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銅漏的滴水聲清晰而緩慢,一滴滴極有規律,單調到令人覺得壓抑。
蕭景暄怔怔地看着香爐裡嫋嫋升起的淡白煙氣,繚繞的煙氣似乎無限擴大變成迷霧,遮住了他的視線。
長夜的靜寂裡只有風聲淡淡響起,一聲聲嗚咽若哭。他揉着隱隱作痛的眉心,不用揣摩都知道林逐汐此刻的心情。
下次見面,這丫頭恐怕一點也不介意給他來一刀吧!
他原以爲自己受得住,但真正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平靜。
深秋的夜風攜來白菊的清香,伴隨着生鐵的寒冷味道,他看了看對面,江塵渺雙眸微閉,口鼻間有微黑的氣息散出,指尖滴落暗紅液體。她面色平靜如雕塑,渾然忘我,正在逼毒的緊要關頭。
頭頂上風聲獵獵,隱有衣袂帶風聲和快速奔馳聲響起,迅捷而輕,屋瓦的響動聲不仔細聽幾乎無法發現,他聽着那些動靜,眉毛微蹙,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江塵渺,覺得很有意思。
會是誰呢?這麼在意她的安全,甚至不惜在自己面前暴露隱藏的勢力?
他詫異地看向江塵渺,將最近所有事仔細梳理一遍,腦海裡隱隱約約浮現出某種驚人的猜測,卻被他下意識否定。這樣的猜測太可怕,牽扯到的人和事太多。他寧願是他自己想太多。反正不關他的事,別人不說他也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時間靜默流逝,他注視着她的面色,發現她的膚色漸漸恢復正常,白裡透紅如朝霞映雪,但似乎更白了點,如牛乳如凝玉般的色澤,隱約閃耀着玉石般的質感,淡淡的白氣在她眉宇間凝聚如冰晶,映得她眉目越發清透明淨,而四周似有寒氣瀰漫溫度陡降,人間九月夜,忽作飛雪天,天地間風聲停歇重臨寒冬,以她爲中心,地面竟有冰雪開始蔓延。
蕭景暄怔怔地看着那冰雪,眉梢微挑,有點嫉妒地幽幽瞅向她,神情不滿,眼底卻帶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武功境界又有提高。
冰雪乍現又隱仿若幻覺,四周的溫度卻在不斷下降,他看着銅漏,不大滿意地皺了皺眉,沒心情再在這裡浪費時間,轉身召來暗衛留下命令,直奔前院而去,將重重呼哨聲和匹練般一閃而逝的雪色扔在腦後。
……
相比空落落的主殿,偏殿的清靜其實更得林逐汐的歡心。從她進宮開始,入眠對她來說變得越來越難,她自己也明白是心事太重的緣故,但她的心事……
裹在被子裡,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有心強迫自己入睡卻怎麼也睡不着,蕭崇烈的話不斷在耳邊迴響,吵得她頭昏腦漲,一時恨不得自己失憶統統忘光或有千里眼纔好。
她以前還欣賞蕭景暄的坐懷不亂。但現在如果將對象換成和鳴,她完全猜不到結局。
和鳴是她看不透的人,就像她看不透蕭景暄一樣。他們是一路人,吸引力不言而喻。所以她分外擔心,更加沒底。
現在,他們在做什麼?春宵苦短?相擁而眠?夜半無人私語時?
幻想到的畫面親暱到香豔,她用被子矇住頭,狹小悶熱的空間裡壓抑沉重如黑屋
,她卻覺得天地間只有這裡是安全的。
想起來多麼荒謬,不過短短兩三個月,那些同牀共枕親密無間,都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輕描淡寫地抹去,枕邊人換的如此輕易迅速,不過一念之間,他曾給她的溫柔呵護便交託給另一個女人,不過是一道宮牆之隔,卻已是天地之遙,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是怎麼做到的?還是說,這是男人們所共有的特質?
她翻了個身,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彷彿永遠也看不見盡頭和光明的夜,眼眸裡也漸漸染上那樣沉鬱的黑,層層疊疊如帶毒的流沙,蔓延到四肢百骸。
缺乏睡眠令她的頭疼得幾乎要炸開,心裡涌起一股煩躁,也是黑色毒火,燒得她憤恨不安,一瞬間恨不得自己閉上眼睛再也不要睜開,免得再回憶起這些見鬼的破事再想起……
她猛烈地甩頭,想甩開那些帶血的疼痛和記憶,她以爲自己很用力,腦袋卻只輕輕動了動,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聲音。
大腦的疼痛和胸口的堵塞讓她什麼都懶得思考,什麼都不願面對,只好逼迫自己胡思亂想,想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將那片鮮紅如血的記憶覆蓋,她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尖叫哭泣發瘋崩潰,那肯定很可憐,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沒人會在乎她,所以她更加不能流一滴淚露一絲悲苦,不然只會讓自己落到更難堪的境地。
愛與恨不過一線之隔,有時候就是這麼輕易。
她百無聊賴地攤開手腳,放縱自己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清楚地看見自己心裡有什麼黑色東西生根發芽。
爲什麼他要騙她?他移情另娶都好,爲什麼非要騙她!爲什麼偏偏是和鳴?
