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裡一片沉靜,蕭崇烈不喜歡宮人在身邊伺候,人多會讓他覺得沒有安全感。他身邊除了雷柏和兩個親信太監,其他宮人都被遣到了外頭候着。
寬敞的殿堂裡呼吸聲都被刻意壓制,只聽到沙漏裡的細沙緩緩流下的那細膩而溫存的聲音,倒將這嚴肅的地方襯出幾分安然。
鎏金貔貅四角香爐裡燃着淡淡的龍涎香,淡白煙氣嫋嫋如遊絲,幽幽地劃破靜寂的空間,掠過蕭崇烈的面容,將他的眼神籠罩在若有若無的煙霧裡,深邃中多出幾分詭異和冷絕,那雙光華內斂的眼睛顯出幾分陰沉。
他盯着手中剛報上來的奏摺,這是他的心腹太醫送來的關於蕭湛近況的彙報,蕭湛的情況的確是真的,他因受慢性 毒藥摧殘發現得太晚損傷了腦子,的確已經形如癡呆,確認無誤。
這情況太出乎蕭崇烈的預料,所以他明明應該欣喜不用再擔心蕭湛這個無法輕易處置的隱患和燙手山芋的,卻只感到淡淡的茫然和詭異。
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如果得到的太輕易,反而會沖淡那份欣喜。
所有的懷疑似乎在這瞬間淡去,又似乎變得更濃烈,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大概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驗證那些懷疑了。所有的一切,註定只會存在於他心裡,成爲永久的謎團。
不管是不是真的塵埃落定,現在的他都沒心思再爲這件不可能有其他結果的事浪費精力,他扔開摺子,將注意力放在面前厚厚一堆奏摺上。
門外忽然有宮人求見。
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皇上,劉太醫求見,說有要事通報。”宮人戰戰兢兢地說。
蕭崇烈怔了怔,這時候太醫見他做什麼?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母后又不好了。
這麼一想他也沒空管什麼摺子了,扔下筆坐直身子,急急道:“宣他進來。”
劉太醫進了門,滿臉的喜氣洋洋,眉梢眼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流水般傾瀉而出。
剛纔在未央宮他就想恭喜皇后了,但聯想到宮中陰私事多的很,后妃之間的傾軋手段防不勝防,若自己貿然說出來讓人知道了將來鬧出什麼事反而不美,畢竟是正宮嫡出干係重大,尤其這時間太過微妙,他還是先稟報皇上做主更妥當。
“微臣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劉太醫眉飛色舞連連道喜,神情比自己得了孩子還興奮。
蕭崇烈怔了怔,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喜從何來?但看劉太醫喜上眉梢,他心裡一動,莫非是……
他穩了穩心緒,只聽到劉太醫喜氣洋洋地稟報,“皇上,微臣適才到未央宮爲皇后娘娘請平安脈,發現娘娘已經有了喜脈。”
林逐汐……有孕……
蕭崇烈震驚地瞪大眼睛,呼吸也在這瞬間停頓,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女人居然有了孩子?!這怎麼可能!他根本就沒碰過她,森嚴的宮禁也不是擺設。她怎麼會……哦不對,有些人如果鐵了心要和她私會還是可以辦到的。但他從來都沒想到這女人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
給他戴頂綠帽子。
她居然還敢要孩子!一旦事發她連抵賴遮掩的可能都沒有!
這樣囂張的挑釁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已經大大超出了撕破臉的範圍。
不可置信的憤怒涌上心頭,他的腦海裡竟有剎那空白。
這一瞬間他活剮了她的心都有。
不管這孩子是誰的,總歸不可能是他的!那她就該死!她肚子裡那個野種更加該死!
他的眼神猙獰如吃人的妖魔,死死地咬緊牙關,太過用力,腮幫子都在鼓起,如同脹氣的青蛙,桌下的手緊緊絞扭成結,扭得骨節發白。
瞬間他看什麼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那滿臉喜氣的太醫更是惡從心頭起。好在理智仍未完全消失,殘存的理智的弦死死地繃緊,繃住他所有的憤恨。
他緩緩地深呼吸,不斷提醒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連續深呼吸十來次,他總算壓下喊人來把這礙眼的太醫拉出去砍了的衝動,心裡的憤懣卻有增無減。
太醫遲遲沒等到他的動作,疑惑地擡頭偷瞄着他的神情,心想皇上難道是太過歡喜還沒回神?嗯,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皇后有孕不同於普通妃嬪,尤其這還是皇上看重並且放在心上的女人,他歡喜到沉默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沉默的時間也太長了點,看來所有人都猜錯了,誰說皇上不在乎皇后?這分明是非常在乎,給了她尊貴無雙的名分地位實權,還給了她立足宮廷最重要的子嗣。
看來以後對未央宮的事一定要當成頭等大事鞠躬盡瘁。
蕭崇烈看見太醫一閃而逝的理解和徹悟的眼神,只覺一口血堵在嗓子眼裡吐都吐不出來,憋悶感膨脹到無以復加,撐得他五臟六腑都開始泛疼。他擡手扶額,不想看這糟心的太醫,想起要事,他強撐着詢問。
“多久了?”
