,輪椅上的顧蓮池不敢置信地看着對着他笑呵呵的寶兒。她長得白白淨淨,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也在笑一樣,那笑容裡分明什麼都沒有,又好似什麼都有,驚得他別過了臉去。

寶兒天生愛笑,用那個假和尚的話來說,那就是過去是過去,今天是今天,以後是以後,遇見什麼事就辦什麼事,不用擔憂以後,不用愁苦過去,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想太多是糟踐自己。做自己覺得是對的事情,比如現在,將一干撲過來猶如餓狼的孩子們打倒在地,也就花費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小姑娘坦然看着灰衫小廝,這就伸出了手。

她雖然有很多時候,做什麼會比想什麼反應慢一點,但也並不是傻到底了。

能看得出來,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拿些銅錢來看着孩子們一起瘋搶耍戲,可能是她習慣了打羣架,所以撂倒這麼多孩子也不過是小菜一碟,向前兩步寶兒甚至還對着少年笑:“十個銅錢。”

這是她應得的。

可少年卻低頭看向了輪椅上面的顧蓮池:“這……”

男孩的臉上全是掃興,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一切:“算了,喜童給她,咱們走。”

喜童是他的隨身小廝,聞言當即從口袋裡拿了一把銅錢來,數了數就隨手扔在了孩子們的面前,那七八個小乞丐悶頭一頓搶,當然了一共也沒幾個,自然還有爭執,又引得他笑了起來。

寶兒擡眸看着他,他白了她一眼,猶豫了下,仔細數了個數放在了她的掌心裡,因爲是背對着那男孩手裡多出來的幾個銅錢順手放了自己腰包裡。當然了寶兒也並未注意到,只不過她在一個一個數了銅錢之後,疑惑地擡起了臉:“那個……你查錯了吧?”

喜童已經回到了男孩身邊,將裝着銅錢的錦袋放回了他的手裡。

寶兒攤着掌心再次上前:“這是九個,不是十個。”

本來給她的時候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給一個能怎樣,平時都是這麼得的便宜,喜童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小伎倆,主動推着小公子往出走:“少囉嗦了,你今天得的還少嗎?”

房門一開,小乞丐們都跑下了樓去。

寶兒卻是攔住了主僕三人,她還攤着掌心叫他們看:“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十就是十,九就是九,少一個也不對。”

顧蓮池看了喜童一眼,少年的臉頓時紅了,上前一步來推寶兒是惱羞成怒:“誰管你是九個還是十個,臭要飯的白給你銅錢還想訛人怎麼地!”

寶兒卻是不動,只等他手到了跟前,借力一拉當即揹着他給人摔了出去。

她從小和那個假和尚一起,別的沒學會,犟驢脾氣卻是學了個十成十,是非對錯分得特別清。回身兩步跑了喜童跟前,也不等人爬起來,一把扯過他胳膊反剪了去:“拿來,你們答應給十個的。”

喜童吃痛,頓時哭叫起來:“主子救命,喜東救命!”

顧蓮池身邊站着的另外一個小廝也急忙奔了過來,可惜人不等抓起寶兒,就被她的小短腿給踢翻了去!

這孩子力氣真不是一般的大,兩個小廝都立即求饒起來,寶兒回身快步走向了輪椅上的孩子,顧蓮池面不改色,只冷笑着將錦袋扔了她的面前去:“拿去吧,給你了!”

從錦袋裡摔出不少銅錢來,寶兒果然低頭來撿。

輪椅上的人不屑地擺弄着短刃,看着她這副模樣嗤笑出聲。

喜童趕緊爬起來推自家主子,主僕三人當即地離開了雅間,待寶兒將銅錢都撿起來重新放入錦袋時候,樓上已經沒有了他們的影蹤。她急忙下樓,打聽了下追了出去。酒樓門口的小乞丐們依舊聚在一起,原本都低着頭不知道說着什麼,可有一個擡頭見了她就像是老鼠見了貓,一努嘴大家都閉上嘴了。

又瘦又小的男孩依舊跪在最遠處,寶兒看見他當即笑了,旁若無人地從孩子們身邊走了過去。誰也不敢吱聲,她邊走邊數,數了五個銅錢,走到小花臉面前這就蹲下了身子,然後抓過他的手不等他掙扎就把銅錢放了他手中。

寶兒站起身來:“謝謝你啦!”

