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夫人神態漠然如石雕,從眼神到語氣都沒有一絲波動,“那些姨娘通房都看到養兒子的好處,又知道你父親喜歡兒子,甚至親自教導庶子讀書,所以自然生下女兒就不上心,也便容易夭折,還能借此博取你父親的憐惜獲幾日寵,總比辛辛苦苦養一個將來無法給自己撐腰的庶女好,要知道你父親從來就不是長情之人。”
果然如此!
林逐汐如墜冰窖,只覺全身上下連骨頭都是冰冷的,難怪在她回來前,府上只有林逐湄一個女兒。林家女兒少,不是生的少,而是活的少。想到自己原本會有的姐妹們,林逐汐只覺心底深處的寒意凍得她只想發抖。這就是後宅女人的可怕嗎?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棄如敝履。人性趨利自私,就可以到這種程度?
“母親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輕聲細語問。華夫人不會說多餘的話,可她說這些往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告訴你,男人多半都是一個樣。”華夫人淡淡道:“男人娶妻是爲了兩姓之好,家裡有個當家主母,侍奉公婆主持中饋,但這些做得再好,也不能阻止他們的目光落在其他女人身上,男人都希望開枝散葉綿延子嗣。像你二叔三叔那樣不納妾的又有幾個?”
一句話問得林逐汐啞口無言,她悄悄地垂下頭,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半晌,她擡起頭,仍有些不甘心地問:“母親,你嫁給父親這麼多年,難道就真的沒在意過嗎?”
華夫人恍若未聞,“像你三叔這樣只守着妻子一個的,若是誘惑足夠大,也未必就能把持得住。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千百年來也就他一個。像你二叔這種對妻子至死不渝的另類終究是鳳毛麟角,古往今來也就那麼幾例,那是大海撈針全憑運氣,你求也求不到的。女人沒嫁人前可以幻想,但嫁人後就必須把心守得嚴實,這樣有些事也就不會那麼在意了。”
林逐汐抿緊雙脣,忍不住想到自己和朔月,如果她真的如願以償嫁給他,她能不能接受他納妾?她不知道,原先在喜歡他以前,她覺得自己可以接受這些,但如今她又不確定了,愛果然是貪心的,不斷地想要索取更多。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夢想,每個少女都有,她也不例外。
“雖然不知道你看中誰,但看你不肯說,估計你們的家世也不大配。”華夫人雙手託着女兒的腦袋,強令她擡起頭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女兒家都希望得到貴婿,母親不怪你。但母親怪你的是,只會用這些小聰明。”
林逐汐臉頰一陣發燙,對自己目前的頹廢羞愧難當,“女兒知錯。”
“你要知道,不管你將來嫁給誰,你都不可能只顧着風花雪月不通俗務,家世容貌女紅才學,這些都不可能讓你將日子過好。你要學會識人看人用人應付各種突發事件,不管身在何等家族,這些都是最重要的。”華夫人默默嘆氣,“你以前的表現一直很好,唯獨在婚事上沉不住氣了。這是人之常情,我也能理解,但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言盡於此,華夫人看着魂不守舍癡癡發呆的女兒,悄悄地離開。
走到門外長廊上,寒風吹來淡淡的山茶花香,華夫人嗅着少女時最喜歡的花香,甚至有些想沉醉其中不願醒來。
庶子不用親自教,隔三差五地喊到面前教導兩句就算完,但庶女不同,往往也要看她們天天出現在自己面前撒嬌賣癡喊自己母親,等她們出閣時一樣要陪送嫁妝,她們在夫家過得不好,也要歸結到自己頭上。不像庶子,成器了是主母寬容大度,不成器是他們自己不學好。所以哪怕都是庶出,都是人丁興旺,她也願庶子多些,有出息的多些,這樣既可以給親生兒子栽培幫手,也可以用作磨刀石磨練兒子們讓他們保持危機感知道上進,不然養出紈絝敗家子,再多家業也得打水漂。
女人在這世上生存不易,不能太由着性子,不然遲早難有好下場。但也不能沒有性子,否則肯定會被人踩到頭上來。
一場教女讓林逐汐認識到很多從前沒想過的陰暗,華夫人走後很久,她仍舊呆呆地靠坐在牀頭出神,從朔月想到自己,她越想越覺得心冷,那種冷彷彿永夜般深長寒徹。
這種感覺,叫絕望。
她閉上眼睛,放縱自己什麼都不要想,感覺自己像江水裡浮沉的浮木,茫然四顧毫無出路,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浪頭打來就會將她淹沒。她只覺周圍都是窺探自己的眼睛,隱藏在自己看不見的暗處,眼神詭秘,時時刻刻監控着自己的一舉一動。她根本不知道可以相信誰。
成雙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她穿着單衣坐在牀頭傻傻發呆,連忙給她披上衣服,又將遞上手爐,“小姐這是怎麼了?本就身體不好,若再凍着可如何是好?”
