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做好的娃娃,充棉還不到位,有的地方有空着凹陷下去,有的地方則太多了,脹得縫合不上。可是蘭溪還是好快樂,小心伸手進去將那些棉花整理好,再學着大姐的樣子,仔細地用手針將注棉口給縫合起來。針腳要隱藏在裡面,這對於一向男孩子氣的蘭溪來說,真是魯智深繡花了。
雖然已經費盡小心,但是蘭溪終究不善於此道,縫合的效果不是很好。不是針腳大了、歪斜了,要不就是最後系線的疙瘩沒辦法藏到裡頭去……總之,小*很漂亮,卻像是被她這個蹩腳的外科醫生給留下了一條大瘡疤似的。
蘭溪就越來越不好意思了,捧着帶着“瘡疤”的*,瞅着店主大姐,都有點快要哭了,“大姐真對不起,我想我可能是闖禍了。這樣的娃娃,肯定賣不出去了……”
大姐接過娃娃來看了看,也只能嘆氣了。這樣的娃娃,絕對是殘次品了。
蘭溪看大姐那神色,就越發難過,深深垂下頭去。
正好門上銅鈴一響,有一對母女走進來看娃娃。蘭溪看大姐忙着,便趕緊起身去招呼,心下暗暗給自己打氣:杜蘭溪,你給大姐做壞了這麼多個娃娃,那你就要打起精神來幫大姐多賣掉幾個娃娃哦!
小孩子一進了娃娃店,那簡直就是兩隻眼睛完全不夠用了,看了這個娃娃好看,馬上又覺得另一個娃娃更可愛,胖胖的小手指頭便指着貨架上一個一個的娃娃,讓蘭溪一個一個都給她夠下來。
小孩子的媽媽有點不好意思了,忙彎腰攔阻女兒,“丫丫乖哦,我們這次只可以買一個娃娃。不要那麼辛苦姐姐咯,是很不好意思的。”(嘆息,爲啥某人的名字就這麼速配呢,哈哈,真的不怪偶~~)
蘭溪就笑,“沒事的,丫丫喜歡什麼,姐姐都拿給你哦。雖然這次只可以買一個,可是我們可以一次看到所有你喜愛的娃娃哦!”
丫丫的眼睛立時便亮了,跳着朝蘭溪叫着,“姐姐我要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小孩子在這麼一大堆的娃娃中間,就有些舉棋不定起來,要蘭溪幫她選。蘭溪想了想,便給每個娃娃都編了一小段故事,取了一個名字,講給丫丫聽。小孩子不明白你說什麼面料,什麼做工,她只能聽得懂生動的故事,以及一個順耳的名字。
最後丫丫選了一個彎着一隻耳朵的小兔子。因爲蘭溪講給她的故事是:這是小兔子彎彎,生來有一隻耳朵這樣彎着,於是她的兔子哥哥姐姐們就都不喜歡帶着她玩兒……丫丫登時便大眼睛亮晶晶地抱緊了彎彎,說,“彎彎不哭,丫丫帶你回家玩,丫丫最愛彎彎了!”
蘭溪看見,那媽媽去付款的時候,彷彿眼睛裡都含着淚。
小孩子與生俱來的同情心,是多麼珍貴。不管在未來長大的過程裡,我們要漸漸披上多麼厚重的殼,將那同情心一點一點地給封鎖起來,至少現在,要讓它盡情地閃放光芒。因爲這原本是人性深處,最寶貴的柔軟。
蘭溪送母女倆出門,丫丫小,只顧着抱着娃娃開心;那媽媽卻忽然迴轉身來,輕輕握了握蘭溪的手,“導購小姐,謝謝你。其實你知道麼,我小的時候,也曾經有一隻小兔子彎彎住在我的心裡……謝謝你,讓彎彎找到了自己的家。”
蘭溪心也一跳,吸着氣,向那位媽媽露出溫暖的微笑。
那母親笑着揮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彎彎。”
蘭溪目送母女倆的背影走遠,回頭去,正看見店主大姐淚光盈盈地望着她。
蘭溪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吸了口氣,走過去鞠躬,“大姐,這些做壞了的娃娃,您看看一共值多少錢?我,我看我全買下來吧。”