只留小花臉還在錯愕當中,她一回頭看見那主僕三人竟然在不遠處,連忙跑了過去。

顧蓮池的輪椅輪子卡在了一條地縫裡,不知什麼東西別住了動彈不能,喜童和喜東正蹲着往出摳,冷不防寶兒已經到了跟前。他眸色漆黑,只淡淡瞥着她:“不是給你了,又來幹什麼?”

寶兒對他舉起了一個銅錢來,一擡手又將錦袋放在了他雙腿上:“少我一個,我拿回來了,這些還給你。”

說着她對着目瞪口呆的兩個小廝一點頭:“你們讓開。”

喜童和喜東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站了兩旁,寶兒低頭彎腰,她人小手小毫不費力地伸入到車輪的縫隙當中去,一把將卡住車輪的銅片掰了開來。只不過她才一站直身體,卻見一人騎馬疾奔了過來,高頭大馬上,男人一手繮繩一手鐵鎩,他身着戎服玄甲,那露出的沙轂禪衣長袖上盡是精美的刺繡花樣,本來是正裝披甲,可卻未戴武冠,頭頂長髮只簡單攏在背後,隨着風起肆意飛揚。

來人直到輪椅前面才急急勒住繮繩,手一動鐵鎩已然指向了顧蓮池,俊美的臉上全是怒意:“孽障!不知死活的東西,除了耍戲別人你還知道什麼!”

旁邊的百姓們都驚呼起來,來人是新帝封賜的異姓王,信陵王顧修。他是開國功臣之後,驍勇善戰容貌俊美,人稱信陵君。輪椅上的男孩子,就是他一直留在燕京的兒子顧蓮池,因自幼喪母也無人管教,性格乖張。他本來就是早產,後來雙腿又軟難以行走,常年不離輪椅。

信陵君在外紮營,原本是有書信來說還得幾日纔回,也不知爲着什麼竟然提前趕了回來,他後面跟了來氣喘吁吁的老管事,想必是他泄露的小公子日常,喜童和喜東都嚇得跪地哀求:“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小公子今日纔出的府以前並不曾做什麼混事!”

此時擡眼處便是父親的鐵鎩,顧蓮池不怕反笑,只揚起了臉來:“早知道我就是父親的心頭刺,不如這就殺了我。”

顧修臉色更沉,鐵鎩當即是帶着疾風刺了過來:“殺你?你當我不敢?”

當然了,他也不過是怒極了而生出的本能,一動之下錯開了他的臉也撤了些許力氣,父子二人四目相對,可原本應當搭在輪椅上的鐵鎩卻是被人握住了。寶兒也是下意識的反應,避開鋒利的尖頭,一把抓住了鐵鎩的鐵桿。

三個人都愣住了,寶兒虎口發麻,卻是一動不動只是喃喃自語:“我好像又幹傻事了。”

顧修震驚之餘,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你這孩子,力氣倒是不小,還不放手?”

寶兒雙目瞪得溜圓:“你不殺他了?”

他看了眼兒子,只覺得這孩子竟說傻話:“嗯。”

寶兒當即放手,回頭看着顧蓮池時候話嘮的本性又跑了出來:“我做錯事時候氣急了我娘也打過我,可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錯了就好好認錯,我娘說孩子都是爹孃的心頭肉,不會真難爲你的。”

顧蓮池臉色發白,還沉浸在剛纔她那一抓的震驚當中,聽見她竟敢和他囉嗦起來,當即翻臉:“閉嘴,趕緊滾!”

這孩子臉上的敵意和惱怒太過明顯,可寶兒纔不以爲意:“嗯,我是要走了,再不回去我娘找不到我該着急了。”

說着當即跑開了去。

顧修被寶兒這麼一攪合,怒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對於這個始終介懷的兒子他也真是難有好臉色,回頭叫老管事趕緊給蓮池抓回府裡去,他心裡記掛着將軍府的事拍馬就奔了過去。不多一會兒人到了將軍府的大門前,當即上前用力敲門,將人家大門敲得是咣咣作響,當然了,院子裡的人也不是聾子,開了正門瞧見是他不敢怠慢。

男人立即進院:“我才趕回來聽說都驚動太醫院了,阿曼怎樣了?”

