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逐汐首次登臺獻唱獲得開門紅的這一晚,朔月正坐在街邊小茶攤前喝茶,神情平靜,脊背筆直,姿態靜謐得像一座精雕細刻的白玉雕。
他安靜地坐在那裡,面前是人來人往的洶涌人潮,人人忙碌奔走行色匆匆有自己的方向,連看路邊一眼的時間都欠奉,他卻悠閒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靜默地旁觀着萬家燈火歸家人羣。
偶爾有路人經過他附近,爲他容顏氣質所迷,滿目驚豔地不斷回頭打量着他,撞到其他行人身上或樹上,發出忍痛的低呼聲,他充耳不聞,不時擡頭看一眼前方的路口。
沒多久,路口緩緩行來黑衣的男子。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匆忙,他卻給人一種安然獨行的感覺,剎那間彷彿周圍的一切都成爲背景,僅他獨自漫步雲端。
那人很年輕,夜色般濃黑的長髮只用一支青玉簪束起,幾縷依貼在他頰邊,幾縷披散在身後,一身剪裁簡單卻講究的黑緞長袍在燈下閃耀着淡銀微光,分不清黑緞和烏髮哪個更亮。昏黃的燈光斜射過來映出他面容,輪廓驚豔,眉目如畫,壓得滿天的月光都瞬間暗淡。而他目光流轉如深水,眸中光華瀲灩,不需言語也足夠令人心馳神往。
那人徑直在朔月對面坐下,漫不經心地瞥過他的臉色,搖頭:“本來還想說別來無恙的,但現在看你這樣子也不用說了。”
朔月默然一瞬,有些詫異,“我的臉色真的很難看嗎?”
“你覺得呢?”黑衣男子斜眼睨他。
朔月頓時不說話了。
黑衣男子冷眼打量朔月的神情,伸指輕釦碗沿,若有所思道:“真沒想到你會請我喝這種茶。”
朔月漠然地瞥一眼茶碗,扣在碗上的那隻手指節修長指骨分明,肌膚細膩接近透明,根根如玉雕成,燈光打上他的手,宛若精美的白瓷上了層釉,瑩然生光。再看那碗,就是平常攤販上供應的簡陋的粗瓷碗,邊緣毛糙,表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已掉瓷,碗沿還有豁口,的確很寒磣。
兩相對比過於鮮明,就像烏漆墨黑的炭塊上覆了層白雪般顯眼,有眼睛的人看過去都覺得惋惜。
朔月卻無動於衷,一口喝乾那苦澀的茶水,茶葉粗劣,水面泛着不潔的油光,碗底仍有一層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黑渣滓,別說比不上他平時所飲的最差茶水,就是他府上最低等的粗使下人都喝不下。可金尊玉貴的朔月,卻毫不在意地用這種碗喝下這種茶,還喝得十分順暢,連眉毛都沒動一絲。
黑衣男子不動聲色,心裡確認無疑:這人反常,很反常!
雖然上位者的天地裡不計較細枝末節,嚼得草根,也忍得常人不能忍。但朔月這種嬌生慣養的,不到迫不得已時是絕不會在物質上委屈自己的。如今這舉動明顯與他不符。
不過他不打算傻傻說破。
“說吧,找我幹嘛?”黑衣男子也懶得廢話,直接開門見山,態度還算認真,但全身上下每個細節都透露着不耐煩,根本懶得掩飾。
“幫我找人。”朔月也不在乎他的態度,更沒空和他繞圈子浪費時間,直接道。
男子驚訝地挑眉,心想這人對他肯定很重要。什麼人能讓他這麼心急如焚?看他這魂不守舍的樣子,八成是女的,難道這塊石頭終於動心了?
“誰?”
“這是畫像。”朔月也不廢話,將一卷畫推給他,淡淡道:“你在豐州找,我去白州,連州這邊有浣月宮的人幫忙。”
男子漫不經心地打開畫像,“相貌倒是出挑,但天下美人多得很,恐怕不好找。”
“她是被人綁架失蹤的。”言語在精不在多,意思表達明白就好。
嗯?男子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綁架的若非勒索錢財,多半就是買賣人口。照這相貌,要麼是賣到煙花地,要麼是做富貴人家的禁臠。前者還算好辦,後者找起來只怕會很費時間……”
朔月嘆口氣,他何嘗不知道這些?不然又何必到處借人手幫忙?
看他神情,男子就知他是真上心了,保證道:“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朔月點頭,“好,但不要對她提到我。”
男子驚訝地看着他,神情和看白癡差不多。“你是在開玩笑嗎?不許我用你的名義,人家女孩子又不認識我,她憑什麼相信我?”
“自己想辦法!”朔月面無表情,毫不負責地扔下一句。
男子突然特別想起身走人,但想到他現在不容易還是忍了忍。“如果我找到她,之後怎麼辦?去留怎麼處理?”
朔月皺起眉,想到對她的處理方案,也覺心煩意亂,半晌無語。
見他不吭聲,男子臉色微變,“餵你該不會還讓我替你照顧她吧?”他可沒那閒工夫。
朔月猶豫片刻,靜靜道:“流雲是她胞兄。”
男子嘆口氣,擡頭看天,“你也不怕流雲毒死你。”
朔月欲言又止,半晌只輕聲道:“儘快找到她,我……很擔心她。”
這難得的等同示弱的說法令男子怔住,無法理解地瞅着他,“那你幹嘛不親自出面?”既然擔心,難道不該親眼確定她的安好嗎?