大姐想了想,“不如這樣,你當我也是顧客,你來向我推介這些並不完美的娃娃。你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蘭溪沒想到大姐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卻也倏然明白,大姐一定是剛剛也被彎彎的故事感動——或許在每個女子小時候,心裡都曾經住着一個彎彎吧?就像她將自己叫做蒲公英一樣。覺得自己不夠完美,面對別人的眼光的時候會有小小的不自信,就算疼了難過了,也不敢奢望別人的關愛。
蘭溪就笑了,想了想,從做壞了的娃娃堆裡挑出一個小泰迪狗來。那泰迪狗有着蓬鬆的捲髮,與我見猶憐的小黑眼睛,做得栩栩如生。那蓬鬆的捲髮,讓蘭溪找到了自己。
她將小泰迪狗擱在臉邊,彷彿自己的一個分身,她跟泰迪狗一起凝眸大姐,緩緩傾訴,“我出生的時候,是一隻最小最弱也最醜的小泰迪。主人不待見,就連媽媽也顧不上,我沒有力氣擠上去跟哥哥姐姐們搶奶吃,也不懂得如何來討主人的歡心……我被放在*物店的籠子裡,隔着大玻璃窗與哥哥姐姐們一起望向窗外,就連路過的人們,都只欣喜地指着哥哥姐姐們,卻很少會有人看向我。”
“直到有一天,一個坐着輪椅的小姑娘,被她爸爸推着輪椅走到窗前來。她因爲坐着,便看不見上面的哥哥姐姐,而看見了蜷縮在最底層角落裡的我……她停下來,將臉湊到窗前來。我看見了她的眼睛裡,彷彿因爲我而亮起了一絲光芒。我覺得,那絲光芒不僅點亮了她的眼睛,也照亮了我的生命。”
“後來是她買了我,她到哪裡都帶着我,看着我在風裡奔跑,她就開心地大笑。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是有能力給主人帶來歡樂的。我明白,她是在看着我,代替她奔跑……”
“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歡樂是會傳染。於是我在自己的背後開了一個大口子,每天晚上自己將自卑和不快樂從那大口子裡掏出來,扔掉;然後第二天早晨,我就又變成了快樂的小泰迪。我在風裡跑,回眸看着她大聲地笑。”
蘭溪深深吸了口氣,將面頰又貼了貼那小泰迪狗,“我知道我不完美,我知道我背後揹着醜陋的瘡疤,可是這從來不妨礙我對着主人開心地笑……主人,帶我回家,陪你歡笑,好麼?”
蘭溪一口氣講完整個故事。其實這故事就是早就在她心底的,不是現場臆造出來,而是彷彿它早就潛伏在那裡,只等着有一天,她能夠用這樣誠意的態度,將它來帶到陽光下。
曾經那些躲閃在黑暗裡不敢見人的自卑,終究也能在陽光下這樣坦然地說出來。
蘭溪講完了故事,自己的眼淚還在努力忍耐,店主大姐的眼淚卻已經悄然流下。大姐用力點頭,“你成功地說服我了。這些娃娃非但沒有因爲那條‘瘡疤’而成爲殘次品,可能那反倒能成爲它們最驕傲、最具有賣點的標識。而且,我相信因爲這些‘瘡疤娃娃’的存在,會讓我的店裡不僅僅吸引小朋友,更會吸引到成年顧客的到來。”
大姐又深吸了口氣,“……其實,我們每個人,每個已經長大了的人,身上都揹着一道瘡疤吧。也許因爲這個並不完美的成人世界傷心過,也許在殘酷的生存競爭裡被撞得頭破血流過,不過沒關係,就算揹着那麼一條瘡疤,可是我們還是我們自己。”
蘭溪深深、深深地點頭。
不知爲什麼,這一刻忽然就對自己的曾經,那些掙扎着不想承認的自卑,那些努力要用堅強來掩蓋起來的渴望……對那些自相矛盾,釋然了。
原來不光是她,原來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都有這樣一條“瘡疤”。
蘭溪這次從心底裡笑起來,“大姐,那我就把我這條創意送給你,以後大姐可以刻意創作一下這樣的‘瘡疤娃娃’啊。可是現在的這些娃娃,我還是要堅持買走——因爲它們的瘡疤,神奇地治癒了我。”
大姐就笑起來,“其實,它們原本就都是屬於你的。已經有人提前替你付了這些錢,所以無論你做成了什麼樣子,它們都是你的禮物。”
“啊???”