實在睡不着,她掀開被子赤足跳下牀,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感覺不到冷,她茫然地擡頭仰望宮殿高高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爬起來能做什麼。宮殿特別高大,高曠沉肅,一心彰顯皇族威嚴,身處其中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很渺小。
她越看越悶,推開窗吹着清冷的夜風,心逐漸冷卻,但那樣的恨與毒卻有增無減,被強力壓縮收在狹小的空間裡,密度便越發的重。
她擡頭,天上一鉤新月弧度輕細到近無,月光微弱而冰冷,看一眼就涼到骨子裡,像揣着冰玉在懷,心跳體溫都捂不熱。
宮廷裡的矮樹四季常青,在月光盡頭鬱鬱蔥蔥地點染出層次分明的茵茵翠色,宮中爲避免刺客藏身,向來不種大樹,一眼看過去視線還算開闊鮮明。但攝政王府就不一樣,有茵茵翠翠的喬木,有連綿不絕的花樹,似乎完全不在乎刺客這種生物的存在。
那是因爲那座府邸的主人,心如鋼鐵,睥睨一切,自身實力強絕,完全不用委屈自己砍樹自保。
她煩躁地敲着自己的額頭。
怎麼還在想他?
賤骨頭!
她靠在窗櫺上,忽然感覺到不對勁,有種被人盯梢的感覺,她下意識摸了摸臉,迅速環視四周,目光明亮炯然灼灼如針,從那些可以藏人的黑暗角落飛速掠過,卻沒發現任何不妥。
她皺起眉,錯覺?不像。
這是誰?
會不會是……
想到他,她自嘲地搖頭,別開玩笑了,今夜可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會放着溫柔鄉不好好享受卻跑來她的寢殿附近曬星星?腦子進水嗎?再說他什麼時候將蕭崇烈和所謂的宮規放在眼裡過?如果真是他,他爲什麼不現身反而要偷偷摸摸?
她暗暗惱恨自己的不爭氣,越發的心亂如麻。
敲門聲忽然響起,她一驚。“誰?”
“小姐,是奴婢連枝。”聲音輕柔如春風,不動聲色的安撫。
林逐汐默然剎那,緊繃的身子放鬆下來,無力地靠在窗櫺上,“進來吧。”
連枝端着托盤進來放在桌上,見她一身單衣吹冷風,心裡直嘆氣,迅速取來厚披風給她披上。
微弱的星光下,她臉色蒼白而目光黯淡,連枝看在眼裡,既心疼又無奈。“小姐,你既然心煩,爲什麼不自己去問他?”
林逐汐目光一閃,“我有什麼立場問他?”
“也許他很希望你問呢?”連枝反問,“或許只是很簡單甚至不存在的事,可你不問,他也不說,各自在心裡猜測對方的想法,越猜越錯,堆積起層層難解的誤會,這樣划算嗎?”
林逐汐轉頭避開她的目光,失神地看着窗外矮樹投下的深深淺淺的暗影,良久才冷笑道:“問與不問,不都是這結果?換湯不換藥罷了。”
“那小姐你還傷心什麼?”連枝難以理解她的想法。
林逐汐頹然,“我就是無法接受是她。”
連枝疑惑,什麼她?什麼意思?
林逐汐懶得再和她繼續這個話題,忽然抓住她的手,“連枝,你有沒有感覺到周圍有人?”
“嗯?”連枝迷茫地瞪大眼睛,“有人?哪裡?奴婢沒感覺啊。”
林逐汐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犀利。
以連枝的武功和警覺,沒道理自己發現的她會發現不了。難道真是錯覺?
連枝的眼神清澈而坦然,莫名其妙地瞅着她,神情茫然。
半晌,林逐汐嘆口氣。
算了,如果真的有人,對方既能悄無聲息地潛入戒備森嚴的皇宮避過所有人的耳目,若真想對自己做什麼,她知道了也沒用。但既然他沒行動,想必也沒什麼惡意。技不如人,她還是老實點隨他去吧。
“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吧。”
連枝啞然失笑,哪有主子沒睡,做奴婢的反而先睡的道理?“小姐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奴婢做了安神湯,您喝點吧。”
林逐汐點了點頭,“也好。”
連枝鬆口氣,歡喜地端過碗來,“奴婢按照小姐的口味,加了其他材料提味。小姐多喝點,對您有好處的。”
林逐汐不置可否,接過碗喝酒似的一飲而盡。
淡淡的香氣在口腔瀰漫,光潤清涼,體內涌起暖意,溫熱平和地散開到四肢百骸,林逐汐只覺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她看着連枝擔心的眼神,揮手,“你下去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