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五年六月初十,歷經三十多年平靜歲月的樺月城,再次掀起狂風暴雨般的動亂。
三皇子蕭崇烈,以清君側之名,帶領五城兵馬司和京郊戍衛營兩萬大軍殺入皇宮,全城戒嚴,街道封鎖,任何人都不允許出入,一旦有人敢於在街道上行走,必然迎上森冷的刀劍。
血腥味和殺氣瀰漫在皇城的每個角落,如狼似虎囂張驕橫的士兵們馬蹄疾馳,在長街之上捲起大片飛揚的煙塵,橫衝直撞恣意張揚,以森然殺氣逼向神聖不可侵犯的宮城禁地,家家閉門,戶戶收攤,多少人家躲在緊閉的大門後,透過門縫裡的狹小天地,看着那些甲冑鮮亮的士兵們揮舞着刀劍,衝進那些朱門繡戶的官署府邸。
無數百姓躲在家裡聽着外頭的鏗鏘動靜瑟瑟發抖,連小孩子的哭聲都被捂在喉嚨裡。街上除了巡邏的士兵,再無他人。
軍靴毫不憐惜地踩過宮門廣場,兵戈殺戮聲充斥着皇城內外,在皇城廣場前丟下屍首無數,鮮血將漢白玉地面染紅,守衛皇宮的禁衛軍節節敗退。
蕭崇烈早有準備,在御林軍中也有安排人手,特意選擇換防的薄弱時機動手,轟然巨響中,買通的御林軍士偷開宮門,巨大紅門緩緩開啓。
皇宮裡狼奔冢突,太監宮女的尖叫慘呼連成一片,抱頭亂竄的宮人不時撞上訓練有素的軍隊,瑟瑟發抖慌不擇路,運氣不好的便是踏上黃泉路。拂面而來的風帶着淡淡的血腥氣質,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聲迴響在宮廷的每個角落。
宮廷雖亂,亂的卻只是四處逃竄的宮人,宮中沒有皇子皇女,所以很大程度上省了很多事,後宮妃嬪都被無視,不管是蕭湛還是蕭崇烈,都沒管她們。聰明點的妃嬪們聽到消息也都關緊寢宮大門約束宮人不許胡亂走動言談議論,乖乖地當隱形人等消息。
禁衛軍因內部有人投靠蕭崇烈,抵抗不算激烈,廝殺沒持續到一個時辰,便進入尾聲局勢漸定。
而蕭湛從消息傳來到最後,始終沒動,靜靜地呆在御書房,難得的沒看他那些似乎永遠也沒個盡頭的摺子,很有閒情逸致地伏案作畫,神態淡定,心情平和,形容如冰雪。
士兵惡狠狠踢開殿門時,他毫不手顫,手指穩定如磐石,正仔細端詳着畫,作細節上的修飾。
士兵模樣的人突然闖進來十多個,完全堵塞進出口。氣氛糾結到將近凝固,蕭湛像完全不知道,打量着紙上的馴狼圖。
雪後山谷,羣狼互捕,彼此撕咬,兇性畢露。
很形象的工筆畫,畫面栩栩如生,每匹狼的獨特姿態都刻畫得清晰逼真,但鵰翎戎裝一身肅殺之氣進門來的蕭崇烈看在眼裡,下意識皺了皺眉。
蕭湛擡頭看到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感想。
生氣?失望?憂慮?開心?快意?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止。
“來了?”他態度好溫柔地和他打招呼,親切得像早安問候,低垂的眼底掠過一絲詭譎的笑意。
蕭崇烈怔了怔,直覺有些地方不對勁,但想了想又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他現在也無法冷靜下來考慮這許多,哪怕眼前這一切是陷阱,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
然而看着他,看着眼前這個悠閒作畫神態淡定的男人,他心裡悄然而生的恐慌怎麼都止不住。
沒人能理解他對這位父皇的心情。
他不僅是父親,更是這個國家的主人,真正的、強大的、名副其實的主人。
幼年繼位,四面楚歌,從任人宰割的傀儡一步步走到今天。那些少年仰慕的傳奇、男兒驚豔的榮華、凌駕於帝國之上的絕對權力的俯視,無數次震撼他渴慕的心靈,也足以打動每一個逐鹿朝野的男兒。
男人的愛情落腳點,在於權勢。
捫心自問,若處在那種環境下的人是他,他做不到。他比不過他的父親。
但他又不甘心永遠比不過他。
這是作爲兒子對父親的崇敬,也是每個男人內心對權勢和野心的嚮往。
他是他追逐超越的目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超越這個目標,但他又不願意承認。
哪怕此刻,看起來是他贏了,但看着蕭湛發自內心的淡定自若,他卻有種自己纔是失敗者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正跪在塵埃裡仰望他。
真正的強大,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內心。
武力強大不過是如虎添翼,心志強大才能獨步天下。
陽光明媚,蕭崇烈的面容沉在一片白花花的耀眼陽光裡,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突然光彩萬倍的眼眸,撇過來的目光森然如刀。
蕭湛不動聲色飲茶,眼角餘光一直在悄悄觀察着他每一分細微的神情變化,此時心頭掠過淡淡的鄙棄和失望。
還是……差的太多。
他扯了扯脣角,笑意淺淡到近無,眼神裡幾分無奈幾分不甘幾分哀涼。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蕭湛的語氣溫和得不像話,完全是輕鬆的午後和友人喝茶聊天的態度。
那種奇特的詭異的感覺又來了,蕭崇烈努力驅散油然而生的沮喪挫敗和惶恐不安,繃着臉面無表情盯着他,聲音微帶殺氣:“父皇身體不好,所以兒臣爲您分憂。”
蕭湛環視一圈,沉思片刻,“你一個人憑着杜家辦不到這種事,把誰牽扯進來了?”