蘭溪大驚,只覺頭皮都麻了起來,瞬間宛如醍醐灌頂——她怎麼會莫名其妙被店主大姐給拉進來“打工”,那大姐怎麼會那麼放心地將幾十個娃娃統統放手交給她來做……
——爲什麼,總裁會給她這個地址,讓她到了這兒卻不見他的影蹤……
蘭溪就抱住小泰迪狗,一下子擋住了自己的眼睛。那裡頭滾燙滾燙地,就像是被擠進了熱熱的檸檬水一樣,讓她有些控制不住。
店子裡忽然乒乒乓乓的一陣,彷彿狼狽,蘭溪便下意識將小泰迪狗從眼睛前拿開——卻看見店子角落裡原本站立着的巨大熊熊跌倒在地,然後從裡頭笨拙地爬出個人來……
“啊!”蘭溪驚得大叫!
怪不得之前笨手笨腳做針線的時候,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她。她下意識回頭去瞄,也只是看見站在角落裡的巨大的熊熊。而店主大姐又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完全沒有任何的異樣——蘭溪就以爲自己是過敏了。
哪裡想到,原來自己之前那笨樣兒真的都被他給看見了!
呀呀呀,不活了!
真是白瞎了某人的頎長身材、利落手腳,結果從熊熊裡爬出來,卻着實笨得像個熊一樣。好不容易爬起身來,站在蘭溪面前,那傢伙自己都已經紅了臉。
此時若是告訴店主大姐,眼前這個頭髮上還站着兩團棉花的,就是鼎鼎有名的月集團的年輕總裁……相信大姐一定會笑掉了大牙,然後絕對搖頭表示不相信。
蘭溪原本是差點掉眼淚來的,可是這一瞬卻只能破功笑出來。
服了他了,行不行?
——也,愛死他了,行不行?
他也尷尬,看見她偷偷樂着的笑臉,便衝她呲了呲牙,“還笑,掐你哦!”
大姐看這兩位這小模樣兒,都樂得合不攏嘴了,卻從錢包裡數出了一疊錢遞給月明樓,“先生,這錢請你收回去,我不能收了。”
這錢原來是月明樓提前付給了店主大姐的,並拜託大姐幫他來演戲,將蘭溪帶進店裡來,讓蘭溪盡情地玩兒。
“大姐,這是怎麼?”月明樓當然不能將錢收回去。
大姐搖頭,“剛開始,我以爲不過是年輕情侶之間的小把戲,我也樂得做這筆大生意。可是現在我已經不將這當做生意了。”大姐說着輕輕攬了攬蘭溪的肩頭,“這位妹妹,把我都給說哭了。更何況,她剛剛送給了我一個‘瘡疤娃娃’那麼好的點子。我非但不該收錢,其實反倒應該向她付費纔是。”
那大姐也帶了點調皮地朝月明樓眨了眨眼睛,“……所以呢,現在這些娃娃不是先生你送給這位妹妹的禮物,而變成了我送給妹妹的禮物。喲也!”
月明樓和蘭溪兩人都笑了,蘭溪回身也擁抱了那大姐一下,“大姐這錢您還是得收着。如果真要說起來,還要感謝您的店子給了我這樣快樂的機會。”
“啊,好了好了……”大姐笑得嘆了口氣,“再這樣推來推去,算來算去,估計今晚上咱們弄不完了。行,我看這位先生也不是缺這點小錢的,那這錢我就收着。不過妹妹你要收我一件禮物……”
大姐說着從她櫃檯後頭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大娃娃來,小心鄭重地擱進蘭溪懷裡,“這個,你收着。”
蘭溪就有些慌亂了,因爲看見那娃娃脖子上鄭重其事掛着的木牌,上頭手工雕刻着“非賣品”的字樣。
大姐就笑了,“這是我親手做的,是我開這個店的時候做的。那時候我就想,也許這個店未必能賺錢,但是我還要做下去。這個娃娃是我自己按着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娃娃的樣子來重新做的,它代表着我最初的夢想,後來無論我遇見什麼困難,只要擡頭看看它,就會想起夢想最初的溫度——然後剮就什麼困難都能熬過去了。這個娃娃不值什麼錢,但是卻是我能拿出來的,最珍貴的禮物。妹妹,你可千萬別嫌棄。”
蘭溪流淚抱住大姐,“大姐,這樣珍貴的東西,我絕對不能收。如果沒有了它,大姐將來再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又要用什麼來鼓勵自己熬過去?”
