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變數的永昌三十五年終於結束,爲蕭湛三十五年的統治畫上句號,似一場盛大的舞臺劇謝幕,消逝的歲月宛若夢境裡泛黃的畫軸,只餘七零八落的片段停留在記憶裡。
當大年初一的燦金陽光灑落在大地上,新年的鐘聲裡新的年號也明晃晃地砸到頭頂,清楚地宣告着新主的權力。
建業元年的初一祭祀,一夜好眠的林逐汐心情不錯,連看死對頭杜雲玲都覺得比平時順眼不少。
平心靜氣不動聲色地瞧着,她和杜雲玲都不算清白,內心深處都藏着一個刻骨銘心的人,只不過,一個蕭崇烈知道,另一個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那脆弱的自尊心肯定會無法承受,深感遭到背叛吧?可誰說進了宮的女人,就一定要喜歡皇帝呢?
從正月十四開始,林逐汐的心情就始終被期待和盼望所包圍,好不容易等到十五的清晨,五更天她睜開眼睛後就再也睡不着了,芷蜜被她驚動,見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樣子,驚奇又窩心,連聲勸解道:“小姐這麼早就醒了?天還早得很,外頭都沒亮,您就算再着急,四少爺也不可能馬上過來,怎麼着也要先拜見皇上,估計要到晌午才能來和小姐敘話家常呢。”
林逐汐掖緊被角,思索片刻忽覺蕭瑟,她對林逐濤也沒幾分掛念,說她冷血涼薄也好自私自利也好,無論親人還是下屬,她都秉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原則,林逐濤和華夫人能夠爲各種所謂的“爲她好”“苦衷”出賣她第一次,她憑什麼相信不會有第二次?難道憑那些所謂的血脈和情分嗎?
想到舊事,她心裡的恨意又騰騰的冒上來,迅速沖淡欣喜和掛念,像冰雪覆蓋上火焰,熱度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淡淡的青煙證明曾存在過。
暗暗告誡自己不要生氣不值得,不斷深呼吸平復情緒,沒多久她的心情平靜下來,但那份歡欣鼓舞終究是沒了,她撫着自己的肚子,安安穩穩地躺着。
“小姐還是先睡會兒吧,時間還早得很,您總要爲肚子裡的孩子考慮,等下見四少爺也顯得精神些。”芷蜜低聲細語地勸。
林逐汐答了聲“好”,閉上眼睛睡她的回籠覺,因心情平和許多,迷迷糊糊的倒也真的睡了過去。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外頭傳來芷蜜驚喜的聲音,“四少爺來了。”
林逐汐眼睛一亮,連忙端正坐姿,目光緊盯大門口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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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個宮女爭着打起門簾,滿臉喜色地向裡面通傳。
林逐濤大步踏進門來,見到她隆起的肚子,眼神掠過一絲恍惚,面上仍一絲不苟地行君臣之禮。
林逐汐聽着那聲“皇后娘娘”,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華夫人這樣喚她時她還能保持平靜,但輪到林逐濤,她的心頓時像打翻五味瓶般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悲哀多些還是怨恨多些。
半年不見,林逐濤的眉眼神態看起來都沒什麼變化,看她的神情一如既往溫和親近,但她再也回不到當初的心無芥蒂。
林逐汐簡單地問過他的情況,吩咐宮女們
上午膳。
“今天是元宵節,本來還請四哥一起吃碗湯圓的,只是我最近不喜歡吃甜的,對湯圓也厭得很。”林逐汐有些歉意地衝林逐濤笑了笑,對着滿桌琳琅滿目的膳食對林逐濤解釋。
她從小半個月前開始就沒吐了,食量卻在以驚人的速度增加,胃口更是好得出奇,一日三餐外加兩頓點心一頓宵夜,下巴圓潤不少,連胳膊和腿都明顯變粗,她都沒勇氣照鏡子。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精緻飯菜,八成以上都是照顧林逐汐這位孕婦的口味,哪怕衆多的數量裡絕對有林逐濤喜歡的,林逐汐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好像這樣的菜式太沒有待客之道太不把四哥放在心上了。
她偷偷瞅着林逐濤的神情,確認他沒有生氣才鬆口氣,想了想她決定解釋一下,話還沒出口,林逐濤已搶先開口:“喜歡哪種?”