“父皇心思敏捷。”蕭崇烈面無表情,沒啥誠意地捧他一捧。
蕭湛若有若無地笑一下,老實說也沒多失望,對方既然能策劃出逼宮這樣的大事,怎麼可能暴露身份?除非他攢夠自保的勢力,不然等着被宰嗎?問不出來他也不再問,反正他馬上就要離了這位置,這些煩心事再也和他無關了,後頭事就讓後來人操心去吧。
只是他這一放,眼前的這個……
他心底無聲一嘆,哪怕告誡自己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負責,哪怕將來有事也是對方咎由自取。但他心裡依舊有淡淡的不安和歉疚。
“你現在退出去還來得及。”
蕭崇烈眼中殺機一閃。“閒話少說,兒臣既然站在這裡就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嗎?
蕭湛目光一閃,忽然覺得恍惚,他的目光深邃而渺遠,似已透過金幕般的陽光看到遙遠的時空。
這句話說出來以後,將來會有什麼樣的局面,他已經可以預料到。
但此刻他寧願自己不要那麼清醒地預料到結局。
一生六子兩女,不算多但也不少。最後還是要經歷過刪繁就簡的命運,一點點在爭鬥中消磨殆盡。
當年他一念之差釀下的苦果,多年後他終於要自己嚥下。
他閉了閉眼,眼角的淺淺皺紋在時光中默默流過,一眼看去竟帶淡淡的蒼涼。“你想要什麼?”
“玉璽。”蕭崇烈毫不猶豫答:“另外還請父皇即刻下旨傳位於我。”
不知爲何,蕭湛忽然很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覺得好笑,笑到最後卻只覺滿嘴苦澀。
這一刻他想到的竟是十年前那個孤身而來氣場驚人的紫衣男子,他站在夕陽下淡淡地看着他,目光睥睨又憐憫,微微上挑的眼角似帶三分喜意,仔細琢磨只有漠然。
當時他指着他的鼻樑,淡定從容又十拿九穩地道:“蕭湛,我等着看你父子相殘一無所有的那天。”
當時惱怒憤恨只覺荒謬,如今想來,這句自己只當是對方激憤之下發出的怨毒詛咒,其實是對方旁觀者清的冷靜觀察下得出的準確判斷。
且一語成讖!
“傳位聖旨朕不寫。”蕭湛忽覺疲倦,他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環視四周,語氣淡漠,神態睥睨:“你想要,就自己寫。”
蕭崇烈眼神裡掠過一絲厲色,知道眼下不是賭氣的時候,但還是憋的慌,他忍了忍,冷冷道:“兒臣勸父皇還是乖乖聽話得好,您也不希望看見秦國公主府和七王府的主人都不得安寧吧!尤其是您那還沒滿周的外孫……”
語氣森然,眼神凌厲,緊抿的嘴角弧度平直如劍身,抿出點血腥氣。
蕭湛霍然轉頭看向他,目光鋒銳如電,剎那越過人羣抵達,眼神凌厲,微帶厭棄。
用無辜嬰兒做威脅,他就這麼點氣量!
蕭崇烈對上他寒如霜雪利如刀的目光,心底一冷,只覺自己像是處在懸崖邊上,被一隻天際盤旋隨時等待俯衝而下啄他眼眸的蒼鷹盯住。
蕭湛冷冷看他半晌,心頭的失望和厭煩難以言喻,他扯過黃絹,提筆蘸墨。
寫第一個字時他還有些猶豫,落筆也慢,但隨着蕭崇烈的靠近,刀鋒的冷光跟着逼近,他心底最後一絲柔軟褪去,寫字速度越發的快。
完了他直接將筆一扔,蓋上印璽,將寫好的聖旨砸到蕭崇烈臉上,撇過頭不看他,語氣裡嫌惡之意根本不加掩飾,聲音冷得掉冰渣:“拿去!”
蕭崇烈冷哼一聲扯下砸到臉上的聖旨,確認雖篇幅短小絲毫不像普通聖旨的規格,但該有的內容都有,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傳位聖旨,這才滿意地合上,他目光瞥過桌上的印璽,再看向神情淡定的蕭湛,臉上綻開一抹森然的笑,冷冷道:“父皇請放心,兒子登基後會尊您爲太上皇,絕對不會爲難您。”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尊之位唾手可得,怎可放棄?怎可心軟!
蕭湛置若罔聞。這種客氣話聽聽就好,誰若當真誰就是傻子。
“來人,請太上皇移居上陽宮。”蕭崇烈目不轉睛地盯着蕭湛,想從他臉上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驚慌。
可惜,他註定失望。
蕭湛站起身,淡定閒適得像有人來請他去賞花,“不用人來請,朕自己會走。”
他神容瀟散,皎皎若明月,一步,兩步,從容無視刀劍出鞘滿懷戒備的士兵,旁若無人地走出御書房,那般坦然,令他整個人越發生出懾人的壓迫力。
即使是蕭崇烈,面對這一幕也有瞬間的心旌震動,下意識退開兩步。
一切進行得這般輕易又順利,簡直令蕭崇烈難以置信,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該釋然還是遺憾,百感交集,竟覺迷茫。
有那麼一瞬,他甚至覺得自己嗅到若有若無的陰謀味道。
可這點疑慮,終究還是被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喜悅沖淡了。
“兒臣,恭送父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