大姐笑了,輕輕拍了拍蘭溪,“傻瓜,我當然有新的辦法了。我會想着今天的事,想着你講給我的故事,想着你們兩個。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無論還有什麼困難,每個人的心上無論還有什麼難以痊癒的傷疤,只要還有愛這個字兒,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誒,要不是親眼看見今天這一幕,我還真的不知道你這樣會講故事啊。那個小女孩兒丫丫,還有店主大姐,都被你迷住了啊。”
站在街邊,s城的燈火早已遠遠近近明成星光之海。月明樓歪着頭,眯着眼睛望着蘭溪。
也以爲這輩子認識她已經好久好久了,也以爲該瞭解她已經好多好多了,可是看見今天這樣的她,還是讓他覺得新鮮。原來那麼個假小子似的蒲公英,原來還是哄孩子的好手麼?
蘭溪吐了吐舌,站在人行道的馬路牙子上,仰起頭來看天空。偌大的天空卻被cbd的高樓大廈給分割成若干不規則形狀的小塊塊,每一塊上的星子,便彷彿自己形成一個星座。不同於天文學家們的那些劃分和命名,而就是這麼意外地聚合在了一起,形成了新的星座,有了新的形狀和名字。
蘭溪不自禁去看他的耳朵……那裡也曾經有一個人造的星座。七顆星,一同墜在他的耳廓上。原本就俊美無儔的少年,越發因爲那七顆耳釘而顯得璀璨灼人。
“因爲我小時候,就也經常這樣給自己講故事啊。”蘭溪快速地笑了下,“那時候小,也沒有人說話,就自己抱着唯一的那個小熊,跟它說話。幫它編屬於它的故事,講給它聽,看似它是我的聽衆,實則我自己纔是自己的聽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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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星細碎地明,那些星光彷彿一下子從天上傾墜下來,落進了她的眼底。月明樓就覺心底乾乾地疼,情不自禁握緊了她的手,“所以你纔對尹若那麼掏心掏肺地好。”
蘭溪笑起來,迎着夜風用力地呼吸,“所以我纔會珍惜自己的姐妹。因爲有了尹若和蜘蛛之後,我終於有了可以說話的人,再不用自己跟娃娃說話,再不用無論快樂還是悲傷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傻瓜。”月明樓用力地將她的小手攥緊,再攥緊,“杜蘭溪我警告你,從現在開始,絕對不許你再這麼苦着自己。你有什麼話都對我說,聽見了沒有!”
蘭溪笑了,卻還是對他做了個鬼臉,“這是總裁的命令麼?”
月明樓就惱怒地朝她壓下面頰來,“你說呢?”
蘭溪就笑起來,輕輕伸手擋住他的面頰,調皮側首,“這麼多的娃娃,我們該怎麼拿回去啊?或者我當街派送吧,遇見路過的小朋友,或者是情侶,我就送他們一個。好不好?”
“不好!”他就衝她呲牙,“這都是我送給你的!”
蘭溪笑着點頭,“我當然知道。可是這麼多,該怎麼辦?”再擡頭去望他的眼睛,“一下子送這麼多,只是巧合麼?”
月明樓終於滿意地翻了個白眼兒,“你就沒數數,一共是幾個?”
蘭溪就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數字——雖然剛開始只是堆了一地,看着似乎只是隨便弄了這麼一堆,可是仔細留了心,便能明白那個數字是特定的。
24個。
她今年24歲。
他在用這樣近乎孩子氣的方式,補給她每年一個娃娃——或者說,他補給她的不是娃娃,而是整個長大的過程……
蘭溪知道自己不應該流淚。可是這一刻,她只能站在街邊,攥緊了他的手指,淚流滿面。
看見她流淚,月明樓就知道,她明白他的心意了。他就嘆息着輕輕笑了起來,不阻攔她哭,只是靜靜地再攥緊了她的手。就這樣陪着她,站在這陌生城市的街頭,站在這漫天的星光和靜靜的風裡,盡情地流淚。
她壓抑得太久了,她實在是應該這樣盡情地流一場眼淚,將心底所有鬱積起來的委屈、悲傷和孤單,都哭出來。
“所以啊,我纔不準你把它們都給送出去。多是多了點,卻要一隻不落地都帶回去。”月明樓打電話叫快遞,然後轉頭再望她,伸手捏她的鼻尖,“小笨蛋,忘了這個年代還有發達的物流業的?快遞、貨運、郵政、航空……什麼不能幫你把這24個娃娃都運回去啊?”
