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進了十月,天氣驟然冷下來,天黑得早亮得晚,晨昏霜露清寒冷風蕭瑟,連在外活動的人都少下來。
這天晚上林家老少都在一起吃飯,主位上林欽和華夫人討論着不久後到來的萬壽節,小輩們都不敢插嘴,只默默地豎起耳朵聽。
蕭湛今年四十四,雖不是整壽,但樺月城裡有傳言說今年萬壽節上,皇上會趁機給諸位皇子指婚,所以有待嫁女兒的家族都爲此暗暗興奮積極準備,又因有消息說北疆草原科倫部世子將進京爲蕭湛賀壽,樺月城裡很是熱鬧。
林逐汐默不作聲低頭扒飯,心想萬壽節是在臘月初一,一個多月的時間,也不知道夠不夠用。父親在家,自己這兩天還是不要出門爲妙,免得引起他的注意多生事端。
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聽林欽和華夫人交代着萬壽節的注意事項,偶爾分神觀察飯桌上其他人的神情,發現除開自己和林逐淵,沒人有心情認真吃飯。兄妹倆偷偷互相打眼色,挑着自己喜歡的菜餚,一頓飯吃得很愜意。
吃完晚飯,林逐汐在花園裡轉悠好幾圈消食,回房後坐在燈下閱讀今天剛送到自己手上的二叔的信。信中依然沒寫二叔的近況,只着力向她描繪沿途所見的秀麗風光,嚐到的各種風味小吃。
林逐汐看着信,想到年少時跟在二叔身邊的日子,只覺遙遠。
明明也沒有隔多久,也才三年的時間,她卻覺得像三十年。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一成不變靜如死水的日子,將自己的靈性幾乎都要磨盡了。
逐字逐句地讀完書信,林逐汐仔細地將信收到書架上的錦盒裡,吹滅燭火休息。
她睡下卻沒能睡安穩,半夜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聲音很急很響,帶着慌亂和焦躁的感覺,像發生什麼緊急大事一樣。
林逐汐從睡夢中驚醒,打開門卻被自己所見的一切驚呆在當場。
月光淡淡地灑落在室內,模糊照亮她的視野。外間的榻上,朔月正斜靠着扶手勉強端坐,額頭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黏住額邊垂落的發,嘴脣隱隱泛紫,臉色蒼白如落霜的紙,呼吸聲也刻意放輕,聽得出起伏很不規律,似是受傷後正強忍疼痛,手指一直在微微發抖。
林逐汐的臉色微變,心跳聲瞬間飛快。
看他這樣子,怎麼像中毒?
“小姐,公子他……”成雙站在門口呆呆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逐汐來不及想其他,快步上前,還未走近就聞到清晰的血腥味,她臉色一變,停住腳步不敢再向前。
簡單的急救知識她倒是懂,可中毒怎麼辦她半分都不知道。何況他們也不能在外間呆着,太容易露痕跡。
“把他擡到我牀上。”她輕聲吩咐。
成雙猛的瞪大眼睛盯着她,眼神震驚。
林逐汐淡淡瞥她一眼,“快些。”
成雙垂下眼瞼,再不敢多想,連忙照辦。
“成雙你去叫連枝來守門,你去打壺熱水來。”
林逐汐若無其事地吩咐。
成雙神情恍惚地應下,匆匆忙忙出去。
林逐汐放下帳子,點亮燭臺,又往青花纏枝鎏金鏤空香爐裡扔了塊薰香點燃,關上門,迅速翻出藥箱,走到牀邊檢查朔月的傷勢。她現在只慶幸自己有準備基本藥物應急的習慣,不然今夜還真不好辦。
此時沒人,她只能靠自己,也顧不得男女有別。
朔月穿着夜行衣,黑衣上看不出血跡,只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出大片的濡溼,分不清是血是汗。
林逐汐將手覆蓋上去,拿開手時掌心裡全是觸目驚心的血。她驚得睜大眼睛,忽覺心亂如麻。
這麼重的傷,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照樣睡得安穩,眉目平靜得彷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樣的堅忍,是怎麼煉成的?
“公子怎麼會傷得這麼重?”端水進來的成雙驚呼出聲。
林逐汐茫然搖頭,從她手裡接過乾淨帕子在熱水裡浸透,伸手拿過熱酒燙過的剪子,單手扯住朔月的衣領,沿着浸出血的部分小心剪開。她看着血肉模糊的傷口,下手雖穩,但心臟依然跳得飛快,連呼吸聲都被屏在喉嚨裡,專心致志地不敢分半點神。
好半晌才剪開衣服,林逐汐已出了一身汗。她拉開朔月的衣服,露出大半肩頸胸膛。
成雙的臉瞬間脹得通紅,雖然知道小姐這是爲了救人,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這樣明目張膽地拉開一個男子的衣服看了人家的身體,還是讓她哭笑不得,尤其下還是小姐的心上人,但看她神情,又哪裡有半分觸動的樣子?難道真的淡定到心靜如水?