“在想事情,忘了。”林逐汐閉上眼睛,覺得挨個凍也不錯,正好可以清醒腦子。她只顧着防備兄嫂姨娘庶姐,卻忘了上頭還有名正言順的父母。她這院子裡的魑魅魍魎還真不少。早就看清楚了,還對他們期待什麼呢?棋子就該有棋子的覺悟。
她半晌才平復情緒,想到只剩十來天的萬壽節,感到陣陣煩躁。
她的病其實早就好了七七八八,這些天不過是心煩意亂心灰意冷懶得起身,但眼下華夫人一口挑破,她想再裝病不起也不行。總還是要面對的,她裝病逃避也不可能逃一輩子。
想通這層,她躺倒在牀,蓋着兩層厚被子,又睡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夢裡什麼都有,卻偏偏什麼也抓不住,睡了一夜全身出汗,腦門上褻衣裡都溼透了,中途醒來好幾次又睡過去,次日早上醒來仍舊懶洋洋的不想動,整個人卻清醒很多,好像將蒙在腦子裡的那層讓人迷糊癱軟的水汽都發出來,全身上下都沒力氣,腦子裡卻很清楚。她靠在牀頭搖鈴,很快成雙進來,給她倒了杯熱水潤喉。
剛放下杯子,她便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頭丫鬟稟報說葉銘檀來探病的消息。
林逐汐掀開被子想下牀,卻全身使不上勁,再看到自己這幅打扮實在
不好見客,只好又縮回去,吩咐成雙:“就說我好多了,請他回去吧。”
成雙乾咳兩聲,低下頭回:“葉少爺也只是來看看您便走。葉少爺也知道分寸,知道姑娘家的閨房不能進,只在外頭坐了,喝了盞茶,向連枝問過您的近況。這也不是第一次,夫人也沒說什麼。現在在外頭伺候的是連枝。”
不是第一次?還敢喝茶?林逐汐哭笑不得,怎麼以前沒發現葉銘檀這麼會順杆子爬?這膽子也夠大。
“您要見他嗎?”成雙輕聲問。
這麼久她多少也可以看出幾分,葉少爺對小姐還是有些意思的,既然小姐不想嫁皇家,嫁給葉少爺也不錯。起碼葉少爺對小姐夠好,兩人又算得上青梅竹馬彼此熟悉,以林家的地位,葉少爺也不敢對小姐不好。
“不見。”林逐汐搖頭,她沒打算把葉銘檀當成備用的,這樣對他對她都不公平。她只將他看成哥哥,嫁給自己的哥哥?她只一想就彆扭。他們如果成親,大概是一對不歡喜也不生分的夫妻,庸碌一生。而這樣的人生一望即知,三年五載還好,一輩子那麼長,她完全無法確定自己能否忍受這樣的苦悶乏味。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生這種念頭。
她現在一想也愁。她不過是想正正經經的嫁個好人家,怎麼就這麼難?父母不靠譜,心上人拒絕,青梅竹馬指望不上,外頭還有隻狼虎視眈眈。
她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腦子裡攪成一團熱 漿糊,林逐汐懶得再想其他,自己爬起來穿衣梳洗。
坐到鏡前看見鏡中容顏蒼白缺少血色的自己,她有些恍惚,想不到病了一場,整張臉好像都小了一圈,這樣低落的自己,還真不習慣,像經霜的花,整個人都蔫蔫的沒精神。難道自己這麼受不得風雨?
看着丫鬟們捧着的各色衣服,她選出一套水粉色斜襟交領齊地襦裙換上,選了幾個顏色粉嫩溫和的胭脂水粉,細細地上了妝,總算掩去蒼白的氣色,顯得真實自然。鏡中人頰生紅暈,脣泛嬌粉,青春明媚得像枝頭剛剛吐蕊的花。
成雙用挑選好的碧玉七寶玲瓏簪爲她固定好髮髻,打開鏡邊的小盒子取出一對孔雀藍耳墜,“小姐的確也該好好打扮了,這些天六小姐可是光彩照人。”
“女孩子愛美是天性,這是人之常情。”林逐汐淡淡道:“何況她正在議親,精心打扮是理所當然的。”
“小姐你不能一直這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成雙恨鐵不成鋼,“這樣很容易吃虧的。”
林逐汐看着鏡中整飭一新的少女,摸了摸壓裙角的瓔珞串,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如今這情況,她不會犯傻的。”
“咱們府上又沒客人,小姐也沒打算見葉少爺,怎麼還特意做見客打扮?”成雙詫異地看着林逐汐對鏡描眉,滿心疑惑。
“我既然到了該病癒的時候,你以爲那些蜂蝶還會捨得不來?”林逐汐冷笑,“葉銘檀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