朔月漠然。“我不適合出面,會讓人起疑心,綁走她的人應該不是普通人販子。”
男子怔住,剎那的沉默裡他想到很多,畢竟最近朔月、和鳴、浣月宮各方的動作都很多,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絕對瞞不過手下力量駁雜消息靈通的他。尤其他們也沒怎麼瞞他。但知道歸知道,他不可能像他們一樣毫無顧忌地動手,哪怕他明知這樣做是錯的。“你懷疑血影門?”
“這重要嗎?”朔月平靜地回望他。
“的確不重要。不管是不是,你們下一步計劃都是踏平這個組織。”男子微笑搖頭。“是我多此一問了。好吧你放心,我若找到她會立刻通知你的。”他偏頭看着朔月,目光深深,半提醒半試探道:“你確認我出面就合適?”
“你哪裡不適合?”朔月平靜地回望他,面無表情答:“以你廣爲人知的花名,你找女孩子沒人會懷疑你的動機。再說知道你家世來歷的有幾個?”
男子臉色一沉,明知他在偷換概念轉移話題還是沒忍住,一碗茶砸了過去。
他突然覺得名聲這東西真是害死人。這關他什麼事?好端端的就把他拖進這攤渾水。他一點都不想摻和他的風流韻事。早知如此他絕不會來赴約。想到燈下等他回去的妻子,再看眼前這張臉他只覺面目可憎,要不是現在揍他一頓浪費時間,自己肯定不
會放過他。
這筆賬先記着。
他迅速離開,“知道了,我會派人去找的。”
……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正是煙花地開門營業的高峰期,姑娘們的鶯聲燕語連成一片,聽入耳中分外熱鬧,整條街都沉浸在明亮的燈火中,脂粉香酒菜香瀰漫成濃郁而怪異的味道,夾雜着此起彼伏的呼喚聲謔笑聲,紅巾翠袖耀花人眼。
暗香樓里正熱鬧,歡呼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後頭的往臺前擠過,前面的不停擂着臺板,各種臉紅脖子粗,狂喊高呼聲疊加起來似要掀翻屋頂。
舞臺上今夜推出的新人盛裝出場,輕歌曼舞,容顏如花,引來一陣陣喝彩聲。
陶媽媽喜笑顏開地上臺謝幕,介紹今夜的節目,底下的男人們已按捺不住地頻頻打斷她的話,捧着銀子呼啦啦涌上來競爭渡夜權。
前院的狂呼亂叫聲傳到後院變成隱約可聞,林逐汐坐在燈下安靜地翻閱着面前的詩集,對樓下不時飄來的隱約調笑聲充耳不聞。
推門進來的小丫鬟端着一壺新沏的茉莉香片,市面上最好的那種,清淡的茶香伴隨着室內的花香交織成清逸的氣息,林逐汐接過一杯茶,淺淺嘗了口就皺起眉,“火候差了點,香氣有些淡。”
“小姐不愧是小姐,好靈的口味。”小丫鬟笑着讚道。
林逐汐搖頭:“你沒見過更靈的,我這不算什麼。”以前她根本懶得在乎這些,但現在發現,青樓頭牌的要求比千金小姐還高,千金小姐都只需專精一兩門即可,青樓頭牌不僅要多才多藝還要樣樣精通,她不得不努力學習各種技藝並時刻練習來保持身價。可惜她的茶藝也只是半罐子,要她說,她二叔和朔月纔是高手,他們不僅嘗得出是哪裡的水,更能一口嚐出是幾年的陳茶。她能做的只有拜服而已。
“今兒個登臺的是誰?”她飲下半盞茶,仔細聽着前頭的動靜,直到腹中跟着暖暖的才放下茶杯,輕聲問。
“是曼雲姑娘,迎春花。”小丫鬟笑眯眯答。
迎春?春天開得最早的花,不算名貴,但適應性強,只要天氣放暖,就開得燦若雲錦,佔據早春的第一抹顏色,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這個姑娘,應該是性格活潑開朗熱情明媚的吧。
林逐汐仔細回想同批的七個女孩,卻想不出會是哪個。她和她們接觸的時間短,那段日子裡大家又都擔驚受怕恨不得縮成寒風中的鵪鶉,再多本性也都收斂了。想了一陣沒動靜她也懶得想。
暗香樓本就是虞城一流的青樓,每晚的來客都不少,昨夜她登臺唱曲,憑一幅好嗓子一炮打響,唱完後就回來休息,但從老鴇的表現看,慕名而來的人應該不少。
“今夜的客人很多嗎?”她問。
“很多。”小丫鬟重重點頭,“奴婢過來時,還有不少人喊着要見小姐呢!”
林逐汐暗暗鬆口氣。
她原以爲自己今夜還要繼續去唱,沒想到老鴇已推出其他女孩,照這趨勢,自己會有至少七天的平靜日子。
迎春報春,先聲奪人,那麼接下來上場的會是誰?
杜鵑?還是杏?
“明天登臺的代號是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