小廝連忙跟上他的腳步:“託王爺的福,我們夫人母子平安,現下將軍正陪着呢!”

顧修自然聽出他語氣當中的不妥來,回頭瞥了他一眼,當即頓足:“前面帶路。”

他身份特殊,連通報都省了,可不敢再說別的,小廝直接帶着人就往後院來了,院子裡還有祈福的姑子們。這眼看着天就黑了,門口打着瞌睡的丫鬟擡眼看見腳步匆匆的信陵君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推門進去報信了。

常遠山的妻子沈曼沈氏產子之後已然從鬼門關緩過了這口氣,此時聽聞信陵君竟然回了燕京城,並且來探望她了,果然十分高興,不顧倫理人常當即叫人請他進去,至於她的丈夫常遠山也似對她這樣的舉動習以爲常,並不在意。

顧修隨着丫鬟進得屋裡,只見沈曼白着張臉,正躺在軟褥當中笑吟吟地看着他。

旁邊的常遠山與他多年至交,見了他也起身相迎,二人擊掌,一旁抱着孩子的奶孃回頭瞧見顧修也忙欠了欠身,沈曼撐着身子坐了起來,臉上雖還有笑意,但是眼圈卻是紅了:“哥哥怎不早點來,我差點就見閻王爺去了!”

顧修皺眉:“竟是這般兇險?”

常遠山讓他坐了桌邊,自己卻到牀邊給妻子仔細蓋上了薄被:“不是說讓你躺着嗎?別起了,現下孩子很好你也很好,就別說這些嚇唬顧兄了。”

沈曼點頭,又是對着顧修笑:“嗯,還好我福大命大有個女神醫救了我。”

說起這個來,常遠山也是疑惑地看着她:“可問過太醫院了,並不是他們帶來的人,真是奇怪。”

女人才不管那些,反正是救了自己的:“她開始時候還問我是要保大還是保小,我說孩子要沒了我也不活了,她還誇我有骨氣,讓我忍住給我捏了骨,做那些時候她還給我講了她一個人生孩子的時候,她說她丈夫去了戰場不知死活,有了身子也無人照顧,生孩子時候更是旁邊連個人都沒有,你們說她厲不厲害,她女兒產下的時候頭也大胎也大,比我這還要兇險,可她就是挺過來了。”

兩個男人對別的女人怎麼生孩子可是不感興趣,常遠山更是起身去抱孩子:“顧兄看看孩子,給他起個名字吧。”

不等顧修起身,沈曼已然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個物件,舉了起來:“她說可能是孩子產得太遲了,她女兒三歲纔開口說話,做事總是一根筋,許是憋出毛病來了。你們看這是她送給孩子的,說是能辟邪呢!”

常遠山剛抱起了孩子,轉身的功夫餘光就在那東西上瞥了一眼。

玉色瑩潤,一條青龍盤踞在玉身之上,他彷彿被定住了一般,腦海當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那是記憶的碎片,男人一把奪過古玉,拿在手裡端詳:“這是她給你的?”

許是他單臂抱子太過用力了,懷中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沈曼伸手將兒子搶了過去,又遞給奶孃讓她去哄了:“你這是幹什麼!”

常遠山的腦海裡,也終於閃現了那個擦肩而過的身影,串聯起了一切。

他怔怔看着青龍古玉,沈氏的話猶在耳邊,丈夫去了戰場不知死活,有了身子無人照顧,孩子生產時候九死一生,到如今留下定情信物轉身離去。

顧修也到奶孃身邊看了看孩子。

他天生不喜孩子,看了只覺得醜巴巴地,忙別開了眼去:“怎麼了?”

當真是造化弄人,常遠山只是看了他一眼:“我出去一趟。”

說着扔下不明所以的兩個人,大步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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