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晶瑩剔透的水晶棺,可以清楚看見沉眠女子的容顏,並不算十分美豔,但眉目間麗色猶存,溫柔婉約中自有種剛強堅毅的氣質,還有種歲月雕琢的高貴淡然,華美不可方物的嫁衣將她的面容襯出一絲紅潤,卻未曾奪去她半分風采,宛若盛開的蘭澤花,再怎麼美麗無害的外表也改變不了它的花蕊裡藏着致人性命的劇毒的事實。
凌風不由多看兩眼,心裡不得不贊同這纔是真正的美人,他在璇璣閣看過月夕長公主的畫像和生平,和殷陌初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近乎截然相反的風格,搞不懂她們是怎麼成爲惺惺相惜的知己的,莫非這就是互補?
疑惑一閃而逝,他也沒在意。他又不是史官,沒興趣去翻故紙堆琢磨古人的八卦舊事,殷陌初秦若錦什麼的和他有什麼關係?好奇一下就可以了。
當務之急是……
“這棺材怎麼開?”誰家的棺材都是封死的,他們好像沒帶挖墳的工具,難道直接劈開?那東西還要不要?
蕭景暄的目光凝視在殷陌初身上,仔仔細細將她打量個遍,她的發並未綰成髮髻,只用緞帶鬆鬆一系再飾以紅珊瑚,衣服上繫着玉佩,還不能確定那一塊是或者都是?不過這也沒關係,大不了全部拿走再逐個分辨就是。
他試探着伸手去碰棺材,手指卻彷彿觸到鋒利的冰刀霜劍,還是恰好最冷最銳利的刀刃,扎得他反射性地縮回手指緩而用力地甩手活血。
“你帶了凌珞沒?”凌風忽然問。
蕭景暄一怔,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傳聞凌珞有靈,只有殷氏純血才能發揮出它的真正威力,但殷氏純血早已斷絕,很多事也只是傳說了,誰也不知道真假。
但不管怎樣,殷氏純血纔是凌珞真正的主人,這一點,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如果真要動殷氏純血的東西,凌珞也的確是最好的工具。
他抽出藏在腰帶裡的劍,直接撬。
凌風撫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心想如果凌珞有靈,知道自己現在的主人將它派成這種用場,會不會哭呢?
棺材一開,接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那些鮮豔的蘭澤花立刻化爲灰燼,那種無聲無息的變化牽動着心神,眼睜睜看着美麗的事物在自己眼前化爲塵沙,那樣的惋惜即使再淡,也終究是存在的。
但這就是現實,再美好的事物也會有腐朽消亡的一天,生命之所以偉大和珍貴就在於它的唯一性和不可逆性。錯過花期,再美麗的花也會枯萎。
這不是三百年前,凌國也好,蘭澤花也罷,終究都已經成爲史書上的一個簡單的符號。
那個屬於凌國的時代,已經隨着棺材裡這個女子的死亡徹底結束。
蕭景暄深深吸一口氣,俯身衝殷陌初拜了三拜,扔下劍,毫不避諱地開始找。
頭上沒有,玉佩也不像,枕頭太大不怎麼可能,那就只有手腳了。
挽起長長的嫁衣袖子,他總算找到自己的目標。
那是一枚非常漂亮的青色的鐲子,看着有些像青玉卻遠比青玉清幽純粹,彷彿原野之上初生的茵茵碧草,一眼看去便覺有水光在其中流動,明澈裡生出無限靈動盎然,似蘊含着無窮生機。
他怔怔
地盯着那環青碧,知道這絕對就是自己的目標,即使見慣奇珍異寶,也不得不爲這樣的盎然生機而注目。
近鄉情怯,近物也情怯。
他心心念念找了這麼久的東西就在眼前,即使他知道這是真的,殷陌初再厲害也不可能算準兩百年後的事造假騙他,但還是感到不安和心悸。
他不明白自己此刻的脆弱和害怕從何而來,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猶豫,以至於東西就在眼前,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敢伸手。
凌風在他身後默默地看着,難得的沒有取笑調侃他的失態,眼神裡露出一抹淡淡的感同身受的憐惜,靜靜地擡頭看天空。
密封的墓穴裡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的,他卻似乎透過冰冷的石壁看到碧水藍天,看見東海岸邊自己心心念唸的那個人的容顏。
那些沉默的歲月裡,那座黑暗塵封的水下幽獄,那些小心捧出不願讓愛人知道的珍貴心意……那些青春歲月裡的愛與恨、獲得與失去,斑駁的人生軌跡裡,走過的一幕幕似又浮現眼前,如今他只慶幸,她還在,他還未失去,他們還有機會回頭,將那些錯過的年華,再一一走過。
他突然伸手,狠狠地,毫不猶豫地,動作堅決地,摘下那枚鐲子。
就在鐲子離開殷陌初手腕的剎那,兩人震驚看見她的屍體瞬間化爲飛灰,隨着不知何處飄來的淡淡的風,飄散在巨大的墓穴裡。
水晶棺仍在,那身精緻絕倫的大紅嫁衣卻也隨着主人一起化爲飛灰,可仍舊還留有鑲着斕邊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黯淡的雛形,卻再無原先的一絲美麗。
眼見美麗事物被生生摧毀,那種震撼,着實難以言述。
而親自摧毀這驚絕美麗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兩人面面相覷,都覺得惋惜而愧疚。即使這不是他們的本意,但這的確是他們犯下的過錯。
蕭景暄頓時明白這個鐲子是貨真價實的青泓玉,再無差錯。殷陌初的屍體能保存至今開棺而不腐,靠的也就是這件寶貝鎮着,但他們拿走玉鐲,她最後的存在痕跡自然也就保存不住。
凌風擡頭望天,無聲嘆氣,心想這次自己回去肯定沒好果子吃,不知道會被老爹發配到哪個旮旯裡,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活人從來沒有死人重要,就算挨罰他也認了。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自己做過的事向來敢認。
“拿去吧,以後,她會平平安安活下去,伴你百年。”他將鐲子遞給他。
“你有什麼要求?”蕭景暄毫不客氣地接過鐲子,合攏棺材蓋,輕輕問。
凌風瞥他一眼,嘖嘖兩聲,完全不掩飾自己的輕蔑和怠慢,滿不在乎道:“你覺得我現在會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得不到而你可以給我的嗎?”