太醫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偷偷低下頭掩去臉上的所有神情,眼觀鼻鼻觀心,嚴肅答:“兩個多月。”
蕭崇烈眼角抽了抽,憋着口氣只覺呼吸都不暢。
兩個多月……
林逐汐進宮也才一個多月。兩個多月前,那就是她剛回右相府的那段時間。
林欽可不是傻子,那時自己發了話他自然會看好女兒,諒他也沒那膽子糊弄自己,林逐汐想和人私通都沒可能,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認,那女人雖然讓他恨得牙根癢癢,但本身並不是什麼水性楊花的性子,唯一有可能也有條件的只有那個生平大敵。
蕭!景!暄!
他默默唸叨着這個名字,只想將這個名字的主人在齒間碾磨成碎片。
被死對頭戴了頂綠帽子,這種憋悶和憤恨可想而知,偏偏他還發作不得,憋得他恨不得殺人。
其實仔細想來根本不奇怪,蕭景暄既然將林逐汐以他的正妃身份載入皇家玉牒,就代表他們的夫妻身份已得到法律和皇家的明確承認,沒圓房才叫有鬼。
但道理想得再明白,要他接受現實,他依然不可能心平氣和地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太醫低着頭,神情木然,目光只敢在自己腳下三尺方圓打轉,眼神如鬥雞。
早就聽說皇上還是皇子時,就對如今的皇后有些意思意欲求娶爲正妃,如今看來果然不假,不僅在得到大位的第一時間就下旨冊封皇后,更是連短短的一個月都等不到,迫不及待地和皇后成了好事。
不過皇后還真是好運氣也好福氣,這麼快就有了身子。想來以她的得寵,這一胎無論生男生女,後半輩子都不用愁了,若是運氣再好點得個男孩平安長大,繼承皇位的可能性非常大。不過這過程漫長,也不知道皇后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一路走下去走到最後。
分神想着遙遠的未來場景,劉太醫豎着耳朵捕捉着上頭的動靜,等着蕭崇烈的吩咐。
蕭崇烈遲遲沒有出聲。
木已成舟,憤恨震怒都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怎麼處理這件事。
殺了他?要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死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只是一塊肉?甚至根本不需要他動手,只要將這消息透露出去,朝堂後宮,都會有無數人出手,他只需坐等結果就行。就算這孩子命大來到這世上,能活多久誰也說不準。
任他自生自滅?就當不知道這件事,冷眼旁觀,順其自然。這孩子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看他的命。
還是視同親子護着他平安長成?若讓這孩子對自己死心塌地甚至爲護着自己和蕭景暄勢如水火……真是想想就讓他興奮激動血脈沸騰的畫面。那種滋味一定會非常美妙,想必到時候蕭景暄的神情肯定會很精彩。
從感情上他無限傾向於第一種;但從理智上,他知道該選最後一種。
只是這種被打臉還要上趕着給人臉甚至將臉湊上去給人打的行爲,雖然能得到極大的好處,但對忍性的要求也不是一般的高。尤其是等這孩子出生到長成是漫長的過程,這意味着他要忍十幾年,期間他還不能露絲毫破綻導致前功盡棄……這樣的難度和屈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但只要熬過去,不怕沒有揚眉吐氣的日子。
道理他想得通,但哪怕這是爲他自己的利益着想,更是爲了坑死死對頭,他還是想想就噁心。
但如果他不這麼做,估計他將來會更加噁心,失敗者的下場他只想想就不寒而慄。形勢不如人,他若不未雨綢繆,他日只會更吃虧。
想到自己的未來和利益,蕭崇烈硬生生忍下胸口翻騰的殺意,咬牙維持平靜的口吻吩咐:“皇后那邊就由你專門負責照顧了,如果有什麼意外,朕就惟你是問。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劉太醫心領神會。皇室作爲天下表率,帝后的婚前情趣到底不適合廣爲流傳,皇后的孕期那是必須要處理好的,所以目前皇后只是“有孕一個多月”。
當然,安全更是要小心注意的。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他必須小心照顧好皇后並盡力確保不讓消息傳出去。
難度不小,但只要他做好了,不愁無法飛黃騰達。
劉太醫端正神情,滿臉嚴肅地下去準備。
蕭崇烈怔怔地看着門口,眼神森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