嗯?這是要爲她佈菜的節奏?林逐汐眨了眨眼,心想吃下去會不會得絞腸痧?她眼風虛虛一掃,連枝立刻手腳麻利地提起銀箸夾了她喜歡的板栗雞塊擱到她面前的碟子裡。
林逐汐埋頭喝着豬肝小米粥,笑眯眯地招呼着林逐濤,林逐濤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面前迅速堆積成小山的骨頭,再看她埋頭大吃的身影,心想難怪會準備這麼多。
吃飽喝足,林逐濤問起她的近況,林逐汐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講給他聽,再多的事到她嘴裡也和吃飯喝水差不多,沒什麼好在意的。
“福兒最近怎麼樣了?”閒聊片刻,林逐汐忽然問。
“都好。”林逐濤答:“他能吃能睡,長得很健康。”
林逐汐“嗯”了聲,沒再問。雖對華夫人感情複雜,但她不得不承認華夫人是個手腕厲害的女人,右相府後院在她的控制下向來清淨,沒什麼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
林逐濤沉默稍許,終究還是下定決心進入正題。
林逐汐將他的遲疑看在眼底,心知肚明大概和他的婚事有關。
想起婚事她心底一痛,忽然覺得可笑又蕭索。
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來決定他的婚事,可爲什麼她沒有絲毫歡喜只覺諷刺?
“四哥這是要娶嫂子了?”她含笑問:“不知道是哪個府上的小姐呢?”
她想自己也是歷練出來了,居然沒有絲毫憤怒敵視不平衡,只有種隔着長長的歲月河流看陌生人的故事的漠然。明明心裡冷的和捂着千年寒冰似的,面上卻能笑得比花還甜蜜比火還溫暖。
林逐濤遞給她一張宣紙,上面羅列着四五個女子的姓名年齡和家世門第。
林逐汐淡淡一眼瞥過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這是要我來選?”
林逐濤點了點頭,明白她的顧慮,補充道:“這是父親的意思。”
林逐汐心裡冷笑一聲,還真是不遺餘力地利用她,大大小小的事都不肯放過,也對,還有什麼比帝后賜婚更有體面?想請動蕭崇烈或杜婉馨當然不可能,由她出面自然是爲這
門婚事添足天大的顏面。
不然他哪會理她?
可她憑什麼要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以爲她好欺負嗎?
“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林逐汐看着那些名字只覺陌生得很,她對她們半分印象都沒有,隨便選一個不是坑人嗎?也許她從來不是做壞事的料,她對林逐濤心存怨怪,但要壞他姻緣又狠不下心,尤其這也是坑陌生女孩一輩子,太殘忍了,她就算要報復也不能拖無辜女孩下水。“你自己選吧,日子是你自己過的,總要你自己喜歡。挑個你自己屬意的人就好。”
林逐濤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幾行墨跡淋漓的字體,看久了竟生出無限陌生感,心裡的茫然和失落如潮水奔涌而來,鋪天蓋地地將他淹沒,舉目四顧不見出路。“你自己選定就好,我沒有屬意的人。”
他的目光落定,聲音反而顯得飄忽,像這一刻忽然吹到背後的風。
林逐汐冷冷地盯着他半晌,厭煩地閉上眼睛。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內心的失望和鄙棄,那種心涼的感覺甚至勝過窗外的風雪。
說謊沒什麼,林逐濤不願說是他的自由。她厭煩的是他連爭的勇氣都沒有。
他這幅消極的死樣子給誰看?
既然要撒謊要認命,怎麼不做徹底點?口口聲聲說“隨意”,每個細微的神態動作卻都在唱反調,他什麼意思?想利用她去爲他打頭陣直面右相府的壓力還是想讓她同情?
她又不欠他!
有本事就去找林欽和華夫人據理力爭反抗到底,擺臉色給她看算什麼用意?她一沒逼他二沒對不起他三已對他足夠寬容,他還蹬鼻子上臉了?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強烈的厭惡情緒,甚至這陣情緒過後她自己都有些難以理解,她喝下半盞溫水,緩緩深呼吸,半晌微微一笑,婉轉笑容裡幾分疏離道:“這是你的妻子,你怎麼能自己沒有主意?”
“有主意又如何?父母親不是都做主要你來選嗎?”林逐濤放下茶杯,不輕不重地啪的一聲,水花微濺,未出杯身,林逐汐卻覺得像一盆燒的滾燙的開水兜頭蓋臉地潑在自己臉上,連皮肉都要腐爛。
總算沉不住氣了,這是把她和林欽看成一夥的衝她發他的少爺脾氣還是怎麼着?
她怒極反笑,目光一轉,芷蜜立刻笑道:“小姐許久沒和四少爺見面,想必兄妹倆有不少體己話要說,咱們這就先告退吧!”說着帶人請安離開。
暖閣無人,林逐汐再也不需要壓抑自己的怒火,莫名其妙的冤枉氣和深藏已久的怨憤呼嘯着洶涌而出,她連多看他一眼都嫌傷眼睛。
她恨不得一個茶杯砸過去但到底沒捨得,清脆的碎裂聲裡天青釉浮雕喜鵲登梅的青瓷茶盞在林逐汐腳邊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上他的長靴,污漬斑斑不堪入目。
兩人誰都沒動一下目光,林逐汐擡頭看天花板,內心挫敗有增無減,鬱悶得直想給他兩拳。
“林逐濤,你這個懦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