“還敢說給送人?哼!我的一片心意呢!”
蘭溪流着眼淚卻笑出來,主動走進他懷抱裡去,伸出手臂環抱住了他的腰。
她哪裡捨得真的將那些娃娃都送了給人?她那樣說,其實是想告訴他,她真的想將她的快樂昭告全天下,讓每一個從她面前走過的人都能分享。
七年了。能公開地將這份感情告訴給人的感覺,可真好。
月明樓看着快遞工作人員將娃娃一個一個小心地用塑料袋包裹好了,裝進一個巨大的紙箱裡去,然後再封好膠帶……他這纔開心地笑了。付完了錢,放快遞人員開着車子離去。
蘭溪手裡抱着大姐送的那個娃娃,在夜色裡仰起頭,藉着滿城燈火去看他的眼睛。
他忽然就好像羞澀了起來,轉着頭避開蘭溪的目光,“誒,你別這麼看我啊。倫家也會害羞的哎!”
蘭溪也笑起來,第一次主動去拉了拉他的手,“……小,小天?”
“嗯?”他就安靜下來,安安靜靜地迴應她。
蘭溪又笑,手指頭鑽進他指頭縫兒裡去,繞着他的,再叫,“小天?”
“哎!”他乾淨麻利地答應,嗓音裡浸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甜甜。
蘭溪再笑起來,在夜色裡宛如綻放了美麗的花朵,“——小甜甜。”
“噗!”他這一下子可閃了腰,握着蘭溪的手,站在路邊笑得幾乎露出全部的牙齒。
那麼好看。
小甜甜,她是這麼叫過他的,曾經。
那是尹若終於答應了跟他交往的那個晚上。他就像又贏得了一場比賽似的,高興地帶着火神等兄弟們到外面去吃烤串慶祝。
兄弟們都給他敬酒,說些祝願他跟尹若“百年好合”之類的p話。只有祝炎清清冷冷盯了他一眼,說,“你今晚上幹嘛跟我們在一起喝酒,你不該去陪尹若麼?就算慶祝,也該你們兩個獨自慶祝才最重要。”
他就愣了一愣,之前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聽見祝炎這樣說,就咧了咧嘴,“她,她上晚自習。”
他沒有辦法告訴祝炎,追了尹若這麼久,終於得到尹若的點頭,他卻壓根兒就沒有想象之中的開心。
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不是不開心的,卻也充其量只像是又多贏了一場比賽,看着賽前對自己吹鬍子瞪眼睛的對手成爲手下敗將——他贏得尹若,龐家樹自然就輸了,他要的好像也僅僅是這個而已。
火神也微有了醉意,伸手擂了他肩頭一記,“好像,你這樣子是對尹若不公平的。這麼長時間以來,追她的人那麼多,她沒有一個點頭的。你是第一個。”
月明樓也皺着眉點了點頭。
火神彷彿還想說什麼話,卻忽然不說了,目光只望着馬路對面。天鉤也感覺到了,連忙轉身去望——只見馬路對面的樹影之下,有一朵行走的蒲公英。她的眼睛在夜色裡就像一顆寒星,冷冷地望着他這邊。
火神嘆了口氣,只仰首喝酒,不再說話。
他卻撐着欄杆,橫越過去,走到她面前。趁着酒意吊兒郎當地看她,“幹嘛來了?找我約會啊?”
“死亡約會,你敢去麼?”她一雙眼睛幽幽地瞪着他,彷彿有無盡的仇恨。
“走着。”他混不在乎地聳肩,只盯着她眼睛,“只要你陪我。”
蘭溪咬着牙推開他,“跟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待尹若,不許欺負她,更不許辜負她。”
他這纔看見她脣角有傷。之前夜色幽暗,他全沒看見。他的酒就一下子都醒了,“你怎麼了?誰打你?”
彼時他還不明白,胸臆中一下子涌起的怒火,所爲何來。
“沒事。”她撥開他的手,退後一步,“我只是來要你這個承諾。天鉤,你敢不敢給我這個承諾?”