其實林逐汐此時一點都不心靜如水,指下的肌膚光潔平滑若月光流水,既有習武之人的彈性和力度,又沒有赳赳武夫的肌肉虯結,鎖骨精緻線條流暢,很漂亮的身體。
燈光下看他,平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弱化不少,姿態安然靜謐,濃密的長睫垂下來,在眼瞼下刷一彎淡淡的弧影,像世外寧靜的島嶼,漂浮在雲煙盡頭遠離人世喜樂。這麼近,他的臉居然依然看不到任何瑕疵,淡黃的燈光映上他面容,像精美的白瓷上釉,越發顯得肌膚如玉般明潤光潔。只脣色淺淡,不見血色,如白雪覆蓋的新櫻。
她的臉頰忽然燒紅,生怕自己的心跳聲大到全府的人都能聽見。此時縮手也不是,繼續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發現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建設,也無法保持冷靜。
她深吸兩口氣,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再發呆,再這麼耽擱下去他說不定會死,這才勉強拉回自己四散的思緒。
他肩頭嵌着三棱 刺,刺頭扎得極深,險些就穿透琵琶骨,皮肉翻卷十分猙獰,傷口處的血液泛黑,一看就知道刺上有毒。
林逐汐嘶嘶地吸着冷氣,覺得自己的肩膀都開始痛起來,她看着都覺得可怕。
清水將凝結的血痂洗去,周圍的肌肉翻卷,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猙獰的傷口映襯着旁邊完好的肌膚,氤氳如美玉的光華,美與醜的對比看起來十分驚
心。
三棱 刺不拔不行,她只能硬着頭皮上。她仔細研究,尋個角度握住三棱 刺留在外頭的部分,一咬牙狠心迅速一拔,血箭直射而出,她迅速偏頭,鮮血掠過她下頜,留一道豔紅痕跡。她連忙拿乾淨帕子壓住傷口,血跡瞬間浸溼帕子,她只好讓成雙再去打水來。
傷口豁出三道來,直接包紮是不行的,林逐汐只好找出針線來爲他縫合傷口。好在她藥箱裡有麻沸散,還不算難過。她將銀針在燭火上過了一遍,找出乾淨絲線,雖有些遲疑害怕,到底還是下了手。她只慶幸自己認識他不久後開始苦練繡功,不然換做以前她還真不敢動。她從沒做過這麼凝重的針線活,不多時額頭上就已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終於縫完最後一針,林逐汐整個人都像拉緊的弓弦鬆下來,她將絲線打結,丟開銀針,又重新給他清洗傷口敷上金瘡藥。成雙遞上乾淨紗布,林逐汐垂眸看了看,轉頭吩咐成雙:“扶他起來。”
成雙臉色微紅,將朔月浸血的衣服扔到一邊,扶朔月坐正。
林逐汐自然知道她的想法,但現在沒空管這些,她跪坐在牀邊,將紗布繞過朔月的肩膀打結。兩人的距離極近,林逐汐一擡頭就能碰到他的下巴。
朔月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醒來。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毛茸茸的黑亮小腦袋。
他怔了怔,渙散的思維漸漸集中,這纔想起自己今夜本來是到右相府查探林欽的來往賬本。東西也的確到手,但他沒想到還有同道,爭鬥下他中了淬毒的暗器,雖及時服用解毒的藥,但體力不支暫時無法出府。整個右相府,他能想到的躲藏地方只有她這裡。
此刻醒來看到她,他素來平靜的心瞬間亂了亂。他尋求她的庇護,內心卻在想着怎樣對付她的父親。這和忘恩負義有什麼區別?而他欠她的情意,又該怎麼還?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神又恢復平時的清明,如碧水如明鏡,清澈得照見微塵。
“哎?你醒了?”林逐汐擡頭正對上他清亮的眼眸,她驚喜地瞪大眼睛,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悄悄地退開兩步。“你感覺怎麼樣?我不會醫術,只能給你處理下傷口,不過我這裡有解毒丸,也不知道對不對症。你要的話我給你拿來。”
“不用。”朔月搖頭,“我休息一下就好。”
林逐汐想了想,吩咐成雙去熬碗紅糖水來,紅糖水補血,雖是女子用的,眼下卻不能令人生疑,倒是令朔月的神情有些僵硬起來。
林逐汐坐倒在牀邊,只覺給他處理一次傷口累得出奇。“你怎麼會暈在這裡?”
朔月目光淡漠,“我外出辦事時受傷行動受限,暫時無法回別院,因爲離你這裡最近,就往你這裡來了。”
林逐汐點頭,也沒再追問下去,恰好成雙送來紅糖水,她監督他喝完,收拾乾淨屋子看一眼窗外,再看看沙漏,已臨近子正,“你先睡一覺,我去……”
她的話卻沒來得及說完,已被外頭突如其來的喧鬧聲打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