沉默,只有沉默。
蕭景暄無言以對,的確,他想要的基本上都得到了,就算真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自己也給不了,沒那個本事給。
“趕緊滾回去處理爛攤子吧。”凌風毫不客氣地推開他,淡淡道:“現在這場戰爭再打下去也沒意義,但我還是那句話,沉玥的尊嚴不允許任何人挑釁,你做好心理準備。”
蕭景暄沉默。
接着,長長的路途,
一路無話。
“那件事,你打算怎麼處理?”走到玉山山腳下,凝望着來時的路,蕭景暄突然詢問他。
凌風腳步一頓,回頭認認真真地看他一眼,眼神很有力度,像迎面搗來一柄巨杵一記重拳,一瞬間陰火閃動的眼神令蕭景暄都怔了怔,然而隨即他轉過頭,滿不在乎地道:“這關你什麼事?”
“我可以替你處理。”蕭景暄誠懇道。
凌風似笑非笑瞅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提醒,“那可是你兄長。”
“那又怎麼樣?”蕭景暄答得非常無所謂,言辭之間透出的冷漠和坦然令凌風只能嘆息,“我又不是沒殺過。”
凌風驀然無語,話說到這份上他還能說什麼呢?不過,“你存心想氣死你老爹我沒意見,但別拿我做擋箭牌。”
“你對他居然還心存善意?”蕭景暄覺得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這人看似瀟灑大度好說話,但骨子裡的驕傲烈性絕不在自己之下,居然能容忍那樣的侮辱?他真是凌風?沒轉性?沒被人調包?
凌風深深地嘆口氣,他對蕭遠曈沒什麼好感但也算不上討厭,只是道不同不相爲謀,沒什麼好說的,有些恩怨從他開始,自然也要從他結束。
“並不算善意,”他思索,緩緩答:“只是我知道那種感覺,求而不得之苦。”
他們都曾在歲月洪流裡,深切地愛過一個人?只是一個得償所願,一個卻始終只是一廂情願。
但感情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過錯。
愛與不愛,都只是一個人的事。
大羽歷二二零年十月末,大羽和沉玥的戰爭,以大羽十萬軍的覆滅作爲結束。這場戰爭來的快去的也快,甚至在大羽上層也有不少人對此一知半解。沉玥在得勝後也並未乘勝追擊,像當年對待凌國殷氏那樣趕盡殺絕,有人說這是因爲沉玥今非昔比不敢對大羽下手,但更多的人願意相信這是看在文昭皇后一脈的血緣上。畢竟東海之濱那場持續未到一個月就吞下大羽十萬軍的戰爭,實在讓人無法小覷。
十月末,沉玥昭告天下,廢除永昌帝蕭湛和文昭皇后的婚約,休夫,並將文昭皇后的墳冢遷出大羽皇陵,竟是恩斷義絕之意。
消息傳到大羽,人人震驚直罵驚世駭俗羣情激憤,朝堂上甚至有大臣聯名上書要求向沉玥討個交代,但皇家卻在蕭景暄的控制下,保持了沉默。
然而沉玥的動作不止這些,很快,皇室宗親遭到屠戮刺殺,死的都是當初支持對付沉玥的,不少支持蕭崇烈出兵的大臣也被一夜滅門,蕭崇烈、蕭遠曈的首級更是在百官上朝時端端正正地出現在王座上……
屠刀,來的快準狠兇悍辣俱全,根本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這樣兇狠精準的動作和其中表達的赤裸裸的警告,很快讓大多數人閉上嘴。
十一月初,蕭湛避入內宮,將朝政大事徹底交給太子處置,自己不再過問朝堂。
蕭景暄主持了與沉玥的和談,大羽和沉玥簽訂和平條約,自海峽撤軍。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十一月中旬,蕭湛昭告天下,宣佈將在過年後禪位太子,命令禮部準備登基大典。
十一月下旬,一封燙金書信送入大羽東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