她必須來跟天鉤替尹若要這個承諾,因爲就在剛剛,龐家樹帶着幾個狗腿子將她和尹若給堵住,非要讓尹若改口,不許跟天鉤在一起。尹若嚇得只會嚶嚶地哭,而她則發了瘋似的衝向了龐家樹。
只爲了,小天剛剛獲得了尹若的點頭;只爲了保護他剛剛擁有了的勝果。
或許是被她給嚇着了,也或許是龐家樹這個小人終究忌憚着她爹,所以龐家樹雖然也回了幾下手,卻終究沒敢太過分。她撓了龐家樹好幾道子,龐家樹也打爛了她的脣角。她就小母老虎似的衝龐家樹大喊,“如果你敢再糾.纏尹若,老孃就跟你拼了!如果你不怕死,就來吧!”
她也不知那會兒心底的絕望從何而來,反正她就緊接着撂出了那句狠話,“……反正老孃也不想活了!”
總要絕望透頂,總要心痛到底,纔會說不想活了吧。
龐家樹還真的被他給嚇跑了,跑得很狼狽。她就心裡梗着一根刺,非要也衝到天鉤眼前來,非要跟他要一句明白的話,才覺得自己值得這麼發瘋。
天鉤看着她眼睛中決裂一般的火焰,猶豫了很久才說,“我發誓我不會欺負她,行了麼?”
“行你媽個頭!”她就激動起來,衝上來朝着他揮舞起拳頭來,“我要你發誓要一生一世對她好,這一輩子都不許辜負她!你只這麼不輕不重地答應不欺負她……你他媽的壓根就沒有誠意!”
誠意?當年的他,能給尹若什麼誠意?他又能當着這朵蒲公英的面,說出什麼對尹若的承諾?
——他做不到。
於是她就激了,當街就要跟他掐。
他被她踢了幾腳,捱了幾拳,又覺得不能讓對街的兄弟都給看見了,於是扯住她的頭髮跟她喊,“好歹你也是尹若的姐妹兒,我不能跟你動武。今晚上咱們文鬥,你敢不敢!”
“鬥就鬥!”她反正也是發瘋了的。
兩人就着烤串攤子上的啤酒就拼酒。
那幾個傻瓜兄弟不明就裡,還想着怎麼替老大報仇,就往壞了下道兒,說什麼要贏喝酒划拳脫衣服的。
那晚上的蒲公英原本已是發瘋了的,又喝了酒,沒禁住那幾個小子的輪番壞水,便一拍桌子,“行,來啊!”
那晚上實則天鉤是先喝了不少酒的,已經不佔優勢,可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晚上怎麼就忽然那麼淡定下來,一杯一杯地眯着眼睛盯着她,然後將酒喝進肚子裡去。
他只知道,今晚他不可以醉。
兩人划拳,開始蘭溪佔優,天鉤脫了外套,又脫了背心,再脫了球鞋和襪子,最後連牛仔褲都脫了。結果戰局就忽然在那一刻扭轉,開始輪到蒲公英莫名其妙地開始輸。
就算別人不明白緣由,天鉤自己又如何不明白?
是看見他脫成了這樣,那小妮子害羞了,於是這才亂了分寸。
她一城一城地失守,脫了外套和鞋子、襪子……再脫下去,就是女孩子的私地。
那幾個小子就更瘋狂,拼命地鼓動她再脫——他忽地就惱了,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子朝那幾個兄弟摔過去,酒瓶子在他們眼前的地面上嘩啦摔個粉碎,也截住了他們繼續的聒噪。
他們都驚愕望着地上一地宛若翡翠般的玻璃渣,再擡頭望天鉤。天鉤皺眉,揮了揮手,“好了,你們都回去吧。我跟她的私人恩怨,單挑。”
別的兄弟還好說,天鉤只是有點無法迴避火神那彷彿瞭然一切的目光。他甩了甩手再解釋,“她畢竟是女的,勝之不武;我單挑就行了,你們都圍在這兒,回頭她再說我們羣攻。”
道兒上混的自然也都有規矩,有臉面。那些小子一聽這話,就也點頭轉身。火神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天鉤的肩,“你小心點。”
可是她卻又怒又醉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他回來還在跟他吼,“喝呀,小兔崽子!你不喝酒你幹嘛去了?怕了老孃麼?”
他能趕走火神和手下的兄弟,他卻趕不走大馬路上的路人,趕不走烤串攤子的老闆。看着她那麼小醉貓似的模樣,看着她又要自覺脫衣裳……他霍地起身,將她直接扛到肩膀上就走!
她在他肩膀上連踢帶打,哭得嗓子都啞了,卻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話,“你倒是說啊,你答應我你一輩子都對尹若好,一輩子都不辜負她!”
他知道,只需他一個承諾,她就能安靜下來了。她現在已經是醉貓,就算他隨便答應她一下,也許她就乖下來了——可是他就寧願這麼扛着她走,就是說不出那句承諾。
他自問也不是什麼好人,也跟着兄弟們不三不四地招惹過小姑娘,他仗着他的相貌也算是辜負過不少美人恩——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在她面前說出那些吊兒郎當不負責任的話來。
只是那時就非常非常想再好好問她一句: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如果是的話,那他就答應了。
去他媽的尹若,去他媽的龐家樹,去他媽的——整個世界的所有人、所有事!
只要她認了,他就也認了。
可是他卻也明白,她是絕對不會給他想要的答案的。也許那時候在她心底,尹若原本是比他更重要的存在。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學一路走到這一天,而他不過是意外的出現——以當時的年紀來說,對未來的一切尚不可知,也許與愛情相比而言,姐妹情是更安全、更重要的。
所以她會在他與尹若之間,寧肯選擇了尹若。如果他再逼她,她就只可能轉身而去,甚至從此再不理他!
許是喝了太多的酒,許是在他肩上顛簸着硌着了胃,她在他肩上嘔吐起來。
他忙將她放下來,讓她扶着大樹在路邊吐,他幫她拍着後背。
她難受極了,一邊嘔吐,一邊還在流眼淚。終於吐得將胃液都吐出來了,這才虛弱地倚着大樹坐下來,精神也清醒了過來。卻不想面對他,便揮着手趕他,“你走啊!”
他不走。她就急了,用腳蹬起地面的塵土來,又像當初第一次在操場上見面一樣,將那些土都揚向他,再喊着,“滾啊,老孃不想見你!”
他就立在燈影裡靜靜看着她發瘋,然後問,“爲什麼?”
——你今晚爲什麼這麼難受?在這個尹若終於答應了跟我交往的晚上,你會難受得好像要殺了你自己?
她卻會錯了意,搖搖晃晃望着他,“爲什麼趕你走?哈,那還需要什麼理由麼?”
她虛軟了下,無力地揮了揮手,“算了。就當我現在很髒,行不行?我吐了這麼多,說話都是酸臭氣。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他就也不知怎麼來了蠻勁,非但沒走,反倒走到她面前。滿城燈火,一街柳色,他就垂下頭去吻了她的脣,然後擡起頭來望她的眼睛,“我幫你洗乾淨了。”
她迷濛地睜眼望他,彷彿分不清此時是真是夢。
他就笑了,伸手揉她的短髮,“叫我,小天。”
“小小小小……”她就結巴起來,“小天,天……”結果後來這個詞兒被她荒腔走板地叫出來,音兒就直接串成了“小甜,甜。”
他就忍不住又笑,促狹地望她的眼睛,“你叫我什麼?小甜甜?你覺得我剛纔,很甜?”他就忍不住壞了起來,“不如,再嚐嚐?”
她卻當場崩潰得大哭起來,轉身就跑。他擔心得跟在後頭跑了幾條街,眼睜睜看着她跑回了她家那個小區,他才停下腳步來。
卻從那個晚上起,她便開始主動躲避他。
他知道,在尹若與他之間,她終究選擇放棄了他……
所以後來兄弟們開他玩笑說,“剛抱得美人歸,怎麼看着反倒跟失戀似的?”沒想到一語成讖,後來他果然被尹若給拋棄。正式確定失戀的那個晚上,他並沒有如兄弟們擔心地發狂,而只是自己拎了一打啤酒,爬上樓頂去,坐在月色下,一罐一罐安靜地喝完。
失戀?
他們不知道,他早已經失戀過了。痛麼?早就痛過了。
只是,這也許都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而那個傻丫頭,從來還都不知道。
所以後來尹若跟龐家樹結婚,火神都氣得大罵尹若,他卻沒有。就連火神都以爲他還對尹若餘情未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多少還是虧欠尹若的。
尹若不過是他爲了再纏着她,而需要的一個藉口。
因爲他知道,只要他跟尹若“交往”,那麼她就無法做到不關注,就無法真的不理他。她總要保護尹若呀,於是她就只能三不五時再與他掐架。
“誒,你當年一直沒回答我這個問題——我真的,甜?”想着往事,他笑,輕輕扯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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